第一百三十六章 敢为人先
只见少年下颚微抬，目光默然落在场中，清瘦的手指懒懒点了点已经底气十足的市舶司长史，直言不讳地道：“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府伊大人既然都说这下梁为官不正、违法乱纪，那这上梁，即便没歪的完全走形，却也正不到哪里去吧？何以，府伊大人只提这小的呢？”
少年默然的目光，就那么落在卢东阳身上，没有一丝畏惧和胆怯，还带着令人心堵的、不明显的、轻易会意的轻蔑。
这少年，在心里嘲讽他。
卢东阳十分讨厌这样的目光，更可恨的是，他不得不回答这个问题。
市舶司长史，看来，今日很难完全摘出去了。
卢东阳凝神思考着对策，场外众人唏嘘的看向田川，这小子，这可真是那啥，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而另一边，轻轻松松就将事情让给别人处置的总兵大人，此刻脸上不见一份权利被挑衅的恼怒，反倒很有闲情的看着位于‘楚河汉界’中的两姐弟，饶有兴趣的问身边伴着的程真，“那小姑娘就是田蜜？很会算的那个？听说她还推出一套新的做账方法，小小年纪很是了得。”
“爹，您怎么知道？”程真有些惊讶，下意识的问道。
按说，爹这段时间并不在德庄，就算是军中传信，涉及的也并非这些事情，爹怎么会关注一个新起的账师？
程威只是趣味一笑，笑过就转移话题，并不多言，而是点着那小姑娘旁的少年，对自家女儿道：“几日不见，这小子的气度倒是越发的好了。嗯，不错，敢为人先，是男子汉。”
若是谨言慎行的人，自会觉得田川此举太过莽撞，不够深思熟虑，只靠着一腔热血多管闲事，日后必难成大气。可偏偏，程威就喜欢胆大心细敢想敢为的年轻人。
程真成功的被转移了注意力，目光落在那少年身上，唇边抿出一缕清笑，温婉笑道：“他倒是胆大。诚然，这会儿不乘胜追击，待府伊大人押着一个小吏离开，长史这边，再想治罪可就难了，这事儿，便轻易了结了。唯有这会儿死咬不放，借着人多势众，才有可能拖长史下水。只是这之后，他怕是会被惦记上了。”
哪知，程威却是摇头，在程真疑惑的眼神中，赞赏道：“非也，这正是他的聪明之处。”
程威并没多说，但程真兰心蕙质，转眼便明了了。
是啊，此事之后，人人皆认为他会被人惦记上，那么，他若是真出什么事，那那些被认为惦记他的人，自然难逃悠悠众口，如此，反倒不敢随意动弹了。
而且，卢东阳此人，是出了名的爱好颜面。所以这看似无力的一招，对他，却分外有用。
想通后，看向那少年的目光，又清亮了几分。
便是这几句话的功夫，场中，卢东阳已有了定论，市舶司长史未见惊慌，打头的围观者，均人人带着并非笑容的浅淡笑意。
卢东阳神色肃穆，面对着市舶司长史，身板刚毅，朗声而语：“市舶司长史治下不严，今次之事，难逃其就。事后，本官会将此事详细列明，待上面裁夺。”
就，这样？列明，说知道你怎么列明？
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一般这种情况，都意味着结果将会不痛不痒，这落不到实处的几句话，根本起不到半点作用。
市舶司之腐并非一朝一夕之事，绝非是治一个下属小吏的罪就能彻底改善的。相反，抓一个小吏，于腐烂已久的市舶司来说根本无关痛痒，这根本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不过是走个过场。
走过场，又是走过场，官场这一套，他们真是看透了倦了烦了，可偏偏，他们不厌其烦！
众人心有不甘，可若问责，又已有人顶罪，最终不得不苦笑一声，咬牙赞他们玩儿得好，将律法玩弄于鼓掌之间，将老百姓玩弄于鼓掌之间！
场中，众人牙关紧咬，卢东阳与市舶司长史胜券在握，总兵大人观棋不语，全场一片沉寂。
可是，“只是这样吗？”
竟然再一次的，有人浅声而语，那声音轻轻曼曼，落下来时，却自带一份不容忽视的重量。
这说话的，又是谁？
众人有些惊讶，今日，敢于挑战官场权威的、不怕死的、不怕惹麻烦的，还真是不少啊。
寻声望去，再一次的，他们惊讶了。只因长身立于府伊大人正对面的，不是别人，竟然是德庄鼎鼎大名的林家当家人，林微雅。
林微雅啊，那可是商业霸主，说是霸主，可要知道，越是商业霸主，越是与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官场上吃得开，商路上才能一路通畅，否则，那不得被各司找麻烦找死。
可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竟然站出来了。
他们不知道他为何站出来，他们只知道，他林微雅，绝不会像他们一样被一口粮逼到绝境，可他们都不敢站出来，他却代他们站出来了，他们没为自己做到的，他为他们做到了。
林家行商百年，从未曾愧对过任何一个商客，便是这一次，许多粮商发黑心财，他们也未曾拿过一分对不起自己良心的钱，不止如此，反倒力保自家伙计生活无忧。
林家家主，值得他们敬重。
百姓们裹挟着怯弱的愤怒眼神，逐渐趋于平静，而后是刚毅。
有林家家主撑着腰，他们就站得直了，便是位高权重的府伊，也似乎可以一碰。
“只是这样吗？”再一次的，轻轻曼曼的嗓音如羽毛挠过众人心里，只见那人指尖轻点，定在一处，染了微末笑意的明动眼眸，并不带笑意的看向卢东阳，道：“那么，他，和他们呢？”
他指尖下的他，是那位被忽视了一段时间的商船头儿，而他们——
只见一处聚集的人群分散开来，几位衣着光鲜的商人雄纠纠气昂昂地在前，几十位浮浪子打扮的人垂头丧气地在后，被一行打手模样的人围着往前走。
打手们个个精悍，虽未持刀枪，亦未动手推搡，但那气势，就压得平日里横行霸道的人敢怒不敢言。
这行人走过拥挤的人群，待视野开阔，迎面就看见数位重磅人物。
那几个商人衣襟一整，极有气势的团团行礼，齐声道：“见过各位大人。”
见到总兵大人点头后，他们看了眼后面被压得老老实实的浮浪人，又对着林微雅拱手道：“多谢林会长出手相救。”
他们嘴里说着感谢的话，但神色间，却有几分自傲，好像在说，看吧，任你是德庄霸主，还是得顾着点我们，顾着点府伊大人的颜面吧？
黑心粮商向林家当家的道谢，这情形，却是让人看不懂了，这是什么意思？
对了，是了，总兵大人回来之前，他们是听说粮行被人给围了，想来，就是这伙准备趁火打劫的浮浪子了。想来，这些黑心粮商之所以感谢林当家的，是因为，这帮救他们的打手，是林当家的人。
所以，林当家的之所以站出来，是为了……给这帮黑心粮商讨个公道，将这帮浮浪子绳之以法？
众人脸上的神色，瞬间转为惊愕，一丝苍白慢慢爬上脸颊。
当家的，千万，不要不是他们想的那样的。
仓皇的人群中，独田蜜唇边含着笑，澄亮的眸子，镇定的看着场中，看着那小人得志的黑心粮商，看着但笑不语的林家当家人。
他们这一礼，林微雅不避不让，却也回礼，不发言，而是转身面向卢东阳，唇边明媚笑意不减，轻轻曼曼地道：“大人，这帮浮浪子堂而皇之的冲到粮行去抢劫，若不是我提早接到消息，及时请朋友相助，只怕会伤及不少无辜，多生出许多事端。这帮人如此目无法纪，还望大人严惩。”
这都不是问题，卢东阳毫不犹豫的点头，当即道：“来啊，把这帮人给我压下去，本官自严惩不贷。”
“大人，且慢。”林微雅唇边笑意不减分毫，明动的眼神中，却自带一股强势，曼妙地如同摸了蜜的声音，不急不缓的道：“大人就不问问他们因何犯案吗？”
卢东阳皱眉，不在意地道：“不就是想趁着粮价大涨，人心浮躁，借机发灾难财嘛。”
“那么，粮价又因何大涨呢？”明眸之中，微末盈光流转，他目光通透，声音慢慢落下。
这……卢东阳脸色忽的一变，一双厉眼，看向那含笑青年。
好啊，好一个林微雅，竟是一步步把他往言语陷阱里引。
见他不语，林微雅谦逊颔了颔首，微走两步，到得先前还自得不已，此刻感觉形式不对，已被他的步伐逼得忍不住后退的黑心粮商身前。
他站定，唇角的笑意中加了恶意，双眼冷冷扫过这一张张红光满面的脸，晃半圈后，落在卢东阳身上，长长的手臂，笔直的伸向这群人，说到：“那都是因为，他们。”
“因为他们见钱眼开，竟趁着天灾人祸，发这泯灭良知的灾难财。因为他们贪心不足，一步步将粮价炒成天价，弄得民心不稳，社会动荡。”
他声音略低，目光却越发的锐利，看得卢东阳都有几分悚然，他总觉得，他似乎，不止在说那些黑心粮商。
只听他曼妙无比的声音，一字一句的，如刀割般地道：“因为他们，老百姓提心吊胆，没法好好过日子。伙计整日彷徨，没法专心上工。作坊人心涣散，没法优质运转。整个商场，乃至整个德庄，都没法正常发展。”
语调极快的说完那些话，他忽而温着声，用很是轻柔的问：“大人，您觉得他们，该不该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