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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密议

第二天芳晴走得意乎寻常的早。李明彩起初只当她是去上厕所,等了一阵却迟迟不见回来。手袋皮鞋手机已通通不见,电话里的声音含混糟杂,听得出是在公交车上。“早上有会。”李明彩对老伴说。“那只有晚上回来再跟她说了。”天这样热,万树德躺在地铺上合着眼“嗯”了一声。空气,烫滋滋的,让四肢百骸都有灼烧的感觉,他一翻身,问李明彩:“来这里,怕有两个月了吧。”

“还差五天。”

“日子还真快。”

从一开始忙碌的看房到借钱下定,每一天都过得很充实。如今大事已定,日子闲下来。万树德长长的吐出一口闷气,李明彩看他心情还好,趁势坐下来试探着问道:“现在也闲了,你看我能不能找个什么事来做?”

万树德白了她一眼说:“这要问你的好女儿。”

看芳晴那样子就晓得是没有眉目,白天黑夜的躲,和自己的父母还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好没意思。

李明彩叹口气,她不想和人吵架,便只能假装没听懂,自顾自的说道:“这附近我看过了,竟没一个好的缝纫师傅。我的手艺你是知道的,买一台二手机,就在门口的小卖部支个摊,给人改改裤角翻翻衣领,一个月下来,菜钱总能挣出来。你说呢?”

听她那口气,分明不是商量是通知了。万树德腾的一声坐起来骂道:“没脑子的人。你这么做不是给芳儿丢脸吗?咱们虽穷,但总也是身家清白的好人家,你为了几个钱,跑到门口摆摊,好让别人说咱们是乞丐吗?你这么做,别说芳儿结不到好亲,就算结了,让会让女儿在公婆面前抬不起头。”

李明彩没来由被一顿骂,心里不由得火起,她冷笑着说:“靠劳力吃饭光明正大,有什么丢脸不丢脸,倒是没本事挣钱空口白话才让人看不起。枉你被党教育这么多年,难道竟没听说过劳动致富?”

这算在最困难的时候她也不曾说过这样尖酸刻薄的话。万树德大怒,只是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单手指着李明彩,嘴唇哆哆嗦嗦的发红紫涨。多年的夫妻情义,让李明彩心里一怯一软,连忙上前想安慰两句,却没料万树德误会这个女人意有所图,他劈手一掌正好煽在李明彩右脸,五个指印如浮雕似的凸现在她焦黄干枯的脸上,万树德心里一恸,只是脸上不肯带出来,“你怎么不躲?”他淡淡的说。

能躲到哪里去?

她的世界这么小,只有家,孩子,工厂,街道。她一生中最长的路也就是*时候追随兄长姐妹的照片看遍了*,她那时还小,不知道这世界会变成这样。她以为嫁一人就是依从他一生,为了这个家------“我们离婚吧。”她说。万树德又是诧异又是好笑,他轻蔑的看了李明彩一眼,说不上是因为自尊心受损还是压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他冷冷的说:“一把年纪了还这样,当自己还是小姑娘。”

她听见他哧的冷笑了一声,然后穿衣准备出门。

“去见谁呢?”她问。

万树德心里暗暗松口气,他正想陪个笑脸,却看见李明彩站了起来,她不拦着他,更没有哭哭啼啼的控诉,她只是站着轻轻说:“是不是又到公园里坐一天,然后回来告诉我,你被你那个了不得的朋友请去喝茶聊天好酒好肉好招待?”

他没料到她会跟着他,顿时连腰都直不了。“芳晴也知道?”他问。

怎么敢说。

李明彩颓然坐在椅子上。

离婚?就算为了芳晴也不能。债欠了,首付给了,月供也起头了。如果一离,先不说银行那摊事,光是三姑六戚的逼债就受不了。

“你为什么打这么重?”李明彩哭。

他晓得她是怕芳晴回来看见了不好交待,自己也觉得悔恨。只能蹲下来,象小孩子一样伏在她面前,年岁不饶人,不多久他便踉跄着向前栽倒。李明彩尖叫了一声立刻扶住老万把他牵到芳晴床上躺着。过了许久,那眩晕的感觉才消失掉,万树德紧紧拉住老伴的手,在过去的那些年月里,无论如何艰难他也能保持尊严与气骨,但现在不行,他哭起来,眼泪鼻涕的糊了一脸,这么老的人了,无论如何洗涮身上也有着老人所特有的难闻气味。那是一点点腥臭,却是李明彩尽其一生最终所能抓住的东西。她手忙脚乱的一边用面巾为万树德擦拭,一边抽搐着说:“人家不见,咱们也别求。一家人呆在一起,安安心心的过。等芳晴找个好老公,住进新房子,生了孩子咱们就安安心心的养养孙子玩。这日子多好,还有什么不满足?管不了的闲事咱们都别管。老了老了,不惹是非,就是为女儿省钱,为女儿尽孝。”

怎么不是她为我们,倒是我们为她?

但世事就是这样,一辈子牺牲,一辈子隐忍,一辈子为了别人。他不敢说我不甘心,只能含混的在喉头里应了一下。李明彩只当他答应了,她接着说道:“女儿要找什么样的对象由得她自己吧,富一点是她好,咱们别沾光,穷一点是她情愿,我们也帮不了。日子是她自己过,我们管好自己就是让她省心。做父母的也就这一点好处了,芳晴是个有良心的孩子,她定能体会父母的苦心。”

“可那个人呢?她找的那个人能答应吗?”万树德静下来,慢慢的说出心里话:“你的话都很好听,但实际上却一条都不行。我们老了,谁来养?当然只能是子女,所谓社会所提供的最多只是一张公交免费卡,还要等到七十岁才能用。是你能活七十还是我能活七十?我们的健康早就被那些年月毁得差不多了,食品馈乏,负担众多,临到老年,却又面对破产清算。你我算好的,熬到现在还有医保社保,有些老哥们儿------”说到这里,他哽咽起来,那一本伤心事,她劝不了,只能陪着老万呜呜咽咽的哭。两人哭一阵,相互劝一阵,这才平静的接着说下去:“人就那样子没了,说没就没了,年轻时不是没有理想,经受磨难时也不是没有抱负。可人一走,就啥前景也看不到。我有时候觉得,还不如走了,走了,就不用再受煎熬,走了,就不用再去想这条道到底对不对。那是芳晴她们那一辈要操心的事,可越是这样,我就越是伤心。在我们年轻的时候,哪怕说的是空的,到底还知道要做些什么。可芳晴他们,去哪里,能做什么,却是一点也不知情。”李明彩不明白万树德在伤心什么,只看见老伴咳和厉害,“你慢一点吧,”她劝道:“儿孙自有儿孙福。”

都是空话。

万树德低了头,目光中有一些绝望,他问李明彩:“我们病了怎么办?是用医保还是卖血换命?都不行,象我们这样的人,连报纸募捐的资格都没有。不是白血病,也不是奇胎杂症,没有卖点,当然也没有人出力。只不过是老死罢了,成仟上万,哪有人会来关心我们。也只能指着儿女了,如果孩子多也就算了,但偏偏只有她一个。不聪明,不机灵,死心眼。这样的孩子在这个世道能活下去就已经很好,指望她,老伴,你觉得能行吗?”

他看见李明彩呆愣不语,便知道她已经被自己说动了一大半。

“我不是想要干涉女儿的婚事,也不是说她一定要嫁我选的人。我只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她,为了大家好。我们是芳晴的父母,她又是个孝顺的,如果我们不好,孩子她会好吗?如果孩子不好,就算有了孙子这日子也没味道。我已经想过了。”万树德说到这里长叹一声:“我们这个家想要过下去,想要大家都好,就一定得找个有本事的女婿不可,还得听话。这个,你觉得芳晴有本事能做到吗?”

“不能,那孩子太重感情,连一个什么宜敏也放不下。更别提男人,她连男人的真面目是什么都不知道。也只能父母帮她了,你怪我去巴结别人,你当我想啊。我只是为了晴儿,为了让她在别人面前有个体面。让别人知道忌讳,不要对她不起,不要欺负她。这就是我们能为女儿做的。至于你说的那些什么‘不惹是非就是尽孝’,老伴,你老了,你不晓得,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一个孩子都象晴儿这样体贴孝顺。总有些孩子,在嫌弃父母为他们做得不够,搭线铺路-----”万树德呵呵笑了两声,凄然的没有再说下去。他静一静,然后劝道:“听我的,啊,听我的。至于这脸上的伤,”李明彩低了头,抹抹眼泪说:“我明白,就说是在菜场买菜,被小偷打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