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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刺史

咸康六年(40),庾亮卒,时年五十二。

庾亮去世前,曾经上疏朝廷,称羲之“清贵有鉴裁”。皇帝下诏,任命王羲之为宁远将军、江州刺史。此事在咸康五年腊月。羲之有一书信云:“庾虽疾笃,谓必得治力,岂图凶问奄至……”这说明,王羲之刚到江州刺史任不几天,庾亮就去世了。

羲之对庾亮的英年早逝深感悲痛。“半年之中祸毒至此,寻念相摧,不能已已!”半年祸毒,是指咸康五年王导、郗鉴之丧至本年庾亮之死,其间整整是半年时间。王导是从伯,郗鉴是岳父,庾亮是府主。三人中,就家族关系说,王导是一堵挡风的墙;岳父郗鉴既是羲之的政治依靠,也是至亲,翁婿之间必定无话不谈;作为个人的心性知己,庾亮为最,二人关系至切,故羲之闻庾亮卒,深悼之。

江州刺史这一职务变换频繁,反映了东晋政局变动之急剧。在东晋时代,扬、荆、江是三个大州,不仅是军事上的前方重镇,也是最重要的财政来源,其刺史几乎可以左右整个国家形势,所以执政者对此三州多存志在必得、势所必争的想法。“所用或非亲,化为狼与豺”——李白《蜀道难》里句子,用在这里,不为过。

王羲之在江州任上,曾经铸造过一个大鼎。梁代虞荔《鼎录》云:“王羲之于九江作书鼎,高五尺,四面周匝书遍,刻之,沉于水中。真、隶书。”这里没有说明王羲之为什么要做那个书鼎,又为何要沉入水中。一种猜测是:这个大鼎和长江洪水有关。那场大洪水给江州特别是鄱阳湖一带造成巨大的损失。为了祈祷水神水怪不要再来侵扰百姓,可能有道家中某人物得神灵暗示,建议铸造一个大鼎投入江中。果如此,那大鼎上的铭文则十有八九是王羲之所撰,内容是祈祷水神的一篇诗文。

另一种可能,是和炼丹有关。羲之信奉道教,大鼎是炼丹家必用的器具。据葛洪《抱朴子.内篇》记述,道士炼丹的容器用鼎或釜作为反应、冷凝、搅拌的装置。药料置于鼎中,其外以火加热。鼎有金鼎、银鼎、铜鼎等多种。王羲之在九江任江州刺史,“书鼎”或是道家炼丹之用,也未可知。但是,如果做为炼丹用的器具,似不应投入江中。

还有一件怪事,为什么钟鼎上的文字用了真书和隶书两种呢?一般地说,一个铸件上只用一种铭文足矣。如果用了两种文字,则其一种可能是铸鼎的本事主题,另一种文字则是功德表,写了谁谁出资捐助等等。从这一时期出土的文物看,王羲之不习或习而不写方笔,很可能因为方笔的“稚拙板滞”。如果鼎铭文字是王羲之写的,书体要么是真书,要么近似行楷。

咸康七年,年近不惑的羲之在江州刺史任上,他很想做些实事,实际上确有很多大事要做。当时鄱阳湖水面宽阔,每到洪水季节,四周良田和村庄常被淹没,防洪排涝保护农业是第一要务。许多地方的水路需要疏通,陆路也多有断绝阻隔,亟须整治。羲之当时居寻阳,他筹划了好几件亟待解决的行政大事,但是真正施行的并不多,既缺资金,也缺人力。当时的豫章(即今南昌)只有四万多人,江州稍大一点儿,也不过十万人。羲之将江州的政务要事上疏朝廷,希望得到国家的财政支持,但迟迟没有回音。此时的朝政昏庸混乱,根本没人在正经事上下功夫尽力量。

有一个例子很能说明问题。是年二月,燕王慕容皝的长史,名叫刘翔,风尘仆仆来到建康。刘翔多年守卫边疆,深知策略,进退都有根据。他提出,为了安抚北境,求朝廷封慕容皝为大将军。这本是很简单也很明确的事,可是,“朝议岁余”,始终不得决定。刘翔在建康住下等着,拿到的却是朝廷的一纸空文。那段时间,他目睹了江南士大夫以骄奢酣纵相尚的恶劣风气,十分气恼。有一次,刘翔参加当朝贵族人物的一次宴集,所用器具、食物、饰品、美酒,无不豪华阔气,宾客、主仆无一不是衣着鲜丽。与会者饮酒赋诗,清谈玄理,逗趣戏谑,无不尽情纵欲,完全没有国难当头的意味。刘翔见此十分伤感,他对何充等人说:“四海板荡,奄逾三纪,宗社为墟,黎民涂炭,斯乃庙堂焦虑之时,忠臣毕命之秋也。而诸君宴安江沱,肆情纵欲,以奢靡为荣,以傲诞为贤;謇谔之言不闻,征伐之功不立,将何以尊主济民乎?”

这真是一篇振聋发聩、义正词严、慷慨激昂的檄文,讨伐贵族、批判上层、直指朝廷的正义呐喊,千古不能掩其铿锵之声!试想,燕王北扼强敌,其手下的长史来京,按理应当给予很高规格的优抚。即便赏给慕容皝一个将军的虚名,得一方安定,朝廷又何乐而不为呢!这一事关安邦定国之良策,在朝廷上下群臣来来回回议论了一年多,依然没有决断。何等荒唐!想内外士族多少,封爵封地往往轻易与之,而今给重镇边将一个空名将军竟如此难以定夺,昏庸至极!刘翔是一位具有政治眼光的优秀人才,报国热情极高,见识也在上乘,他的建言全是为了国家。面对上层的铺张挥霍麻木不仁,刘翔毫不留情地谴责了京城贵族的奢靡,也向后人描绘了当时朝政之腐败。刘翔如此论及黎民涂炭,坦率表述了他的焦虑,不愧为耿耿忠臣、高尚志士,一百个清谈家也顶不上这么一个边关守将。

刘翔的强烈反应让何充等人哑口无言无以相对,他们只是打哈哈,劝刘翔喝酒喝酒,叫他不要着急继续等待朝廷的回音。但是,过于麻木的朝廷依然没有反应,刘翔企图说服大臣们,但是江左的豪强、官僚、名士对他依然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他们沉醉于灯红酒绿的奢靡之中,醉生梦死的挥霍也不曾因刘翔的尖锐批评而有所收敛,有人甚至将刘翔的激烈反应看做是庸俗的、可笑的、缺少风度的、没有派头的、非名士所为的愚憨粗鄙。他们根本不以收复北土为要务,“宴安江沱,肆情纵欲,以奢靡为荣,以傲诞为贤;謇谔之言不闻,征伐之功不立”。这样的局面,“将何以尊主济民乎?”

世风遍于朝野,羲之对此深有同感。

他知道,急也是白急,什么事也做不了。

咸康七年(41)四月,朝廷下诏,落实编户,王公以下至庶人,实行土断,设立白籍。《通鉴》卷九十六胡三省注:“时王公庶人多自北来,侨寓江左;今皆以土著为断,著以白籍。”这段话,不仅具有经济学的意义,也道出了东晋的病根。北人流寓江左者,就是南渡的那些人口。他们过江以后,往年皆为临时户口,今年要他们立为当地正式户籍。为什么?因为临时户籍可以不缴纳赋税。这么多贵族不纳税,国力如何强大?又,南渡士族这么做,怎能不与当地人发生矛盾?

此举固然为了便于征调赋税和劳役,但也说明,江左朝野再也没有恢复中原之想了。这里还须说明,北人迁徙江左之后注以白籍的,不光士族,还有一些为士族做佃农、做役工的。他们合起来是数量很大的人口,一律免于田赋劳役,可见当时豪族特权之一面。由于国家财政十分拮据,现在要他们重新登记户口,增加税源,是合理合法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