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刮床之懊

此事见于虞和的《论书表》。

王羲之一到会稽,便有许多人追随,希望拜其门下,学习书法。当时,从皇亲国戚到大臣幕僚,从名门大家到贩夫走卒,无不钦羡王羲之的书法。用现在的情势说,就是走红,就是时尚,就是大明星和粉丝。试想,皇帝都将羲之的隶书、章草作为王子们的摹本,市井之中阡陌之上还有谁能不敬佩?王羲之的书法不是靠地位抬上去的,他是在未出仕时就享誉天下的书法家。他也不像今天被市场炒作起来的“书法大师”,王羲之的书法是那些真正懂书法的人众口称赞的公认的艺术品。

判定一个人的作品的优劣,不是靠领导,也不能靠群众,只能靠那个行当的行家里手。领导有地位,但未必懂艺术,他们的称许大都是外行人的一己之好,标准也未必可靠,艺术不能靠了权力的辐射而耀眼。群众虽然人多势众,但对于某一项创造往往缺乏深入的认知,人云亦云的多,瞎起哄的也不少。只有书法界的行家才能判别真伪高低,当然这也要出于真诚和公心。虽然他们也有个人偏见,但在基本套路上是不会离谱太远的。王羲之的书法经得住当时各位大家的评判,足以称得上根基牢靠、功夫全面、行家公认的书法家。

艺术家的粉丝可能有一时云集的盲目,但时间长了,就会有对比,粉丝队伍经过改编组合,也会形成具有真知灼见的群体。羲之在山阴期间,会稽王司马昱在学羲之的字,这是当地人看得见的,羲之的书名势必因此而风闻。王廙是东晋书法名家,作为羲之的老师,他生前也承认自己这个侄子在书法上接近当时的巅峰。当然,也有个别不服气的,比如庾亮的弟弟庾翼。庾翼和王廙齐名,在章草书体上当时是坐第一把交椅的主儿,他的不服气是一时的,片面的,治气的。后来见了真迹,庾翼也不得不承认羲之的章草近乎尽善尽美,因而佩服得五体投地。如此,羲之书法的声名怎能不远播,怎能不受到普遍的尊敬呢?

羲之到会稽不久,门下就有了一批门生。这些门生十分景仰羲之的书法,他每次讲课,都有很多人前来聆听。学生们见老师一人在此,没有家眷陪伴,生活有些苦闷,于是隔三差五地请老师到家中品尝当地的特产美味,顺便观赏各处山水领略民风民俗。

羲之曾造访过他的一位门生,这门生是跟他学习书法的,师生之间相处甚笃。门生把羲之的造访当做头等大事,洒扫庭除,内外整洁,拿出家中最好的食物招待老师,杀鸡宰鸭,备了老酒,食物多多,自不必说,还将自己的习作整理了,打算请老师给予他个别指导。如果老师高兴了,能挥毫留下片纸的墨宝,更是求之不得。但他不好意思直接说出来,怕冒犯了老师的心情,反而不美。到时候看老师的情绪吧,有,当然好,没有,做学生的也不能勉强老师啊。这样杰出的书法大家能够前来寒舍做客,已经是蓬荜生辉了。

门生一家对羲之的到来都很重视,衣裳虽然朴素,但都经过浆洗,礼数上可谓一丝不苟。会稽人很好客,尤其敬重像羲之这样有名望的艺术家。他们热情款待了这位老师,所设肴馔,无一不精致,无一不特色,而且很丰盛。席间,羲之特别赞美一道称为冬笋炖鸡的菜,味道鲜美,汤水清爽,香味隽永,鸡肉滑而不腻,很合他的口味。门生说:老师爱吃冬笋,待会儿我去林子里挖几个您带着。羲之说:可不要再添劳烦。门生说:这不难,林子里冬笋很多,几下子就能刨出一个。

说罢,门生就提了篮子拿了头去林子里挖笋去了,样子十分殷勤,态度极其恭敬。羲之心里很受感动,觉得无意间一句话竟给人添了劳烦,至于欠下许多情分。羲之是个讲情义的人,受人家一点儿恩惠就觉得不落忍,以为有所报答才好。羲之心里琢磨着,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今日里空手而来,何以为报?此时门生的母亲在洗涮杯盘,父亲去牛圈里侍弄耕牛草料。羲之一边啜茶一边看了门生近来写的字,一一作了批改,算是尽了老师的一份义务。此时余兴尚在,心思便转到笔墨上。

羲之见山墙那边靠了一张床板。看上去,那床板是新做的,平滑的表面一尘不染,地面虽经打扫,依然还有一些浅黄色的木屑,房间里洋溢着浓郁的木香气息,还有几分植物油脂的馥郁。文化史研究者考证,魏晋时中国还没有椅子,不知当时的床是什么样子。有人说,那时的床其实就是当今在南方经常见到的榻。这种榻,可以用做午休小憩的单人床,也可以用做待客的座位,只要中间放一茶几即可。如此说来,王羲之当年袒腹东床的那个“床”,想必也是个短榻了?榻,分为两部分,下部分是四条腿的框架,架上铺一木板,合起来称为床几,也叫卧榻。

羲之端详那板子,刚刚刨好,表面洁净,很有质感,他觉得在这上面写点儿什么应当不错。一时技痒,当即拿起了门生写字的毛笔,在散发着木材香气的床几上写了一些字。整体上是行草,妍美流变,自是一种潇洒风采。写完,羲之自个儿端详了,觉得笔意饱满,颇有几分自得。虽然个别笔画因木纹的条理而略有浸淫,但并不影响整体的笔墨气韵。他放下笔,心想以此为礼以表谢意,倒也不失雅意,不由得感到一份安慰。

有人曾经质疑过,小户人家笔墨何以如此现成?这不难解释。既然此人是羲之的门生,家中必有写字的地方,不敢说个个家境富足,置办文房四宝还是不待说的。其次,那门生有心请老师来家做客,本就有求老师留字为帖的意思,因此预先准备了笔墨纸砚,也说不定。如今很多人千方百计邀请书法家吃饭喝酒饮茶玩乐,高兴时便请客人到书房里看看,那里通常也是备了笔墨的,客人若是凑趣,往往要挥毫泼墨来上几下子。古人不比今人差,这样的美意摆设,山阴人难道不会——今人的伎俩也许就是对古人的模仿呢。

门生很快回来了,带着满满一篮子新鲜冬笋,足有二三十斤呢。他找了个竹编袋子,装了,放在牛车上。羲之谢了,态度优雅,言辞诚恳,门生一家人便送其归郡。羲之再三婉谢,叫他们不要送了,门生就是不肯。他让家人先回去,自己定要把老师送到渡口处,这既是地主之谊也是出于门生的一份真情。羲之向门生的父母告别,再次感谢他们的款待。

羲之在渡口上了乌篷船——那时水网密布,会稽一带到处都有船,不是乌篷船也会有别的客船。风帆张起,船夫摇橹,门生目送老师远行清流之上,满心温馨地回家而去。这一来一回的往返,其间总要个把时辰,那时的陆路交通除了马车就是轿子,不会很快。

羲之的门生回到家,先去书房看了,发现老爹正在用刨子刨那片写过字的门板,许多染了墨水的刨花落在地上,木香夹杂了墨香,满屋子都是破碎的美丽。门生看了,被老爹刨下来的那些刨花上原来是老师留下的墨宝!可惜,可惜,可惜啊!不明就里的老父亲已经把羲之写在床几上的字给刨得干干净净了!儿子顿时火了,连声埋怨老爹:这是我老师逸少先生留下的墨宝啊,您怎么活生生给刨去了!

老汉兀自在那里埋怨:我早上刚刚刨平的床几,看看,被王大人胡涂乱抹了这么一大片,若不重新刨干净,可怎么用啊!

门生长长一声叹息,十分郁闷,十分懊恼。(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