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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二章 凡尔赛和约(十八)

这个难,就在于新大陆的家庭小农经济的最低标准——按照历史上杰斐逊的改革,有个很着名的四分之一买地最低额度分割。

按照此时北美的“贫农”标准,是40英亩,也即240亩;而北美的“下农”标准,是160英亩,也即960亩;真正的“中农”标准,是480英亩。杰斐逊的改革措施之一就是将原本的“买地最小中农标准”,切成了四分之一。

即使按照新大陆的“贫民”标准来,240亩,在大顺这边也是个相当有诱惑力的数字。

就按照一户授田240亩,三分之二轮作休耕养地力、三分之一做饲料地养殖畜牧来算,这个数字依旧会让大量的百姓趋之若鹜。

这里的百姓,放在大顺的划分,可不是贫农,而是殷实乡绅和军功小地主,依旧可以算在这里面的“百姓“的范畴。

但这种趋之若鹜的蛋疼之处,在于在大顺,家里没有个240亩地的,怕是付不起远渡重洋的票钱。

因为这个时代,想要保证坏血病死亡率低,那么从大顺去一趟北美的花销,那是相当大的。

而真正影响大顺王朝安稳的,恰恰又是家里别说240亩地,就是24亩地都没有的人群。

李欗说的“难”,说白了,就还是所谓“保大顺”还是“为华夏”的区别。

抽象的“为华夏”的话,那么就按照朝廷出钱移民,把一些小地主、军功世袭户、五六品军官庶子移过去,三五十年时间,西海岸依旧可以有百万华夏人口,抗住东海岸的西进毫无压力。

但实际上,把这批人移民,对大顺而言,连锦上添花都算不上。因为这些人是造反意愿最低的一群人。

甚至于,其实搞“契约奴”方式,对大顺都不合适。因为,契约奴的本质就是剥削,需要完成“商品的最后一跳”,资本跑到那边又是雇人又是开垦的,不还是图钱?那在西海岸种啥玩意儿能卖成钱?能参与世界贸易?

现实和理想的差距是巨大的。

理想中,大顺收钱,朝廷出钱移民,定向移民,把最贫苦的佃户移走。既可保大顺,又可为华夏,皆大欢喜。

现实里,大顺收钱,朝廷出钱移民,移走的多半是军工地主庶子、士绅子弟、官员的不算穷的穷亲戚。

因为即便再把北美份地的数量减半再减半,北美份地依旧有个无法超越的优势:不需要服徭役,不需要摊派地方税。

以山东为例,刘玉就算把河道挖成了,黄河走山东了,那么河堤要不要维护?维护要不要人?夏天雨季来临的时候,要不要人人上堤?就算改了募役法,富户出钱、穷户出力,那么不还是需要摊在身上徭役吗?

大顺正税收多少,这是个尴尬的数字。

就算“三饷”理论上似乎也不算太多,但上面收一两、下面收十五两;地方财政又没钱,朝廷也一直默许地方上搞火耗摊派捐献之类的。

理论上还有个办法,那就是把大顺这边的“百万生员”,遴选出一批人,送过去。

可实际上现实操作起来也不行。

年龄小的,人家还想着往上奔一奔,从秀才混个举人什么的。

年龄大的……基本没奔头的,大顺把一群爷爷辈的穷秀才,送到北美垦荒?且不说愿不愿意去,就算愿意去,作为“生员福利”,那么这些人垦的了吗?

最后就是要是这么干,大顺的实学派就真的要反了:哦,我们是边缘人认了、没法做正官也不走文官体制也认了,移民做“福利”这等好事,也轮不到我们?那打仗是我们打的、探索是我们探的,你要说为了社稷、为了公平、为了缓解人地矛盾,把无地无业的贫苦百姓移过去,我们也就认了,为了大义、大理嘛,可以。但弄了半天却作为“生员福利”,给那群人,那还扯什么王八犊子,那直接找个领头的,准备好黄袍,“阁下,干吧!”

所以李欗才说“难”。

当他说“难”的时候,他是站在大顺王朝的角度上说难的。

站在血缘族群的角度,难什么?有什么难的?怎么可能会难?

好望角一卡,南大洋早晚都是华夏人,百十年就塞满了;金矿一挖,北美西海岸三五十年内弄过去加自己生,三五百万人,张飞吃豆芽一样简单,挡住东海岸西进不提、甚至可能推到阿拉巴契亚山。

对皇帝而言,伴随着即将签订的《凡尔赛和约》最终定格,皇帝的威望达到了人生的鼎峰。

但,岁月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死亡是最平等的审判。

这种涉及到均田甚至重塑财政结构的改革,如果是改革而不是暴力的推倒重来,那么需要极高威望的皇帝才能做成。

可同样的,非开国皇帝的话,威望达到顶峰的此时,时间也已经不多了。

李欗知道自己并无继承的哪怕万分之一的机会,不管是身体残缺还是儿时受洗的经历,都绝对不可能。

而他的兄长,如今的太子……

有些事,他爹凭借极高的威望,说不定能办成,虽然其实仍旧很难,但最起码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而同样的是,他兄长来办,则肯定、一定、必然会办成王莽改制。

他能想到的办法,无非还是“八府巡按”那一套。

朝廷直接组建精干的审查队伍,一个县一个县的来,直接从朝中抽调和地方没有瓜葛的人选,精确审查移民的资格。但这背后,还要涉及到人移走之后,是不是均田、是不是重改税制、是不是要取消土地制度下的佃农人身依附等等。牵一发动全身,一个县若动,作为样板,其余地方的人,肯定会有所反应。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李欗觉得,别看如今大顺在大西洋上获胜而归,但对李家王朝来说,只怕真的就是繁花似锦烈火烹油的最后繁华,之后就是混吃等死、等到周期到来了。

他终究还是没想到一件事:刘玉之所以没有选择继续改革,因为刘玉打心眼里对大顺李家王朝,已然是只剩下三句话:治不了、没救了、准备告辞了。

其实走到这一步,《凡尔赛和约》对大顺而言,实际上为李家王朝准备了两条路。

一条呢,就如现在的实学激进派所设想的,利用海外的几十亿亩土地——后世加拿大的草原三省,种包米和麦子,足够保证五千万农民过上殷实的生活,更不用提美国的小麦和畜牧业混合农业带——完成均田大业。

另一条,则是利用和约拿到的欧洲市场、印度市场、东非市场、中东市场,抗住所有的压力,完成工商业转型。靠着这些市场,完成沿海地区的工业化转型,走出一条和过去的小农经济截然不同的道路。

甚至,如果说,将这两条路融合,既要工业化、又依靠移民泄压阀来减轻工业化对小农经济的冲击之痛,那么自然是最好的、最完美的、甚至可能是低烈度的、也就死个七八百万人就能完成的巨大变革——听起来挺吓人,但实际上,要真是只死个七八百万人就能完成,他将是一个足以标榜史册的伟大人物——因为如果按照这里说的七八百万人的死亡标准来算,并不夸张,英国死了多少人?那点人口,不提爱尔兰、苏格兰、更不要说孟加拉大饥馑,这些都不算,只说英国的宗教害迫死了多少?雅各布派延绵几十年的起义和大镇压、以及非圣公会的异端被迫移民的高死亡率,又死了多少?圈地运动后的契约奴远渡重洋更死了多少?一个弗吉尼亚公司早期号称“三年所有人都要换一茬”的死亡率有多高?第一家水力织布厂里的“装满了葡萄弹对着工人区的、随时可以点燃炮击的两门大炮”,现在还在厂区遗址当文物呢。

但显然,这两条路,大顺李家哪条也走不通。

华夏可以走通,前置条件依靠着《凡尔赛和约》,已经基本满足了。

但大顺李家王朝走不通。

正如后世人所评价的那般:俄国人会攻破柏林,把旗帜插向国会大厦,但罗曼诺夫家族是看不到的。

即将签订的《凡尔赛和约》,对大顺而言,其实一共解决了两件事。

北美的土地、移民周期的缓冲。

欧洲的市场,好望角以东的势力范围划定。

有些道理,在英国说,是很容易说通的。比如说,只要全面工业化,就能解决大部分人的生计,只需要有一个三千万平方公里的殖民地市场,那么一切矛盾就都澹化了。

同样的道理,在大顺说,是很难说通的。很多实学派的人相信,工业化是未来,但这个未来是多远?

大顺的土地,如果保证“每个农业人口的铁器牛耕时代的劳动极限”,那么只需要6000万农业人口。剩下三亿人,全都从事工商业?

以后世的角度,觉得问题不大:三亿人从事工商业而已,这不很正常吗?

以现在的角度,哪怕刘玉一直“判断准确”,但这话……真正笃信到深信不疑的,真不多。

资本,要按照他们的需求,改造整个世界。

而改造,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

以印度为例,“未经改造”之前的印度市场,只能“养活”最多20万大顺的工业人口。就现在来说,就是这样。

这个改造的过程,就不得不质问一个问题:大顺,包含在这个“要被改造的世界”之内吗?

要不要先把大顺自己的男耕女织的小农经济冲毁、冲垮、改造?

英国“圈地运动”,就是开阡陌破井田,确定了土地的排他性所有权,大顺如果想走这条路,在所有权上似乎是不需要改造的。

那么,这条道路,实际上就不涉及一个“土地法权”问题,而只涉及到经济问题:大顺,能不能拿出给两亿佃户和贫农的工商业工作岗位?

《凡尔赛和约》的势力范围和市场内容,能为大顺提供多少个以外贸出口为导向的工作岗位?未必是好的工作岗位,哪怕是去狭窄的烟囱里清洗烟囱、去矿井里挖煤、甚至去棉田里搓棉花、甚至连为造船砍木头都算上,一共能容纳多少人?

这也是李欗哀叹的另一个原因。毕竟,《凡尔赛和约》对大顺来说办了两件事,如果第二件事、也即外贸导向出口,能够容纳足够多的人口,李欗是不必哀叹的——如果那样,那么移民问题,就只是个华夏的未来、或者说是锦上添花。那还担心什么啊?人地矛盾,不考虑租佃体系对生产力的遏制,从资本主义的视角来看,也可以认为就是“我要劳动”和“没机会劳动”的矛盾。若是出口导向和海外市场,能为两亿人提供“劳动”的机会,那么站在资本主义的视角来看,这就没问题,那还担心什么?

但李欗不认为可以容纳足够多的人口,实际上李欗身边的多数人也不认为可以容纳这么多。

所以,移民问题,对大顺王朝来说,这就不是锦上添花那么简单,而是关系到大顺最主要的人地矛盾能否缓解,也就导致了“大顺是大顺、华夏是华夏”的分歧。

为大顺,就必须要高强度、提升一个数量级的移民。

为华夏,那就真不用急,刘玉已经在北美和欧洲埋了一堆雷、挖了一堆坑,就算是慢悠悠地来,三五十年后已经可以确保在北美的华夏人口优势。

其实,大顺走到这一步,走到现在这个时候,内外部的经济运转的那一套,用的既不是亚当·斯密的经济学,虽然大顺嘴上喊自由贸易喊的凶;也不是用的李嘉图那一套,因为大顺太奇葩了,使得欧洲根本不可能存在所谓的“相对优势”。

实际上,大顺搞得是他妈的【马尔萨斯经济学】。

即:【靠商品生产的资产者和工人,根本无法提供有效的需求。】

【必须要保证一批“只消费、不生产”的人存在。靠这些人,才能提供足够的“有效需求”。】

【即,地主、官员、军队、食高利贷者、有奴仆的贵族等,他们只消费,不生产。没有他们,肯定要闹经济危机】

当然,对大顺而言,这种所谓的“有效需求者”,也包括之前挖金子银子挖的存金银量极高的欧洲的消费。

即,依靠欧洲的消费者、本国的地主士绅、军功贵族、生员土地所有者,靠他们维护“有效需求”,来缓解危机的爆发。

大顺倒是没有马尔萨斯,但是有《管子》。断章取义地来讲,生员说自己的优免也有道理:你看,我们是不生产只消费的有效需求,没有我们,东西卖给谁去?那不是要经济危机吗?所以不但不应该对我们取消优免、限制地租,反倒应该鼓励我们奢侈消费,像《管子》里说的,烧柴都要把柴上面雇人凋花,那才对呢。

就算说让我们这些乡绅地主,减轻地租、那些佃户难道就能去买棉布消费了?多半还是自己让老婆搓,以省钱吧?所以说,是不是还不如让我们加大租子,继续九出十三归,以提振消费?因为按照马尔萨斯经济学,或者断章后的《管子》经济学,我们才能提供“有效需求”,佃户提供不了有效需求。

地主,也不是一定都反对资产阶级的经济学,而经济学这玩意儿,本来就是面向不同阶层的“经”,一万个屁股,有一万种经济学,而且似乎都说得通、逻辑自洽。地主和食利阶层,也有自己的经济学。

这是大顺的经济基础所决定的,虽然刘玉当初出于坑日本的想法把这一套经济学和人口论,扔了过去,准备坑人的。

但现在,真属于是搬石头砸自己脚了,出口转内销这么一转,伴随着《凡尔赛和约》即将签订下获得的欧洲市场,这套东西如今在大顺倒是甚嚣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