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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偷师

她当时不晓得自己有多蠢。其实都不晓得,都当自己是聪明的,勇敢的,无畏的,在做的都是正确的事。这世上蠢人的数量,其实远比王小波预计的要多。包括那些过份珍视自我清白的人,那是沉默的大多数。若不是他们愚蠢的执着最终战胜了自我的矜持,或许你我中的某一人仍陷在蒙昧之中沾沾自喜不能自拨。当然若真如此也没什么不妥,就譬如人生总归是有希望的好。而希望之于你我,就象是橡胶房里的塑料人,只需数次击打就可扫去臆想中的所有假想敌:包括“不能理解自己的父母,阻碍自己升迁的上司,抢走自己爱人的男人或女人------”所有的目标皆已明确且物化,人所能做的,就是储满足够的本钱一次又一次到窗口兑换。那是所有春运皆不能比拟的盛况,饱含着一个人的恐惧希望与哀伤,那中彩之后的狂喜,范进演绎过,如今又轮到了芳晴。她不晓得这是众生中最最常见的一幕,只当这喜悦中的骄矜自得是自己唯一的独得之秘。她合上手机,自己倒肃了一肃,这才安祥着一张脸上楼。

但没料到宜敏早已睡下,露出半截膀子在毛巾外头,她的发乌鸦鸦的散在枕上,芳晴伸手替她拢一拢,听她怔怔的说:“如果你没换工,如果我们还是住在一起-------”这恰是芳晴现在最不愿听见的话,芳晴将宜敏的手臂放进毛巾里,温和的说:“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宜敏果然听教,合上眼,倒让芳晴心里生出些许的无趣。万芳晴一夜数羊,刚数到九万就听见宜敏脚步蹑蹑的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今天是孙宜敏第一天上工的好日子,芳晴闭着眼也能想像出她OL打扮的俏模样。这样的人才,何愁找不到好下家。这是个好理由,万芳晴满脸堆笑的坐起来问:“这么早,我给你做早饭。”还不待宜敏回答,她就已觉得自己假得很。还好小孙不在意,孙宜敏从杨志拿来的袋袋里头随意抓了点什么,对芳晴做个V字就往外跑。随着门锁卡啦一声脆响,芳晴感到身上的筋络啪嗒啪嗒如爆竹般盛放舒展,可算是舒服了。万芳晴四敞八仰的倒在床上,顺手给杨志拨过去。她本想说“你来吧。”却万没料对面是个女人在接电话。这是凌晨六点过十分,万芳晴一声尖叫被狠狠掐在喉咙里,她不晓得从前宜敏是怎么处理的,只知道此时的自己抖得象在风机里乱窜的糠。在良久的沉默和悉悉蟀蟀的蠕动里,当杨志的声音终于从电话那头传来。芳晴吼道: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一栋楼的人都被她惊醒了。除了杨志,他明显是宿醉未醒且固守男子汉尊严。芳晴只听见他在那边利落的掐断了电话,空余她一人听着呜呜嗒嗒的声响。不知怎么,她一转念竟想到了老周的娘。如果没有杨志的事,或许有一日她能已另一种身份站在“娘”的面前。老一辈的人都看重这个,可是她自己生生的把这事给黄了。怎么办?一时之间,万芳晴浑忘了自己从前的意思也不过只是让杨志心里留下欠疚,然后抽身而走。她痛哭起来,恨男人的面目,更为女人而悲哀。吃一堑,长一智。可偏偏这个是补不回来。

她这一哭便只好化了浓妆再上班,看什么都不对,别人看她,也有点怪怪的。

“哭了?”一个大姐问。

芳晴低低的垂了头难过的说:“我妈昨晚不舒服。”

出门在外最怕摊上这样的事。旁人涌上来,劝了她许多,她这才觉得面上渐渐有了光辉。一个“孝”字是传出去了,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吧。芳晴在洗手间里补妆,她淡淡的施了一点粉,自觉均匀得体这才慢慢的踱出来。路上碰见合适的人就闲闲的说两句:“不用回家,哪能耽误工作啊。”和她应酬的人脸上或晴或阴,或咸或淡,芳晴觑得清清楚楚,一时之间,倒忘了早上的伤心。可那哪是伤心啊,是对自己算计不周的懊恼吧。当中午的时候杨志的电话打过来。芳晴倒能心平气和的抢先对他道歉:“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身边有人。”这分明是句吃醋的话,可不知怎么竟和客服的腔调无异。隔着老远,芳晴都能感到杨志猛的一松。她又做错了?芳晴心里一沉,感觉自己就象个厨子,这油盐酱醋的分寸竟怎么也拿捏不好,稍不留意就被人逮着了错处。譬如现在,她只能呆呆傻傻的顺着老杨的腔调往下说:同学聚会,一窝子人在呢。呀呸,那为什么会是个女人爽落的为他接电话。罢了罢了,留个念想也就行了。她索性一味的逞弱,哎呀哎的,顺口应着。都说男人最爱铲强扶弱,但杨志却不是那一种。芳晴只听见他的声音渐渐的淡下去,然后便是“出差。”好啊。万芳晴倒絮絮的说了些保重平安的话,这才把电话挂了。

她心里堵得慌,脸上臊辣辣的,象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可就是说不出来,唯有一口气憋着,横冲直撞的在工作中使劲。可偏偏这几日上头一个人也不在,一身俏眉眼竟白做给瞎子。芳晴泄气,晚上回到家,便胡乱从杨志拎来的袋子里掏些东西吃就算一餐。看不出,那家伙细心得很,香辣酸甜,每一样都对了姑娘们的口味。把这样的人剔出去,倒真有点舍不得。可她一看到今天和周大娘的那通短讯,就不能不把那通心思放下。老周就要回来了,芳晴沐浴推窗,分明是月凉如水,可不知怎么竟有晴天朗日之感。是压抑得太狠,还是见得太少以至于乱了分寸。她都不顾了,她决定去贺孙宜敏的乔迁之喜。那是周六,既然无亲可相,就总得找点乐子。

那天她有意押后了时间才去,苏楷提前一晚给芳晴电话,半吐半露的说了些意思。还没听完她就明白,无非是见宜敏进了三城,想借小孙的力也为自己找个落脚的地。这话讲的,也不看看找的人是谁?居然在一个小角色跟前落力,这苏楷,倒是活回去了。芳晴强压下心头的不快,随口敷衍了几声,周六早上索性尽了兴的睡。待她施施然跑到宜敏的新居,已经是饭熟菜香。宜敏见了芳晴,象是见了宝一样,拖着她就往卧室里走。芳晴嘴上心不在焉的把苏楷的意思又说了一遍,左顾右盼,有意不看宜敏的脸。好漂亮的所在啊,她在心里叹道,以孙宜敏的财力未必租得起。再说,她租这么漂亮的房子干吗?还一个人住,突然,芳晴的眼睛象磁铁一样被台历上的一句话牢牢吸引住:

她终究没有等到他。

芳晴不晓得这个他指的是许长荣,而不是杨志。只当自己终于拿捏住宜敏的心事。这就是小孙今日拖她到卧室的原因吧。芳晴沉默着,仔细打量整间屋的布置。典雅温馨,以冰蓝做底调,再衬以棕红的地板和碎花的窗帘。大朵大朵的白玫瑰在瓷瓶中正迎风怒放,空气里有普洱的清香和甜腻的奶气。

“还写这些没意思的话做什么呢?”芳晴问。这已经是她所能找到的最最客气的一句了。她看见孙宜敏强笑着为自己辩解道:“是电视上的话呢。”

扯鬼。

可她从没见过孙宜敏有这么差的脸色,这么难堪的口吻。象一个被剥光了心思示众的奸客,孙宜敏额上的红字熠熠生辉。都有这一日啊,原来都有这一日。她们不再是父母情人手中恩宠的宝贝,她们得一个人独自向上攀爬,捞着哪根是哪根,瞧各人的运气罢。芳晴嘴上絮絮的挑了许多奋发向上前途光明的话说给宜敏听,竟不晓得究竟是讲给自己还是别人。宜敏的脸呆着,她的脸也呆着,如留声机一般,万芳晴把积年来所承历的大义通通背出来。约有两盏茶功夫,她的舌头和牙齿都几乎绞缠在一起了,有手机响起。孙宜敏想也不想飞快的跳起来接住,芳晴身子一软,顺势靠在床背上,这才感觉到背心上印湿着密密沁沁的汗迹。演讲果然是个良心活。她看见小孙神色自若的靠在窗前静静倾听,脸上金光一片。

只是不知那一边的人究竟是谁?她只看见宜敏神情甜蜜再甜蜜。过得许久,她看见小孙笑咪咪说道:“在日本喔,这么远。我能讲什么,你讲就好了。反正现在接听是全免费。你没有自己交过话费吧?不知道吧?你放心,没花我一分钱我仍然还是能记住你。你几时回来呢?我来接你,半夜就算了,如果是正常钟点你又肯请我吃饭的话我就考虑考虑。”

芳晴看过书,自然很知道这后面那几句话的出处。原来这才是调情,字字句句,没有半分猥亵在里面,却又有无限引诱让人疑惑沉思。男人都爱这一套的,芳晴见宜敏干脆利落的合上手机笑道:“他去洗澡了。”

万芳晴终于忍不住噗的一声笑出来。心里想,如果这一套用在杨志身上,或许自己这几日就不会过得这样憋气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