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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雷峰夕照

第七章

程宗扬慢慢拂平一张寸许宽的红纸条,这是从明庆寺祈福榜上取来的字条,上面写著:「君子福履,东方有庆」,落款是「便门瓦张官人二月十九申」。

那个线人的文字内容都是以「君子」二字开头,来接头的才能从近千张祈福字条中分辨出来。重点在落款:接头的地点是「便门瓦」,时间是「二月十九申时」,线索是「张官人」。

程宗扬放下字条,用铜箸拨著灯蕊,半晌才道:「薛团长想见我?」

冯源点了点头,「分舵的兄弟说,薛团长半个月前到的临安,他背上中了一掌,经脉重创。仇家还在追,不敢待在城里,现在躲在西湖旁边一处农居。敖队长跟他见了面,说了江州的事。薛团长听完,说想见你一面。」

「什么时间?」

「公子明天要去吏部,下午如果有时间,就在西湖见面。」

「好。」

冯源走後,秦会之开口道:「某有一言……」

程宗扬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薛延山这个仇家来头不小,我要代星月湖替他出头,恐怕会惹出大麻烦。但这个面,不能不见。」

雪隼佣兵团实力不弱,虽然江州之战伤了元气,但经过这一战,留下的都是jīng锐。无论是从星月湖扩张的角度,还是从自己培植势力的角度来说,都必须将这股人马纳入自己羽翼之下。薛延山重伤之余,无力支撑雪隼团,但自己要想顺理成章地接过来,必须要表现出足够的实力。这是一笔交易,毕竟世上没有白捡的午餐。

「属下的意思是……」秦会之压低声音,比了一个手势。

程宗扬怔了一下,才发现死jiān臣果然比自己黑得多。

秦会之神情从容地抹拭著手指,「属下有七成把握。」

「十成也不行!」程宗扬一口回绝。这死jiān臣心太黑,自己得时常敲打著,免得他彻底没了底线。不过死jiān臣这主意恐怕还真是最优选择,以他的惊魔指,要干掉一个受伤的薛延山,费不了多少手脚,既能顺顺利利接过雪隼团,也不用替薛延山顶雷,去招惹他的仇家,称得上是一举两得。

程宗扬甩开这个诱人的主意,「大不了不要雪隼团,这种事绝不能做。jiān臣兄,我要说大道理,你肯定不服,我就说个小道理:这次杀了薛延山,把雪隼团拿过来,下次是不是要杀了云三爷,把云家抢过来?」

秦会之沉吟半晌,似乎认为也未尝不可。

程宗扬苦笑起来,「那你下下次乾脆把我杀了,把我的生意都拿走得了。」

秦会之一惊,「属下不敢。」

程宗扬道:「那我是不是该你敢之前先把你杀了呢?」

秦会之揖手道:「属下明白了。」

「我的底线也不高,但底线再低,也不能没有底线。有些事,无论如何是不能做的。」程宗扬摇了摇手指,「我不会把你们当炮灰,你们也不要把我当成不择手段的野心家。有些事,一旦做过,就不好回头了。」

炮灰的比喻程宗扬曾对他说起过,秦会之长揖一礼,「公子今rì之言,属下定当牢记在心。」

程宗扬笑道:「行了,明天还要去吏部,早点休息吧。喂,老秦,你这么乾挺著怎么样?要不要给你找个妞?」

秦会之笑道:「他rì公子寻花问柳,莫忘了秦某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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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吏部挂名完全是走过场,六朝争相招揽各国人才,都设有客卿。有的客卿位高权重,比如唐国的李林甫就曾在宋国担任枢密副使,与名相寇准并称於世。

而出身汉国的飞将军李广,更是在秦国当到大庶长的高位,受封为长信侯。但一般客卿的官职只是荣衔,并没有具体职事。

程宗扬的工部屯田司员外郎也是如此,好处是有了一身官袍,见到官员不必跪拜,得了一份一般人家可以养家糊口的俸禄,可以向朝廷上书,有时还能用用官方的驿站,其他就没什么了。没有公事,也就没有办公室,没有上司,也不用上班——这曾经是程宗扬作梦都想要的工作,但现在真落到自己头上,却成了无可无不可的选择。

归根结底,客卿是各国纳材养士的一种手段。发放一两千份不高的俸禄,对六朝来说算不得什么。而一旦从中选出人才,所有的投资就都值得了。

但这个过场却走出一场意想不到的麻烦,程宗扬填完籍贯,验明正身,正彬彬有礼地说几句闲话,等著领官袍,却遇到从禁军调入皇城司,此时到吏部调阅卷宗的林冲。

虽然双方只打了个照面,程宗扬立时感应到这个正宗的豹子头起了疑心——昨rì自己在明庆寺演得太过火,天知道会在这里撞见,忘了掩饰,也怪不得他生疑。

程宗扬领完告身,并没有离开,而是找了名书吏,暗中递了几枚金铢过去,果然,那书吏悄悄告诉他,皇城司的林教头刚才来取卷宗,把他刚填的籍贯、出身等档案一并调走。

程宗扬心里直打鼓,自己在筠州做粮食生意并没有刻意隐瞒身份,虽然六朝信息交流远不如自己的时代发达,但如果有人下决心一路追查下去,不难发现自己在晋国出风头的事,而且跟自己一起出风头的不是别人,正是少陵侯府的小侯爷,如今的江州刺史萧遥逸。

程宗扬一阵头大,两次走露行藏,固然是自己这个特工不够专业,但皇城司的手也著实伸得太长了。这趟临安之行,自己不会真栽到皇城司手里吧?

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干掉林冲……

程宗扬心头杀机一闪,又否决了这个念头。如果林冲突然死於非命,皇城司只用把他这两天所办的公事拿出来一对比,自己就无所遁形。那才真是把自己往皇城司的刀锋上送。

「不能杀之,何妨用之?」秦会之从容道:「金铢动人心。」

「拿钱收买林冲?嘿,这主意我都不敢想。」

「何妨一试?」

程宗扬摇了摇头,「jiān臣兄,以你的思维方式,很难理解林教头是个什么样的人。」

程宗扬抚着膝盖,片刻後说道:「静观其变。林教头即使生疑,要到建康调查也没那么容易,快则两个月,慢则三个月。到时我们早走了。」

秦会之几次建议都被程宗扬否决,仍然神情自若,显示出第一jiān臣极佳的心理素质。

「便依公子吩咐。」

马车辘辘行往西湖,敖润背著铁弓,策马在前引路,虎目jǐng惕地看著四周。

在西湖畔上的一户农家,程宗扬见到了雪隼佣兵团的团长薛延山。敖润曾经说过,他们团长是个威风的壮汉,一手太平刀打遍天下无敌手。这话当然有吹嘘的成分,但见到薛延山,程宗扬还是无法把眼前的人和脑中的印象联系起来。

敖润口里那个威风的壮汉如今只剩下皮包骨头。薛延山卧在榻上,浑身的jīng血都彷佛被人抽走,血管从枯瘦的皮肤下一道道突起。

「坐。」薛延山一开口,便吐出一团淡淡的白气。

程宗扬脸sè大变,一把扣住薛延山的脉门。旁边两名雪隼团的汉子抢过来,却被薛延山喝退。

众人都没有再说话,房内静得针落可闻。程宗扬脸sè越来越难看,一盏茶时间後,他松开手指,「那人是谁?」

「不知道。」薛延山吃力地说道:「薛某自负修为也略有小成,但那晚突然遇袭,连对方的面目都未看清便著了道。嘿,时至今rì,薛某还在疑惑,对方究竟是人是鬼。」

程宗扬犹豫了一下,从背包取出一件东西,「薛团长见过这个吗?」

薛延山打了个手势,旁边的汉子替他抹去眼角的冰渣,扶他坐了起来。薛延山端视良久,然後摇了摇头。

程宗扬拿出的是那颗萧遥逸送给他的鬼牙,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程宗扬很疑心小狐狸十几年前撞见的「鬼」,便是打伤云如瑶的凶手,甚至与月霜的寒毒也有关。而薛延山的伤势自己再熟悉不过,赫然就是与云如瑶、月霜身上相同的寒毒!

云如瑶和月霜体内的寒毒纠缠於经络之间,无论是王哲卓绝盖世的修为,还是云家富可敌国的财力,对於这种寒毒都束手无策。好在两女的寒毒只是纠缠不去,而薛延山所中的寒毒却酷烈之极,彷佛一头贪婪的怪兽,时刻吞噬著他的jīng血。

「在晴州过完年,薛某带著团内二百余名兄弟赶往江州,」薛延山知道自己时rì无多,直截了当地说道:「为避免引起宋国人的jǐng觉,我们没有走沅水,而是分乘三条大船,走的太湖水路。上月初九夜间,船只行至太湖zhōng yāng,十余条小船突然围了上来。」

「那些人像是在水中讨生活的水匪,水xìng极好。不到半个时辰,雪隼团的三条座船都被他们派出的水鬼凿沉。」

薛延山停顿许久,回想起当时惨烈的一幕。二百名雇佣兵在湖中血战,最後无一幸免。他也在混乱中被人印一掌,好在他当时穿著云家出的皮制水靠,又被手下拚死相救,才能从冬季的湖水中逃脱。但寒毒不久便即发作,每次那种吞噬血肉的痛苦都令人痛不yù生。薛延山拼尽修为抵御寒毒,才勉强支撑到现在,如今已经油尽灯枯。

程宗扬知道自己的生死根能够克制寒毒,但他只知道一种方法,而这种方法显然用不到薛延山身上。

「仇家是谁尚且不知,报仇也无从谈起。」薛延山倒是十分豁达,「薛某别无他念,小敖说先生有意收纳敝团,这些兄弟都是跟我出生入死多年,只要他们衣食无忧,薛某死亦瞑目。」

「薛团长放心,你的兄弟就是我的手足。」程宗扬道:「有件事我想问一下薛团长……」

等房间的人全部离开,程宗扬才问道:「石团长生前曾多次到小弟的住处窥视,他说是有人委托他调查小弟身边一个女人,薛团长可知道吗?」

「是我让他查的。」薛延山毫不隐瞒地说道:「陶氏钱庄的陶五找到我,委托我调查公子身边的姬妾。」

「陶弘敏?」

「薛某看来,陶五对先生并无恶意。他们陶家在晴州势力极大,每年都会在晴州内海的岛屿组织宴会,参加的都是六朝俊彦。看他的举动,多半是想招揽先生。」

「我有什么好招揽的?」

「那只有问陶五了。」

薛延山说完这些,已经力竭,呼了口寒气,沉沉睡去。这一觉也不知能不能再醒来。

马车上,秦会之反覆推敲,半晌才道:「薛团长这番话挑不出什么漏洞来。但属下总觉得有些不妥……」

「因为梦娘的身份吧。」程宗扬道:「他要是受委托调查雁儿,我也没什么好紧张的了。陶弘敏……难道他想对我用美人计?」

秦会之道:「陶公子若施此计,必是正中公子下怀。」

「就是,我巴不得他给我多施几次呢。咦——」程宗扬突然坐直身体,低声道:「美人儿来了!」

程宗扬跳下马车,爽朗地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师师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马车缓缓停下,接著车窗半卷,露出李师师如花似玉的容颜。一rì不见,她眉宇间的焦虑都化作浓浓的忧sè,显得愁眉不展。她有些意外地看著程宗扬,讶道:「是你?」

程宗扬笑道:「在下正好来临安做生意,没想到会在此处遇到师师小姐。」

程宗扬头脑很清楚,理智告诉他,现在绝不是招惹李师师的好时候,可下半身却告诉他:有花堪折直须折,免得好白菜都被猪拱了。尤其是李师师这样历史上被不少猪拱过的著名白菜,晚一步都可能留下千古之恨。

车内传来一个细柔的声音,「师师,这是哪位公子?」

一只玉手卷起车廉,露出对面一个美妇,她穿著一袭朱红sè的窄领锦袄,露出修长如玉的颈子,一张玉脸艳如海棠,此时她挽著车廉,袖口滑下数寸,一截白滑的皓腕戴著一只碧绿的玉镯,袖中彷佛逸出一缕暗香。

程宗扬心旌微动,「这位是伯母?」

「是我姨母。」李师师对那美妇道:「凝姨,这位是程公子,晴州的商人。

我师门在晴州的慈幼院,他也捐过钱的。」

那美妇微微颔首,向程宗扬一笑,然後放下车廉。

看到程宗扬身後的兽蛮人,李师师眼珠微微转了一下,忽然露出一个明艳的笑容,开口道:「相逢便是有缘……程公子可有闲暇,陪奴家走走呢?」

程宗扬立刻道:「当然有!师师小姐要去哪儿?」

李师师垂下眼睛,柔声道:「奴家要去雷峰塔一行。」

「雷峰夕照!有名的西湖十景啊,我以前去过,结果去了才知道,原来雷峰塔早就倒了……」

「咳!咳!」

秦会之拚命咳嗽,这位家主真是昏了头,满口的胡说八道。看来再有人对家主施美人计,千万要小心提防。

程宗扬也回过神来,乾笑两声。李师师满腹心事,没有留意他刚才的话,倒是她对面的美妇隔著帘子好奇地看了程宗扬几眼。

雷峰塔位於西湖南岸。南屏山由南而来,山势连绵伸入西湖,在湖中隆起一座孤峰,号为雷峰。雷峰塔便建在峰上,塔分七层,四周建有回廊,檐下挂著铜铃铜马,飞檐斗拱,气势恢弘。

正值夕阳西下,雷峰塔下霞光万道,水天交映,塔身彷佛镀上一层耀目的金辉,在葱茏的林木间绝世dú lì。登塔而望,眼前水光接天,远处净慈报恩寺的晚钟悠悠传来,湖光山sè,令人心醉。

即便程宗扬无心赏景,看到这样的景sè,心胸仍不禁为之一畅。悄悄看一眼旁边的小美人儿,程宗扬还记得李师师jīng通琴棋书画,很有些文艺品味。据说这种文学女青年最容易对付,只要自己吟出一首千古杰作,立刻就能把她的芳心俘虏过来。嘿嘿……

程宗扬低咳一声,吸引了李师师的目光,然後沉声吟道:「西……」

开口之前,程宗扬觉得历代写西湖的诗没有十万首也有八万首,自己吟不出十首也能吟出八首,一首吟完,直接让李师师拜倒在自己的大裆裤下。谁知张开嘴才发现,自己实实在在是没记得多少。就一个「若把西湖比西子」还熟点儿,可死jiān臣昨天就吟过,六朝有唐国宋国,估计唐诗宋词都不行了,自己要是鹦鹉学舌被人揭穿,不但镇不住这丫头,还会被她看得扁扁的。

李师师秀眉微颦,似乎在想著什么心事。程宗扬刚开口的时候,她并没有留意,但程宗扬只念了一个字就卡住了,反而引来她的目光。

没了唐诗宋词,可以挑选的余地就没多少了。程宗扬越是去想脑子越是一片空白——这回脸可丢大发了。

眼看西湖的名句憋不出来,程宗扬改口道:「山……」

一个「山」字又卡住了。关键时候,还是秦会之够仗义,站出来替主人两肋插刀,「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好诗!好诗!」

李师师没有露出什么表情,眼睛却漫不经心地转开。倒是旁边那位凝姨唇角挑起,露出一丝温和鼓励的笑容。

「山外青山楼外楼!」程宗扬面无表情,口气却近乎咬牙切齿地念道:「西湖歌舞几时休!」

两句一出,秦会之眼中透出惊讶的神sè,凝姨也娇躯一震,神情愕然,都没想到这个只懂数钱的商人真能念出两句诗来。

隔了片刻,李师师扭过脸,「下面呢?」

「没了。」再念下去就该露馅了。谢天谢地,这个宋国和历史上的不一样,这首「总把杭州作汴州」,终於没人写出来。

凝姨微笑道:「程公子何不再续两句,完此佳作?」

让你们看我狗尾续貂的笑话吗?程宗扬一脸扫兴地说道:「难得与师师小姐和夫人同赏雷峰夕照,本想作首诗搏师师小姐一笑,结果被这伴当一搅,诗兴全无。见笑见笑。」

秦会之惶恐道:「属下该死。」

凝姨将那两句诗吟哦几遍,怅然道:「如此佳句,可惜未竞全篇。」

李师师玉指绕著发梢沉吟片刻,嫣然笑道:「程公子这两句确是佳作。昔rì潘大临作『满城风雨近重阳』,忽闻催租人来,遂败诗兴,留此一句而成名篇。

程公子此二句当不让先贤。」

和李师师见过两次面,唯有这一会儿,程宗扬才发现她消除戒意,流露出真实的情感……看来还真是个文学女青年啊。

俞子元登楼上来,远远向程宗扬使了个眼sè。程宗扬笑道:「失陪片刻,会之,你也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