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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大厦将倾4

殷承钰奋力起身,抖落身上一层碎玉,正了正衣冠,丝毫不损皇家仪态地随大宫女步入仁寿宫,刚踏入院内,还没走入殿门,就听到陛下愤愤不平地喊道:

“有贤臣才有仁君,可臣子不义,朕也无须仁慈,应对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混账,朕要是再实施仁政,就让他们连皮带骨头地吃干抹净了!”

不等太后劝说,陛下将一本题本丢到太后面前,声音不减道:“母后知道去年江浙一带收上来多少银子?不足五百两!母后,不足五百两啊!那都不够您捐一次香油钱的!”

太后将册子揽入怀中,褪下右手的护甲,由身边小宫女取来点了芙蓉露手帕,沾湿指尖,翻开册子,一目十行地对了一遍账,点了点杭州府赊欠的税收,轻轻叹了口气。

把册子放到一边,太后让小宫女给陛下奉盏茶,消消气。

殷承钰候在院外,听不见陛下的吵闹声,反倒听到太后唤她道:“钰儿听了这么久,该进来了。”

殷承钰有些忐忑地走入殿内,掀开棉帘,走入暖阁。

太后一眼就看到殷承钰额头的伤,更窥见她还没来及缩回袖中的手背上,那细碎的划痕和切口。在太后的目光下,殷承钰局促地拉了拉衣袖,行跪拜大礼,用宽大的衣袍挡住全身的狼狈。

祁王身上的伤是哪来的,太后不用猜都知道,但太后正在气头上,根本也不怜惜她。

太后把册子一丢,厉声问道:“钰儿,哀家问你,何为阴谋,何为阳谋?”

殷承钰垂首答道:“阴谋以奇谋诡计为主,阳谋以大义攻心为上。”

太后又问道:“为人臣者,当如何?”

殷承钰答道:“为人臣者,当报以忠心,君正则从,君偏则谏。”

太后冷哼一声道:“亏得你还记得哀家的教诲。堂堂一品亲王,不顾颜面亲自下场算计大臣,脏了手还自鸣得意,真不知道羞耻两字如何写!”

母后在指桑骂槐地教训陛下,因陛下是天子,连戏曲中都只能“打龙袍”,殷承钰只能代为受过。

太后眉目一立,喝道:“自己掌嘴。”

殷承钰无奈,只能遵命。

屋内寂静,只能听到“啪啪”的脸颊与掌面撞击的声音,和偶尔香炉燃烧的细碎的哔啵声。

殷承钰本来就跪得辛苦,自行掌嘴又不敢偷懒,几巴掌打下去,只觉得脸上和掌心都是一片火辣,双耳轰鸣,连头都有些昏沉。但对陛下与太后的畏惧刻在骨头里,太后没有说停,她不能停,只是咬牙硬撑。

虽然没打到陛下脸上,但陛下听着这声音,只觉得太后敲山震虎,心烦透顶,喝道:“够了!”

陛下发话,殷承钰立刻住了手,就势跪伏叩首,额头触碰到花团锦簇的地毯上,才算得半分休憩。

太后嗤笑道:“陛下不是想做暴君吗?这都受不了,怎么做暴君?”

陛下咬着牙,不言不语。

太后叹息道:“陛下偏颇了。‘仁’字约束君王不假,但这也是君王的大义。陛下难道不记得,为人君者当如何?”

陛下抿了抿嘴唇,面容冷硬,没有一丝被劝服感化的模样。

太后失力地靠在靠垫上,幽幽地说道:“陛下少时最爱听汉武帝的旧事,哀家今日再为陛下讲一段吧。”

陛下明显有些不耐烦,直接捅破两人话语间的那层云山雾罩,直言道:“母后要以武帝推恩令劝说朕?”

太后也不遮掩道:“不错,哀家是要劝劝陛下。武帝雄才伟略,年少登基也曾处处艰难,藩王势大,君王势微。武帝下令准许藩王庶子也可继承封地,虽然所有藩王都看得出是削藩的计策,可是谁都阻挡不了利益的诱惑,不是吗?”

“陛下,君王要稳坐钓鱼台,对朝堂之事洞若观火,轻易不要出手,但出手撒下一把鱼饵,便能让芸芸众生为陛下之令趋之若鹜,这才是君威浩荡,这就是君王的‘仁’。”

太后殷殷的劝话,陛下早就听够了。他不想听这些虚无缥缈的道理,他更需要一些实际的对策。

陛下皱了皱眉头,带着几分不耐烦道:“母后不必劝了,浙党的家,朕抄定了,还有那群敢抢朕粮食的刁民,朕必派大军清缴。”

陛下决心已定,低头看向殷承钰指令道:“钰弟,那日你说过要引见给朕的许国许将军,朕封他为平阳将军,让他即刻赴任。”

殷承钰跪在下首,两耳轰鸣,太后娓娓道来的劝说像水逆流入耳,听得朦朦胧胧,不尽真切,陛下一声高呼才让她回过神来,起身领命。

在太后这里做足了面子,陛下装模做样地以国事繁多,向太后请辞。

太后劝不住陛下,只能眼睁睁地瞧着陛下带着仪仗从仁寿宫离开。

太后不禁叹息,陛下的翅膀是越来越硬了,她作为母亲也只能一退再退,哪怕退无可退,也无可奈何。

听到太后的叹息,殷承钰不自在地动了动跪麻的双膝,出言劝道:“母后莫忧,陛下心有沟壑,欲成大事,难免鲜血开道。此事过后,陛下必定以仁德安定民心……”

太后累了,闭目养神,殷承钰自说自话尴尬得很,只得住了嘴,垂下头。

不知过了多久,太后终于开口道:“陛下不能刻薄寡恩,那只能让万松罪大恶极了。”正说着,太后低头道:“小钰儿,你明白吗?”

殷承钰迟疑片刻,缓缓点头。

太后俯身抚了抚殷承钰肿胀的双颊,带着几分怜惜道:“委屈你了,今日出宫带一条敷面吧。”

说着,太后身边的大宫女便翻找一条青色的丝绸纱巾蒙在祁王面颊之上,只漏出一双眼睛。

殷承钰叩谢后退下。

殷承钰的随从都候在宫门外,她只能拖着疼痛的双腿从仁寿宫走到宫门口。一路上仆从跪拜,殷承钰一概不应,脚步不减,只想着这狼狈的模样快点回府上。

然而不巧的是,这一路竟然还碰上了熟人。

燕晟正求见陛下,小太监怕惹陛下不痛快,迟迟不肯通传,燕晟无奈只能候在待漏院。

然而正是神思不属的时候,燕晟瞥见院外一闪而过的倩影。

燕晟一惊,前朝怎么可能有女子经过?

他不由多看一眼,却见那人虽身形窈窕如好女,可足下生风,丝毫没有半点女子轻移莲步的仪态。再细瞧那一身朱红,分明是亲王的礼服,唯一违和的便是面上那层敷面。

这敷面本就是未婚女子出行时,为了男女大防佩戴的饰物。

可是祁王带上后,不像未出阁的姑娘那样步步生莲,反而大步流星,让那轻飘飘的敷面尾端飘飘摇摇,祁王精致的侧脸若隐若现,没有半点“大防”的意思,反倒有几分魅惑。

燕晟神情微微恍惚,隐隐约约地仿佛瞧见殷承钰微微掀起敷面,向他调皮的一笑。

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燕晟面色微红,微微垂首,拱手行礼道:“臣见过殿下。”

然而殷承钰却仿佛没瞧见燕晟一番,侧身而过,只留下一阵熏香。

燕晟骤然回神,冲着祁王的背影,猛地唤道:“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