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上京宫情史 > 第154章 番外

第154章 番外

汴京的夏日有些燥热,鸣蝉在树上不停地“知了——知了——”的嚣叫,听得人心烦躁。戚芸菡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手指也有汗水,湿腻得拈不住绣花针,她把手心和手指在膝盖上放着的丝布上擦了擦,重新端详着手里的两件绣活儿,一件是男孩子的小衫,漂亮的朱红绸子,绣着一个一个的小寿桃,围着五蝠花样,精致极了——打算给她的过继嗣子夏哥过年穿;另一件活计更加精致,黄檗色的绢,平平展展地绣着《金刚经》——无他,准备捐到庙里去,也是一件功德。

汴京的屋子狭窄,愈发觉得闷热,一旁侍奉的丫鬟都快受不了了,揩着汗对她抱怨道:“娘子,这里实在热得受不得!要不,还是回临安娘家去,戚家宅子临近西子湖,夏日里湖风习习的,可比汴京好受多了呢!”

戚芸菡皱着眉说:“这可不好,我们原是奉圣旨住在这里,一声不吱走了,算怎么回事?好赖我身上还有个孺人的诰命……”

她低头继续做活计,像古来那些勤恳而贤惠的女子那样,把所有的悲苦都压在心底下,假装自己不知道、没感觉。丫鬟见她倔得劝不过,又有什么办法,拿了把扇子到穿堂有风的地方,气鼓鼓地扇风不说话。

不知不觉夜幕降临了。戚芸菡揉了揉酸胀的双眼,吃了晚餐点心,洗了澡,乘了会儿凉,想着尚未完成的活计,实在是闲不住,叫丫鬟掌了灯,又要继续。丫鬟也心疼她,劝道:“娘子!您看您眼睛,一日比一日浊,大约都是在这灯光下打熬的!你说咱家虽不大富,也不很缺钱,娘家也肯帮衬,何必事事躬亲?小哥儿虽是好的,花这么多心思做衣裳,好像也不大值得……”

戚芸菡眼睛实在酸得受不得,又揉了揉眼睛,看看外头灰白色一道银河横贯过天空,终于说:“好吧。睡了。”

其实丫鬟怎么懂她的心?!越到晚上,孤苦寂寞越是攫住了她,灯光下尚有一些温暖,灯灭后,窗户纸上映着外头竹子的萧索影子,被夜风一吹,哗啦啦、阴森森地响!她每每在这样热的天气,脊椎骨都在飕飕冒凉气!有几回想叫丫鬟来陪着睡,又受不了那粗丫头打鼾,辗转了一夜,还是只能独眠。

灯又灭了,戚芸菡抱着自己的肩膀,躲在被子里,闭着眼睛,仿佛也能听见外头“沙沙”的声儿,仿佛能看到竹影在窗户上投出各种可怖的形象。

更可怖的,是她的身体某处会觉得燥热发痒,也曾认真地洗过,但是那种痒从肚腹的深处来,完全洗不脱,反而会在那些寂寞的深夜,从那羞于见人的地方,慢慢蔓延到四肢百骸,连手指尖儿,仿佛都贯穿着那种痒。心也会莫名的颤抖,害怕身体的变化,更害怕想到王药——想到王药的脸,似乎有甘露淋下来,浑身会适意一些;若再想一想他裹在衣服里修长而结实的身子,戚芸菡觉得呼吸都窒住了,随后觉得自己简直无耻到极点:怎么会想男人的身子?!

可是越控制自己不许想,自己越会想!

不仅想他的身子,想他穿着绯红朝服时俊朗的模样,还会想起出嫁前,家里的继母王氏以及出嫁了的姑姑、婶婶、嫂子、亲近的**母、家人的媳妇……跟她咬耳朵说夫妻新婚要做的事。那些已经婚了的女人们,说得捂着嘴放肆地打趣她,笑得“咯咯唧唧”的没完。当时她的头都快低到腿弯里去了,臊得恨不得捂耳朵,只觉得男女之间的事,怎么这么丑!

可是现在到了晚间会想。姑姑、婶婶、嫂子们说的每一个细节,都会想,还一遍一遍地想,没说到的地方还会自己瞎猜。有时候肌肤因之发痒,自己摩挲自己,给自己解痒。但是之后,又会陷入深深的内疚自责中,觉得自己那么脏,那么无耻,简直有愧于所学的《女则》《女戒》!

大暑还没有过,临安戚家突然送来一封信,道是戚芸菡的父亲身体不好,医生束手,不知道能不能熬过白露,急急地想见女儿一面。戚芸菡是个孝顺孩子,什么都顾不得,立刻叫家人备好骡车,匆匆水旱并举,从汴京回临安去。

到了临安的家里,还来不及喘口气,便匆匆看望卧病在床的父亲戚良斌。不觉几年时光,父亲明显老多了,躺在床上只觉得满头俱是白发。母亲王氏虽不是亲生的,对戚芸菡倒是视如己出,急忙道:“芸娘,快来,你爹爹盼着你呢!”

“爹爹!”戚芸菡哭着跪在床前。而她的父亲睁开眼睛,欣慰地笑着:“是我的芸娘回来了么?”

女儿一直是他的骄傲,自小儿所有人都说,芸娘这样的美人坯子,将来多少人踩破了门槛儿来提亲呢!更别说芸娘自小是亲朋好友家姑娘的榜样典范:贞静娴雅,不读杂书,只识些常用的字,会掌家记账本子,而更擅长烹饪织绣,妇人家的功、德、容、言,无一做得不好。

没想到,以为许了个好人家,却把她推进了火坑里。

于是戚良斌很快又老泪纵横,叹息着说:“芸娘,守不住你嫁吧!何必守这样的活寡?王药在夏国,这几年都没有消息传过来,都不知是死是活。你想想那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最后也不过落得个两头大,和别的女人分享一个男人。何苦啊何苦?”

王药的姑母、戚良斌的妻子王氏也惭愧地说:“芸娘,阿药那混蛋不值得你这样。你公公已经说了,你若有此想,王家一定放人,让你带着嫁妆和汴京的房子一起风风光光地改嫁!”

戚芸菡忍着泪,对父母笑着说:“爹爹娘娘说什么呢!我一点都不觉得苦!我在汴京是六品的孺人,朝廷怜我夫君是为出使夏国和议而被扣下的,一直对我抚恤有加,每年都按着郎中的俸禄给我支取钱粮,年节入宫拜太后和皇后也另有赏赐。有一回刘太后问起王郎,还唏嘘了半天,格外赠我一件紫檀的手串呢!”

她最后含笑总结道:“又不愁吃穿,又有令名,一切都挺好的!谁在和我谈改嫁,我可要翻脸呢!”

在父母面前报喜不报忧——何况那些羞于见人的“痒”与“痛”也永远永远无法对人说出口。

大家只能感叹一番戚芸菡的贞烈与淡泊,并且因着那刘太后赐下的手串引发了好奇心,围着说了一通天家的富贵与缘分的因果,把话题连同戚芸菡心里的抑郁一起转移了开去。

在家住了两三天,戚芸菡忖度着既然都回了临安,怎么着也得到公公那里拜见,顺带拜会家中妯娌,看望小侄子们——她的嗣子夏哥是王药二哥家的小儿子过继来的,也得去拜谢。

母亲戚王氏道:“正好,你爹爹身子好了些,而我也许久没回娘家归宁,恰是送你家去,我也回去看看。”

戚芸菡还在犯愁,觉得自己回临安没有先拜见公公实在是不分主次。戚王氏笑道:“嗐!我那哥哥你只管放心!看着是个读书学究的模样,其实一点不拘泥小节——不然,怎么生得出阿药那个没福的种子?”她亲昵地拍拍戚芸菡的手。离得近了,惊觉她的眼角居然有了细纹,皮肤虽白,也干枯而不够润泽——这大约是憔悴吧?

回到王家,大宅幽深,果然比汴京凉快许多。公爹王泳,反正年纪不小、赋闲在家,整日最大的好莫过于到临安书院和些年轻人一道谈书论道,倒也忙得不亦乐乎的。

戚芸菡执礼颇为严谨,守着先拜见长辈再拜会平辈的道理,硬生生不肯去王家笑语欢声连绵不绝的后院,而是在正房的穿堂外恭恭敬敬站着等候王泳回家。戚王氏都快受不了了,只能坐在一边陪,心里也有些不耐烦起来。

一等从早晨等到了中午,又从中午等到了下午,直到太阳擦西,王泳爽朗地笑声才从外头一路传过来:“……人生在世,白驹过隙,哪有不遗憾的事呢?不过他新近从上京写了家书回来,隐隐约约几句,那意思倒是又弄璋了,含含混混地不敢明说,大约怕招眼吧?”

戚芸菡听到“上京”二字,眼睛都瞪圆了,握着绢帕的手陡然捏紧,神飞天外。

紧接着,明显是陌生男人的答话:“啊,恭喜世伯,应该是又添小孙子了?”

“嘘——”声音低微,也掩不住喜悦。

院门本敞着,来人大约也没有想到院门正对的穿堂里,一立一坐,有两个女人,顿时一愣。而戚芸菡还在琢磨“弄璋”“孙子”和“上京”那个人之间的关系,人已然是怔住了。倒是姑母戚王氏,急忙拉了戚芸菡的袖子几下,旋即又对哥哥陪笑道:“大哥,怎么才回来?芸娘回临安看望她爹爹的病,今日说该来拜会公爹。”

戚芸菡发觉不对,满脸通红,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急忙深深一福,蚊子叫一般:“公爹万安!”

陪着王泳来的那个年轻男子不意在这里撞见人家内宅的女眷,也有些尴尬,急忙兜头一揖,又对王泳道:“世伯见恕,学生太失礼了!这告退,明日再给世伯磕头。”

那人的声音清朗动听,说话的调子仿佛还带着点诗歌的余韵。戚芸菡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王药,忍不住抬头悄悄地瞄了人家一眼。

这一眼瞄坏了!

因为那人正好也偷偷瞄过来,大约想看看自己是不是唐突了女眷。两人四目相对,只见彼此都是三十出头的年纪。那男子也长得瘦高清秀,举手投足也有些像王药。戚芸菡的脸不能遏制地红起来,被自己突然产生的念头惊得羞愤欲死,急忙捂着脸退到了穿堂一边的厢房。

她心“怦怦”地跳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见母亲和公爹说笑着进来。戚王氏亲热拉过戚芸菡的手道:“芸娘,怎么一个人到这儿来了?刚刚我还和你公爹说,那混小子太不知趣,闯进来不长眼不说,刚刚还居然敢偷偷看你——不过,大约是因为你好看呢!”

戚王氏瞥瞥哥哥,王泳紧跟着说:“别编派人家的坏话!李存佑曾经是阿药的同窗发小,我知道他品行端正,是个君子,比阿药不知强了多少!可惜刚刚失了伉俪……”

两双眼睛一顺儿看过来。虽然没有人敢说后面的话,但是意思简直是摆在那儿的。

王泳想着儿子的家书,再看看面前这位枯槁着守节的儿媳,又想说什么,又不敢说什么,屏着气看她的表情与反应。

她的脸上浮起一朵红云,与刚才的羞臊大不相同,是女人家动心而不能言语的模样;她的眼睛不知聚焦在哪里,凝神望着地上某块方砖,朦朦胧胧的水光罩在眸子里,是出神思考的模样。

那样一个翩翩男儿!可望而且可即!

刚刚目光那电光火石的一碰,已经有什么东西“滋——”地窜进心窝里去了。忍不住要想想他,比比王药——发现也差不离,甚至,人家可望而可即!

可是,王泳和戚王氏很快失望地发现,戚芸菡脸上的红光消散了,眼睛里的水光也干涸了,那些神采,突然被风吹散了似的,一丁点儿都不剩了。她还是那个槁木一样的戚芸菡,从七岁起,这副神态没有变化过。

戚芸菡毅然决然地抬起头:“公爹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懂装不懂,其意昭昭,王泳哪里好再说什么,含混道:“是哀其不幸。没啥。芸娘既然来了,今日厨下理应添菜,好好招待你——这些年太不容易了。”

戚芸菡客气两句,心里空落落的,在王泳想离开之前,她喃喃地低声问:“四郎……是不是来信了……‘弄璋’,是说他么?”

王泳脚步滞住了,好一会儿强笑道:“我也没全明白,兴许是他乱用典故呢?”

戚芸菡“噢”了一声,然后也抬头笑道:“那也挺好的。对了,夏哥儿也挺好的。公公知道我为啥给孩子取名夏哥儿吗?”她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像是在自言自语:“他出使夏国了啊,起这个小名,留个念想,希望他早些回来……回来看看他自己的孩子,这个可是嫡子呀……”

呢呢喃喃,如同疯魔。

于她,临安的夜与汴京的夜一样,寒森森的感觉会从后脊梁入骨。辗转反侧的时候,会想着她的夏哥儿,耳朵里灌着“弄璋”这个词儿,会想着王药,眼睛里却仿佛看见了那个李存佑……她的手情不自禁地探下去,闭着眼睛勾勒男人的模样,肚腹里的热气腾上来,一阵一阵的震颤过了,**定了,便也从峰顶上掉下来,落入了黑黝黝的深渊,被夜晚那些黑沉沉的空气,还有自责和渴望压着额角鼻尖,刚刚放肆地呼吸,这会儿却透支了一般透不过气来。

晨起,丫鬟一摸她的瓷枕,泪水汪在上面,湿腻腻的。

“还不如改嫁呢!”丫鬟愤愤地想着,“为那混球守着值不值?”

而她的女主人,此刻气定神闲,靠着窗做她的活计,面上波澜不惊,仿佛那些湿腻腻的泪水与她浑然无关。她咬断一根线头,对丫鬟道:“在家中住几日,还是回汴京吧。汴京虽热些,我毕竟是官家赐下的孺人。”

一辈子这样,也挺好的。戚芸菡对自己譬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