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是个闺女
“英子, 听说你婆婆怀上了？”
王英刚进入苏家村, 就见到村里最爱八卦的田嫂子悄悄地把她拉到一边。
王英是隔壁竹山村村长王大力的大闺女，今年十六岁。长得一朵水仙花似的漂亮, 才十六岁就已经前凸后翘, 个子又高, 是这十里八村的一朵金花, 跟苏家村妇女主任林惠玉的长子苏东升订了婚。
两家订婚，一是苏父苏耀宗是这十里八村唯一的中医, 二是因为苏母林惠玉那妇女主任的身份，更别说苏东升还是镇上都少有的高中生。所以王村长把自己的大女儿许给苏家，很放心, 也觉得很有面子。
两家商议，等到明年苏东升十八岁的时候，就让两人结婚。
因为订了婚，所以王英偶尔会来苏家村，村子里也都知道她是苏医生家未过门的长媳。
王英虽然没念过书，但是她聪明，自然知道这田嫂子拦住她说这事，肯定不按好心。
这是想让她还没有过门, 就跟未来婆婆生隙啊？
她恬静的脸上并没有丝毫的不悦, 反倒笑盈盈的说：“田嫂子, 多谢你告诉我这么大的喜事。我婶怀了孩子，这是老苏家的喜事，我得去供销社买点东西。”
田嫂子见挑拨不成, 脸上有点儿讪讪的表情，眼珠一转，将就要转身往村外走的王英拉住，“英子，你婆婆这么大的年纪了，东升都要娶媳妇了，她却怀上了，这不是加重东升的负担？以后你嫁过来，还得帮着养小叔子，你甘心？”
王英可不是泥捏的小姑娘，她父亲是村长，在家又是长女，养成了她比较彪悍的性子。既然已经猜到了田嫂子的用意，又怎么可能上当？她冷哼一声，瞪向田嫂子：“嫂子这是什么意思？”
田嫂子见她生气了，倒也不慌，“英子，我也是为你好。你家条件那么好，你爸是村长，何必嫁给苏东升呢？林主任现在又有了身子，这不是让你过来侍候她吗？更不要说以后你还得养着……”
王英哼道：“这是我苏家的事情，犯不着你来管。”
田嫂子脸上一阵发青，有点儿下不来台。
王英可不管她的脸色好看不好看，“田嫂子，以后少搅人舌头，对你没好处。”
田嫂子本来就是欺软怕硬的主，平时也没多大本事，就喜欢东家长西家短的议论。她只当王英年龄小，能被她挑唆，却没有料到这丫头性子那么烈，倒也不敢再议论了。只是在心里嘀咕：将来有你好受的！
…………
说起苏父苏耀宗，苏家村没人不知道。他没有上过一天学堂，却能自己自学，写得一手的好字，习得一手的中医。早年苏家穷，他的生母还曾经做过资本家的佣人，当年苏耀宗差点就被东家看中，要去当了账房先生。要不是苏耀宗的奶奶不答应，这会只怕也没那么轻松了。
苏家儿子多，姑奶奶家没了儿子，后来就要了苏耀宗过去，过继给她当了孙子，就记在她早年抗日牺牲的儿子名下。
所以苏家里，就数他这个过继了的儿子过得最好。娶了林惠玉，林惠玉是个积极分子，早早就入了党，一解放就当了这妇女主任。
苏耀宗生有二子一女，女儿嫁到了县城里，丈夫是个技术员，正式工。两个儿子，长子东升，现在做着村里的会计，听说公社也挺看中他，想把他挖了过去。小儿子明亮才十岁，也是个聪明的主，虽然不爱学习，但成绩不错。
所以，现在的苏家并不穷。不只不穷，而且还很有名望，至少在这个小山村里，是数一数二的。
林惠玉刚查出身子的时候，也是羞涩难当。她都已经四十二岁了，女儿都已经嫁人，儿子也订了婚，她却高龄怀孕，确实脸上火辣辣的烧。她是个积极分子，但是因为高龄怀孕，所以苏耀宗就让她悠着点，这跟她“女人也能顶半边天”的形象很不符，曾经她也动过流产的念头，后来被婆婆给制止了。
这一制止，林惠玉就已经怀孕三个多月了，就算她想要流产，也不大可能了，毕竟伤身子。
这会她正在晒衣服，就见到未来的儿媳妇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包红糖。
这会，红糖可是稀罕物，林惠玉说：“英子，怎么还带东西来？”
王英笑：“婶，红糖补身子，我想着婶多喝喝，对身子好。”
“这东西老贵。我这不碍事，到时候你带回去，给你几个侄子泡着喝。”
王英嘟嘟嘴：“他们哪需要我花钱买东西，我这是孝敬婶的。”
王英并没有问林惠玉月份，这也不是她一个做人儿媳妇该问的。她只要知道，自己未来的婆婆怀孕了，她有时间多过来帮忙帮忙，这就足够了。也不需要多嘴，只要干活就行。
东升自然会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到时候她嫁过来，自然也不会缺了她的好处。
讨好未来婆婆，抓住未婚夫的心，是她现在的当务之急，这也是她娘耳提面命的事。
…………
苏耀宗和东升也回来了。苏父虽然是中医，但平时他也是要去队里干活，而不是整天在家里等着别人上门来治病。农村里也没有那么多人上门求医。
东升刚回到家，就看到了自己的未婚妻正在厨房做饭。
王英做菜是一把好手，做的菜跟城里的大厨子有的一比。
真正让东升高兴的是，他有好几个月没看到王英了。小年轻人，正是青春萌动的时候，王英又长得那么漂亮，又是他未过门的媳妇，所以看到她在厨房里，他眼睛一亮。匆匆洗了手，就跑去了厨房。
这一幕，自然都被苏耀宗和林惠玉看在眼里，两人相视而望。
“该选个日子，给东升办喜酒了。”
“东升还没满十八岁，英子才十六岁，不急。”林惠玉摇头。
“先办喜酒，等年龄到了再补结婚证。”苏耀宗当即拍板。
林惠玉一想，这办法也不错。农村里，很多都没扯过结婚证，办了酒席就当结婚了。苏家是积极分子，自然不会这么干。
“赶明儿，你去竹山村跟王村长商量商量这事，把婚礼办了。”
……
王英子晌午之后，就回了竹山村。她毕竟还没有嫁到苏家，自然是不能在苏家过夜的。
第二天一早，苏耀宗就去了竹山村，找了亲家。
王大力叭叭地吸了几口旱烟，“这事不急，等东升满十八岁，英子十七岁的时候再办婚礼。”
苏耀宗也没有再劝，再一想，自己儿子确实还没到年龄，又有着很好的前途，晚点结婚也好。想到这，就歇了早点结婚的心思。
“听说公社想把东升调过去？”王大力又问。
“公社确实有这想法，东升是高中生，我们这地界别说高中生，小学毕业都少。”
王大力说：“东升是个有出息的，我一早就知道。英子嫁过去，我也放心。”
“英子嫁过来，我和东升他妈只会把她当亲闺女看待。”
王大力也点头，苏家两口子都是厚道的人，林主任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他的女儿嫁过去，他确实放心。当初之所以找了这门亲事，除了东升有出息，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苏家二老都是老实人。
“等过了年，咱们就把日子定了吧。”王大力想了想。
“那行，等过完年，我就过来商议小两口的婚事。”
……
林惠玉是个闲不住的人，三个月一过，她就下地干活了，谁劝也劝不住。
她的性格虽然好，但脾气也犟，她做下的决定，很难有人能劝得了她。要不是因为她积极，早年积极响应党的号召，也就没有她现在的妇女主任的位子。
虽然村子里依然有不服她的人存在，有些人还想取而代之，但是大家不得不承认，在工作上，她是合格的。
到了过年那会，她已经怀孕八个月了，肚子大得出奇。
已经不能再干重活了，所以队里就分了些轻松的活给她。其他人再有意见，也不敢提意见，毕竟人家怀孕的月份已经大了。
以往过年的年货，都是林惠玉准备的，但现在她月份大了，所以这个重任就落在了苏耀宗的身上。
苏奶奶是个疼爱儿媳妇的人，年三十那天，把家里的老母鸡给杀了。
苏家总共就养了两只母鸡，平时就下蛋给林惠玉补身子用的，现在杀了一只，确实是需要很大勇气的。但苏奶奶却毫不心疼。
她已经买了种蛋，到时候又能孵一窝鸡仔，而且家里还有一只母鸡，所以也不心疼。
对于这个婆婆，林惠玉是打心眼里尊敬。
年初二，苏家的大女儿苏然回来了。
苏然过了年就二十四岁了，比东升足足大了四岁多。苏然长得漂亮，长相肖母，大眼睛小嘴巴，如果不是后来看中了比她大十二岁的孙德贵，一早就被文工团的人看中，选走了。嫁到孙家之后，已经过去五六年了，肚子一直都没有动静，孙家很急，林惠玉也急。
娘俩就在房间里聊了很久，苏然再出来的时候，坚定了去医院查查身子的决定。
一个女人，结婚多年，一直没有孩子，确实是一件很让人忧心的事情。
……
苏然去医院查了，却是一点问题也没有，她的丈夫孙德贵也没有问题。
但就是生不了，两口子急上了火，苏然在孙家的日子越发的艰难。
她这边没有消息，她母亲林惠玉那边也没有消息，同样也急上了火。
林惠玉的预产期是在农历二月二十八，但是直到三月中旬，她的肚子依然没有动静。
但是急也没有用，孩子不愿意出来，她也没有办法。
直到农历三月二十二那天，她的肚子突然疼了。
“快，去村东头叫何老婆子！”苏奶奶当即立断。
农村里生孩子，很少会去大医院，都是叫的接生婆，何况苏耀宗是个医生，更加不需要去大医院。
此时，林惠玉的阵痛已经开始了，何老婆子过来的时候，林惠玉已经疼得全身都是汗了。
何老婆子是个经验丰富的接生婆，何况苏奶奶这边已经备好了鸡汤，给林惠玉灌了几口鸡汤，她才有力气生孩子。
哪怕林惠玉生过四个孩子，怀了这一胎，苏耀宗还是紧张的，特别是听着产房里那一声声的痛呼。
曾有好几次，苏耀宗差点就冲进了产房，都被苏奶奶挡了回去：“干嘛呢？又不是头胎，都生过四个孩子了，急什么？回去！”
苏耀宗此时就是再急，也不敢反抗自己的老娘，他苦着脸问：“姆妈，阿惠怎样？”
“孩子还没出来，早着呢。”
林惠玉这一生，从早上生到了晚上，又从晚上生到第二天早上。
1961年3月23日清晨。
天突然放晴，天突然撕开了一道口子。原本黑沉沉的云压得很低，斗大的雨珠像下雹子似的砸在地上，将田地都淹得全是水。此时，一放晴，竟然难得好天气。
当天上第一道早霞像绸布一样的挂在了天际，煞是好看。
这个时候，产房里传来一声哭喊：哇——”
“生了！生了！是个闺女！”何老婆子喊。
孩子这一哭，顿时就如春暖大地一般，竟然让大家的心莫名地安静了下来。
天上的早霞就像红绸布一样，一直不散，直到孩子被洗漱干净穿上干净的衣服，七点过后，才慢慢的散去。
早霞消去，天边就如金光一般，太阳露了脸，像金子一般的洒在大地上。
竟然是难得的好天气。
苏奶奶说了一句：“哎呦我的孙女，是个有福的。”
太奶奶更是眼睛看着天边的日头，眼泪差点流下来：“老天保佑我老苏家啊。”看向曾孙女的时候，那眼神柔得就要滴出水来，欢喜得不得了。
苏家其他人都喜滋滋，只有在屋里给林惠玉接生的那何老婆子有些搞不明白，就生了一个丫头片子，还有福？生在这灾荒年，再大的福气也没了。
但这话，她却是不能说出口的，这会让苏家上下记恨，她只笑呵呵地一阵“恭喜。”
苏奶奶倒也客气，给了她五毛钱，还有几两肉，不过没有给粮食。现在粮食本就紧张，苏家虽然工分足，但是灾荒年，粮食是宝贝，能省则省。要搁在往年，她会让苏耀宗送过去几斤粮食。
尽管如此，这些礼却也厚得很，何老婆子喜得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连连道喜，这才离了苏家。
一直走出一里地，她还有些不敢相信，苏家真的给了她厚礼。要知道，现在这年份，庄稼地里的粮食收成都低了，更别说吃到肉了，她都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吃到肉了，还是因为过年的时候，村子里杀了一头猪，分到了几斤肉，尝了个鲜。
这几两肉，够家里炒几次菜了。一想到这，何老婆子差点就哈哈大笑。
刚一发出声音，她急忙就捂上了嘴，四下看了一下，见没人经过，急忙捂着肉跑回了家。
当何老婆子的儿子看到自己娘带来的肉，三个儿子都张大了嘴：这苏大夫，可真大方！就一个丫头片子，还送那么厚的礼。
…………
小孙女的出生，给苏家带来了欢笑。虽然生的是小闺女，上至太奶奶，下至两个孙子，都极喜欢她的出生。甚至觉得这小闺女的出生，因为早霞满天，觉得是个有福的。
苏耀宗看了一眼自己的闺女，就想进入产房看看自己的媳妇，却被太奶奶拦住：“现在房间里血腥重，你先别进去。”
农村讲究男人不能进产房，所以苏太奶奶阻止了自己的孙子。
苏家上下一阵的忙活，产房血腥太大，太奶奶带领着苏奶奶一阵清理，等到血腥味淡了，这才让苏耀宗进去。
林惠玉并不知道自己生了一个女儿，她一直生了一天一夜，早就已经累得睡着了。等她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她是被一阵香味给弄醒的。
睁开眼睛，身旁并没有孩子的身影。再睁眼，就看到了她的婆婆苏奶奶端着一碗粥进来。说是粥，其实粥水还差不多，因为多是水，米粒很少。
“你先垫下饥，饭菜还没有好，你阿婆正在熬鸡汤。”
林惠玉睡了一夜，这会也确实饿了，但她心里又惦记着自己的孩子，问：“姆妈，孩子呢？”
“孩子被耀宗抱走了，他说要给孩子检查检查，孩子超过十个月生的，他怕孩子有什么损失。已经吃了米汤，这会正睡着。”
看着苏奶奶那高兴的样子，林惠玉猜测她应该生了一个儿子。多子多福，她公公早逝，并没有留下孩子，所以才把当时已经娶妻的苏耀宗要了过去，过继到他名下。
这会，她垫了些粥汤后，肚子总算没有那么饿了，也有了些力气。
她想要起来的时候，被苏奶奶又按回了床上：“你现在在月子里，先别下床。外面天寒，冻着了容易得月子病。”
农村里其实没那么讲究，很多都是当天还干着活，当天就生了，第二天就出门干活的情况。也就苏家，两位老人，确实疼着这个媳妇，所以没有让林惠玉出门。
“孩子现在好着，你先看看奶水足不足，等孩子饿了就要吃了。”苏奶奶又说，脸上一直都带着笑容。
灾荒年，连自己都吃不饱饭，就怕没有奶水。大人饿点没事，要饿了孩子，那就不好了。
林惠玉也担心自己没有奶水，这会正揉着呢。
她是直到孩子醒了，抱来喂奶的时候才知道，她生了一个闺女。一开始的时候，她也担心自己生了闺女，婆家会不喜欢，但是直到孩子抱了过来，看到两位老人脸上的笑意，她才知道婆家是真的不介意她生了闺女。
先前没有好好坐月子，因此落下了月子病，直到苏耀宗过继，她生下了长子东升，坐足了月子，这才把身体调理过来。
再看此时在她怀里拱着的闺女，她感叹不已。
小家伙和她其他的孩子不一样，出生的时候并没有皱巴巴的像个红皮孩子，反倒白白嫩嫩，不像刚出生的样子。
这会眯着眼睛，正在找奶喝。
一开始奶水出不来，林惠玉也急，以为自己没了奶水，怕饿着孩子。
孩子吃不到奶，在那哼哼唧唧的，扁着嘴想哭，林惠玉急忙自己揉着。折腾了好久，孩子终于吃到了第一口奶。
…………
孩子吃完奶就又睡了，平时很省心，不哭也不闹，只有饿或是尿的时候才会哼唧几声。
这么省心的孩子，更加让苏家上下喜欢。
林惠玉看到家人是真心喜欢这个小闺女，这才把提了一半的心放下了。
虽然她已经生了两个儿子，但谁家会嫌儿子少的？她真担心婆家会嫌弃这个小闺女。
这是她的老来女，她是当眼珠子一样地疼着的。
喂了奶，她也有些犯困，就睡下了。
这会，在外堂里，苏耀宗和太奶奶、苏奶奶三人坐在堂口，一边拨着火盆里的柴火，一边讨论着小闺女的名字。
跟别家的长辈不一样，太奶奶虽然也喜欢曾孙子，但也没有那么严重的重男轻女。
早在当年儿子牺牲后，她就以为他们这一脉会断了子嗣，后来把苏耀宗过继过来，这个孙子也孝顺，也是有大本事的。自己自学，都能习得一手的中医，在县里都有名望，这让她很欣慰。
更重要的是，多子多福，二儿二女，多好？但一想到先前那个早没的孙女，太奶奶又在心里感叹，要是这孩子也在，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