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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二十

次夜。

长安城。

长孙府中。

书房内。

长孙无忌沉着脸,看着跪伏在地上抽泣的长子。

良久,他才长叹一声,缓缓起身,自从房中步出来。

接着,慢慢地走,一路走到后花园中。

已然是五月时光了。

花园中的夏花,都已盛开,只是分些早晚罢了。

而在这一片灿烂之中,长孙无忌的背影,显得格外单薄。

一瞬间,叫默默地跟在他身后暗处的那个男子,有一种恐慌感:

为什么?

看了这些年的人……

看了这些年的背影……

为什么?

什么时候起,开始变得这般瘦削而苍老了?

仿佛一根日渐失去生机的苍竹,轻轻一压,便可折断?

他用力地摇了摇头,无声无息地走上前去,月光照着他年轻而英气的脸。

他看着长孙无忌,半晌才轻轻道:

“主人不必太过伤怀了……

到底,大公子也只是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

长孙无忌似乎早就感应到了他的到来,也似乎是早料到他会有这样的言语,于是只冷笑一声道:

“私结密社,筹谋立何人为储这等大事……

只是一时糊涂?

阿罗啊……

老夫知道你不希望老夫为这孽子伤怀……

老夫也不想强自己不在乎他……

可是……有一件事可以肯定。

这等事,绝非是他一时糊涂。”

阿罗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其实……

其实有些事,当真是分不得是非黑白的。

主人,要知道这世间人,并非人人都若主人这般,视钱财为工具的。

所以便是为了咱们长孙府的将来,这等事,也是难免……”

“长孙府的将来是跟大唐的将来,跟主上的未来绑在一块儿的!

若是连这个道理都不懂,那他也不配再为老夫的承嗣!”

长孙无忌断然道。

阿罗闻言,心中亦是一沉,半晌才轻轻道:

“那,主人是要……”

长孙无忌摇头,叹息:

“不……

正如你所言,他此番行事,也有可能只是一时糊涂……

所以老夫还是想给他一个机会。

毕竟,他是老夫最疼爱的孩子……

所以至少几数年内,老夫不想再议及此事。

唉……

阿罗啊……

老夫真的是老了,之前没发觉,可是自从昨夜与主上一番相谈之后……

老夫突然发觉,老夫真的是老了……

许多事,已然不再像当年那般,能够兴气风发,一如既往了……”

阿罗的心紧了一紧,不由强笑道:

“主人过虑了,便是主上了什么叫您觉得不快的话儿,那也只是主上太过年轻,只顾着贪图情爱……”

“他若是了这些……

或者老夫便不会这般感觉……”

长孙无忌转过身,若有所思地看着阿罗:

“你知道,昨天主上向老夫提出了什么样的要求么?”

阿罗微一思索,便笑道:

“多半还是想借此机会,逼着主人答应封那武氏为妃吧?”

长孙无忌摇了摇头:

“也对……

也不对。”

阿罗一怔:

“不知主人此话如何起?”

“主上的确从一开始。便摆出一副姿态,仿似若老夫能够答应之前他借那李义府之口提出的提议封武媚娘为宸妃,那此番鸿胪寺之事,便可大事化事化无的态度……

可是阿罗,当老夫坚决地拒绝他的要求时……

主上的态度,却着实是叫老夫觉得……

他的心思,似乎本来便无意替那武媚娘,求得一个什么宸妃的名份。”

阿罗一怔:

“主人的意思是……”

长孙无忌了头:

“他虽也是做了良久的强求……

可是阿罗,老夫这些年看着主上从一个襁褓孩儿长到这般大……

第一次发觉……

似乎……

似乎老夫之前以为的那些关于主上的事……

似乎都是太过偏颇了些。”

阿罗一怔,半晌才道:

“主人这是什么话儿?”

长孙无忌缓缓地摇头,也是好半晌才答道:

“老夫也只是有这种感觉……

似乎,之前老夫见到的主上,都只是主上希望老夫看到的样子一般……

似乎……

他一直在戴着一张面具,对着所有人……”

“是不是主人过于担忧了?”

“不……

不会。

你知昨日主上与老夫争论封宸妃不成之后,他便马上提出了一个新的意见了么?”

“昨夜主人回来时,便过了……

似乎是想封为九嫔之首罢?”

“正是。”

“这……

也没什么奇怪罢?

毕竟眼下四妃全满,若是要封武氏,那不从上面下手,便只得从下面……”

“的确,若是换做其他人,这样想当然是最当的……

可是阿罗啊,你也是自儿便跟着老夫的,也是对这主上于那武媚娘的迷恋有多深,是最清楚不过的。

阿罗,老夫问你,以主上对那武媚娘的迷恋……

当年先帝在时,向来仁弱,尚未及冠的他都敢为了这武媚娘做下那许多事……

如今他已然登基为帝,为何却反而如此忍耐了起来?”

阿罗被长孙无忌问住,一时张口无言。

长孙无忌继续道:

“老夫也是昨夜起,才想到这个问题,可是越想,便越觉得惊心……

以主上的性子,以主上对这武媚娘的迷恋……

理当如他一继位时那般,立刻做出些动作来,设法扶正武媚娘才是……

可是他没有。”

长孙无忌若有所思道:

“他没有……

这近一年多来,虽则主上他一直动作频频,可却没有一次正式地提出,要立武媚娘为妃为嫔。

相反,他也好,武媚娘也好,都只是努力地借着后宫诸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向着前朝诸臣,向着天下人,来证明武氏为人,确非传言一般不堪……

阿罗,你不觉得奇怪么?”

阿罗怔了一下,有些迟疑到:

“或者……

主上只是希望能够教群臣心服口服地立武氏为妃为嫔?”

长孙无忌看了他一眼,良久才淡淡道:

“或者……开始的时候,可能有这样的想法……

可若真的如此,又为何在眼下这等关节上,主上要借冲儿之事,向老夫提出立武媚娘为妃之事?

且又在老夫再一次明确表示反对之后……

立时便转移目标,提出要立武氏为九嫔之位呢?”

阿罗也开始觉得有些犹豫了:

“或者……

或者只是主上发觉无论他做再多,朝中诸臣再如何认可武氏,以武氏的出身经历,都难登妃位……

所以才退而求其次?

至于借此机会提出……

会不会是因为武氏有孕了?”

长孙无忌头:

“或者你这样想,是没错。

也的确是符合主上一直以来,行事风格上与人的印象……

可是昨日,老夫注意到了一件事。”

长孙无忌转身,慢慢踱入花园中的亭内坐下,看着阿罗上前一步来替自己沏茶之后,才缓缓道:

“你也知道,主上自儿便喜爱弈棋。

但与诸臣言事论非,议政商要时,必或多或少,或明或暗,言及棋道。

尤其是跟老夫言谈之时,更是如此。

若要他何时不言棋道,那便只有一个时候——

便是真正与人弈棋之时。

越是这等时刻,他反而一局也不肯往棋道运子之法上去了。

而昨天……

他没有一句话儿,与棋道有关。”

阿罗一怔,思及日常,不由道:

“莫非……

莫非对主上而言,昨日与主人相谈,便是一局棋?

或者,主上是刻意隐藏着些什么?

或者这封嫔之事……

是主上早就算计好的……

一如他平日里弈棋时步局一般?”

“只能做如此想……

不过若果如此……

阿罗,你以为,主上会是从何时起,便思虑此事呢?”

长孙无忌一问,却不由教阿罗暗暗惊心:

“若……

若果如此……

莫非主上从一开始起,便算计好了一切么?”

长孙无忌长叹一声:

“怕是如此……

但真正的问题是……

阿罗,你觉得……”

他转首,看着阿罗:

“这个从一开始的开始……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

同一时刻。

长安。

芙蓉苑内。

浣纱轩。

媚娘暂居处。

裹在黑色大氅里的两道影子轻轻地敲开了门,当门内举着灯的六儿看到来者容貌时,不由啊地叫了一声。

“声些……

媚娘可睡下了?”

为首的那道较为高大的影子掀下头软帽,露出一张俊俏的脸来——

正是大唐天子,李治。

六儿看了看跟着李治后面的德安,不由头道:

“姐姐这些日子,总是嗜睡。

所以昨日里,王妃娘娘便借着口儿自己身子不安,延了孙老神仙入府替姐姐安诊视胎。”

李治闻言,一壁带着德安往里走,一壁轻轻道:

“孙道长如何?”

“是正常,姐姐身体本就偏弱,又是头胎流失的元气未复足,便又怀了二胎……

所以难免有些过于疲惫。

开了药方儿,着六儿依方给姐姐吃了,又姐姐这些日子,必然是要嗜睡的。

且不必担忧才好。”

李治这才长出口气,头道:

“若果如此,那便最好。”

一壁,一壁走入内殿,脱下大氅交与德安捧着,自己却心走近纱帐,掀开来,痴痴看着媚娘睡颜,眼见她虽然面带疲色,却是睡得香甜,于是总算宽心一笑。

另外一边儿,眼瞅着李治的样子,六儿不由吐了吐舌头,声向德安道:

“先前六儿还不自量力,要与姐姐打赌,主上未必便这等耐不得呢……

幸好是没赌。”

德安淡淡一笑道:

“这个自然,武姐姐不在宫中,那主上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久留于宫中的。

能捱到今日才来,已然是天降之奇事了。”

二侍一起暗笑。

又一会儿,六儿眼见着李治入了帐内,不由轻道:

“主上今夜莫不是要留在这儿?

那早朝怎么办?”

“自然不会留下的……

再过一会儿,便要离开。

近日宫中只怕还要再生出些大事端,主上也知道自己留在这儿不利于此。”

六儿眨眼道:

“什么大事?”

德安看了眼似乎已在媚娘身侧躺下的李治,叹道:

“主上真是……

都跟师傅好了,只是来看一看便走的……

罢了,由得他去罢。

至于宫中的大事,起来却还是跟武姐姐有关……

你可还记得,之前武姐姐于感业寺中之时,着你备下的那只药坛?”

德安淡淡一笑,六儿立时瞪大了眼:

“难不成要对皇……皇后……?!”

德安含笑,头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