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且醉相思意 > 129、不如相忘

129、不如相忘

“九九, 我送你回府。”

薛拥蓝回首果然看见杜若就站在身后, 一时之间,不知是无话可说还是怎的, 平素里那样机敏善言的一个人, 竟然好似就那样愣在那里。

好半晌, 那个一向温润浅笑的俊秀公子, 淡淡的开口,只是, 唇边再无笑意。

薛拥蓝的眉梢挑起, 眼神从梁柒身上,再落到杜若身上,密密的睫毛扇动, 遮去眼底所有的思绪。然而,揽住梁柒腰肢的右手,却没有松开。

“衡芷既然有要事在身, 梁柒还是由我送回去吧!你若是忙, 直接离去便是,无妨的,我和她必然不会怪你。”

他口气淡淡,像是随意寒暄, 只是话语里,已经主客分得清清楚楚。

梁柒一怔,知道他是故意做给杜若看的,伸手将他的手拂开, 向前一步,右脚已踏入了明亮的阳光里。

擦身而过时,手腕被身后的人攥住,止住她继续远离。

“薛少,便让衡芷送我回去吧,恰好我有事要同他商量。”她静静的看他,可眼神只落在他领口的绣花上,并不看他的眼睛。

一句薛少一句衡芷,生生化成一根针,将薛拥蓝所有的理智刺破,唯留下不可言状的落寞。她与他擦肩,即将走出这昏暗破败的小巷,走进杜若所在的光明里。他像是不受控制,胸腔里被人放了口,嗖嗖的凉风呼啸而过,他想,他大抵是病了,才如此患得患失,坐立不安。

“你要同他走?”

他问得有些蹊跷,好似她一去不复返,永不再归来。

她心里好似倒了一瓶醋,浸得透了,只剩下密密麻麻的酸涩;又像是一团丝线起了毛,不是理不清,而是根本不知始终,独独剩下毛茸茸的烦躁。这样的感觉她从未遇到过,让人觉得不知所措的棘手,她不知如何处理如何压抑。

这不是娘亲临死父亲崩溃时的难受哀痛,那时她还有十一需要照顾,接了皇祖母懿旨,打起精神来独自进京,她依旧是恩宠无限的聿和公主;被刺客偷袭受了重伤,昏迷数日缠绵病榻数日,醒来之后却知道自己再无味觉,可她知道自己将十一安全救回,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亲手杀死反对皇兄的力量,她眼睁睁的看着那些血肉在自己眼前崩裂破碎,至此后长时间内夜夜噩梦,可她知晓这是为了皇兄,压抑恐惧昂首挺胸继续前行。

可是,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她现在遇到的。

第一次觉得这样迷茫,她只觉得被他握住的手腕像是着看火,又像是刺骨的冰,下意识的转动手腕想要甩开。这一次,他再没有紧紧握住不放,她一挣扎,就放开了。

那一圈肌肤被松开了钳制,她收回来,用另一只手环住,借以抵挡突如其来的不安,也正是因为如此,口气不由自主的冷淡起来:“今日多谢了,只是我与谁离去,不劳费心。”

依旧是以前坐过的那辆马车,小几软垫,香茗书籍,杜若的用度素来都是极精致的,看着素雅简朴,实际上却是最好的。他之前的当铺也是一样,普通人看着所有物件都只觉得顺眼,但行家只需一眼便能看出这些东西千金难求。

今时不同往日,上次落在眼里觉得舒适贴心的各种布置,如今落在眼里都觉物是人非。实际上,她根本就没有心情去注意这些。

她上车时,下意识的想要回头看一眼,脑海里却又有另一个声音在拼命的阻止。最后,她暗暗咬牙,没有回头,也没有握住杜若伸过来搀扶的手,而是自己攀住车壁踩了马凳上去的。

不是没有看见,杜若抬手空置在那里,脸上无法掩饰的落寞。

上了车,她不说话,杜若也没有开口。

车外的聚海一甩马鞭,破空而来的风声清响,然后就是落在马背上的声音,接着车子就慢悠悠的往前走去。

马车走得很慢,车窗两边的蚕丝纱帘微微晃动,惹得十月底的阳光沾染了窗纱的莲花纹路,破窗而入时也带了莲花的痕迹。

光线投在手背上,明暗交错的花样在肌肤上轻摇浮动,细细的灼热着。

即使没有抬头,梁柒也知道杜若正看着自己,目光脉脉如水清润,却又沉沉似月辉。整个人不由自主的沉静下来,她抬眼与他对视,当眼光与他相触的一刹那,心头一颤,原本打算好的话语再也无法说出口。

方才离得有些远,他又是站在阳光下,过于明亮的光线不仅没有让她看清,反倒遮掩了不少事实。比起归来分别那一日,他清瘦了不少,清亮的眉眼下方,带上了一层薄薄的青黑。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清减的缘故,之前温润柔和的面部骤然变得凛冽了起来。然而他的俊逸半分不减,原本如玉般俊美的面容愈发素雅,而且整个人更是如一把出鞘的宝剑,风华毕现。

暗夜的黑裹在月牙的白里,他的一双眼雾气尽去,所有的感情全数倾泻而出。他尽力压制,却无能为力,风平浪静之下的破涛汹涌反而愈发澎湃。

“衡芷,”她叫他的字,声音很轻,像是怕扰了他现在的平静:“其实,你不该……”

“你是想说,我不该来?”他突然接话,不再像以前一样,只做一个倾听的角色,仍由她分析缘由决定一切。他牢牢锁住她的眼,不让她逃避,她似乎有些吃惊,又有些无法掌控大局的惊慌,他硬下心肠,继续追问:“九九,你是不是想说,我不该听信霍步轩,径自去了那里?”

她一时有些惴惴,不知如何回答:“……不是不该来,是,没有必要过来。”

“没有必要……么?”他握紧了手,指节一个个攥紧,渐渐泛了雪色的白:“哪怕我知道他不过是想看好戏,哪怕我早知他不过是故意设局,哪怕……我早知道,你和薛拥蓝都在那里。”

霍步轩其实是聪明人,什么都不曾做,他不会为了这样一个试探增加他们的怀疑。他不过是,故意给了守在昭信王府门口的暗卫时间去杜府报信,故意泄露了要去酒肆观的路线,故意在离开时轻笑‘识得薛三少,此生不虚行’。是他心里住了一只鬼,再也无法控制,于是脱离了躯壳,挣扎喧嚣着,让他坐立不安却又无计可施。

于是,他发现自己命下人驾了马车,不敢靠近只能在街头徘徊;看见霍步轩单独出来却不见梁柒人影时,忍不住提步进了酒肆;眼睁睁的看着她被他抱着钻进了后门,不敢追过去让她尴尬只能在后门处苦等……虽然,最后看到的情景,足以让他再也无法冷静自持。

梁柒的脸色也是一白:“你派人跟踪我?”

他这才知道她是误会了,可这种时候,解释不过是让她觉得狡辩而已。只是她的责难来得太过突然,他才发现自己居然无法承受,心口压了一块石,移不开搬不动,连呼吸都是痛的。

杜若的脸色太差,梁柒话出口便知道自己说得重了,咬着唇道歉:“……对不起,我知道你不过是想要保护我而已。”管家早就说过王府四周多了好几批暗卫保护,她一直以为是皇兄所派,只吩咐当做不知,如今方知还有他的人在默默守护。

大概是觉得自己说话伤人,她同他致歉时,不由得放柔了声线,仰着脸看着他,小小的一张脸如花绽放。他觉得自己胸口处的坚冰尽数融成了春水,一荡一荡的撞击着他禁锢着鬼的牢笼,他伸手将她的手拢住,环在掌心的最柔软的地方:“九九,霍家求娶之事我已得知,陛下也有松口应答之意。然霍步轩非良人,你不能嫁与他,无论你答应与否,我都会同陛下言明爱慕之心,请旨赐婚。”

“不!”拒绝的话脱口而出,他的手温度正好,恰恰温暖她的体温,只是他的掌心太过炽热,让她忍不住想要逃离:“皇兄必不会应允,你不必为我惹恼他。”

“不是陛下不允,唯你不愿而已。”他察觉出掌心的手指有挣扎之意,手指摊开,松了力道,眼睁睁看着她将手抽回放在了膝上:“九九,你不过是不愿意与我在一处,这才拒绝得如此决绝。”

她哑然,无法言语。

“九九,我不会逼迫你,可若是陛下许你嫁入霍家,那你当如何?”没有问出口的是,就算是嫁给霍步轩,她也不愿许自己白头一生吗?

放在膝上的手蓦然收紧,指尖刺破了掌心,疼痛让她清醒了不少。手指慢慢放松,她终于找回了呼吸,这才发现刚才屏住了气息,刺得胸口一阵一阵的闷疼。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而平稳:“若是陛下应允下了旨意,我必当遵旨下嫁。”

‘咔啦’一声,却是杜若手指捏着小几,生生将梨木的小几掰了一角下来。

木头裂开,有利刺突出穿透了他的手指,嫣红的血滴落下来,很快将他袍子的下摆打成一片赤红。

她本来想硬着心肠当做不知的,可到底于心不忍,从旁边的小柜里找了找,没有找到,于是问他:“哪一瓶是止血的?”

他不说话,只目光沉沉的看着她。

梁柒叹口气:“你是要我同你一样将手弄伤了,再一瓶一瓶去试药效吗?”

***

将他的伤口倒上药粉,从怀里掏出帕子帮他裹好伤口。

“我记得山神庙外,十一的手伤了,你也是用这样的帕子替他包扎伤口。”那时的帕子上,也绣着这样小小的一株的碧绿藤萝。

“衡芷你记性真好,我却是许多事情,都不大记得了。”

她淡淡的回答,将剩下的金疮药盖上了红布塞子,仍旧放回了原本的位置。

杜若脸色一白,深深吸了口气,才将眼底浮浮沉沉的伤痛平息下来。他轻轻笑,笑容里剩下的只有苦涩:“九九,你何必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你既然不愿与我携手白头,我自然不会迫你。但是,我与你相识至此,从来都是将你放在心上,无论你说何事,我都会顺从听命,只愿护你一生无忧。”

那样高高在上的杜若公子,整个海南人人称颂无所不能的当家,如今大岐皇帝最为信任的侍郎大人,如今这样卑微的同她诉说,诉说他无法得到回应的爱情。

她差些就落下泪来,衡芷衡芷……我与你,注定只能陌路。

此次安荣归附,薛家大胜还朝,小皇帝手中的兵权已无人可及,梁莹玉虽尚有余力,可到底再无翻身之日。太皇太后隐退之后,再没有插手朝廷之事,就算她再度听政把权,他都已有分庭抗礼的资本。

这时,她这个为世人诟病的聿和公主,焉能有全身而退的资格?昔日她为他所做的一切,已经成了他心中的一根刺,碰不得拔不动,只能仍由着它自行溃烂,无论是伤口痊愈还是千疮百孔。试问前途无可限量背负了杜家先人族众期待的杜若,如何能因为她的缘故,彻底断送了前程?

与她沾上关系,幸运的是得个闲职终身不得重用,稍有不慎却是满盘皆输,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长长的吸气,再重重的吐出,她将胸腔内所有的浊气都吐尽了,仅留下足以平静内心到狠心的强硬:“衡芷,我斩断卫平安手臂的那日,你在皇祖母那里对不对?”

“……是。”他有些不明白她为何会忽然说起那日的事情,虽然疑惑,还是点头应答。

“你肯定同宫中那些人一样,在想为何我会如此狠毒,卫平安不过素日不愿与我谄媚,我就狠毒断他一臂?”她问出口,却不等他回答,自顾自的继续说了下去:“你既然在皇祖母那里出入,大概是皇祖母的人,那么,定然知晓,霜华……就是雪音,她是皇祖母赐给我的宫女。可是你大概不知道,在这之前,我与她就见过一面。”

他没有说话,甚至她说出‘大概是皇祖母的人’这句话时,依旧是面无异色,丝毫没有插话的意思。

当然,梁柒也没有让他插话的打算:“有一次我进宫时,走错路了,在花园假山后面,看到她被一个太监压在地上,面无表情的看着那个太监拿着牛毛针狠狠的刺向她的手臂。我当时还小,吓坏了,趁他们没有发现我赶紧跑开,并不曾看清他们两个的面容。后来,皇祖母将她赏赐给我,我为了让皇祖母安心,每次入宫都会带她一起,可我从来不知道,她每次在外面等候的时候,都经历了些什么。后来,有一次我留宿宫中,半夜和皇祖母闹脾气,想要偷偷找了她一起回府吓一吓皇祖母,结果……”

说到这里,她又想起了那夜雪音为了不出声死死咬住的软木,还有她身上青紫的伤痕,那个太监手中拿着一支烛台正在往下倾倒……她那时才恍然想起,这就是她在假山那里看到的那两人!

“雪音发现了站在门口的我,发疯似的挣扎了起来,我当时本想叫来侍卫将他们抓住,可这样一来,雪音只怕也活不成了。于是我趁着他正在制服雪音尚未发现我的时候,拿起桌上的花盆将他砸晕了,第二日,我叫来太监将他绑了,说他半夜窥探公主,当着千秋宫所有宫女太监的面,用黄油纸活活将他闷死了。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爆裂的双眼,凸出的眼球,还有青紫的脸……”她忽然咯咯轻笑了起来:“这个人,就是卫平安的干儿子卫连生。”

他还是不说话,可是眼神却蓦然哀伤,静静的等着她后面的话语。

“卫连生死后,卫平安为他报仇曾经派人要烧死我,也是她拼死将我救出,却落得一条腿上全是烧伤。只是卫平安当时已是皇祖母眼前红人,我又没有证据,只能当做意外生生受了。只是这一次,雪音便向皇祖母请辞,愿同我回府永不进宫。这么多年,她一直陪在我和十一身边,甚至在三年多前刺客刺杀时,替我和十一受了一刀,那个疤痕现在还留在背上。数月前我被皇祖母囚禁宫中,也是她豁出命来冒死进宫送信,你说,这样的女子值不值我为她断卫平安一臂?”

好好一个女孩子,受了卫家父子的毒害,腿有烧伤背有刀痕,今生今世,只怕都再也不能嫁人生子了。

杜若的脸色骤然惨白,好似失去了所有的血色,就连梁柒问出的那样简单的一句‘是否值得’,他都无法回答。

梁柒还在咯咯的笑,笑声越来越冷:“可这也好的一个女孩子,却因为进宫送信,被人施以拔舌之邢,今生再无言语!杜若杜侍郎,当时在皇祖母身边提出这个建议的人,你是否觉得于心不忍?”

她的笑声清脆,却像刀子一样将他的心凌迟,刀刀见血:“我……我当时……”当时不知么?他明明知晓那是当朝聿和公主身边的婢女,可却不知道那个聿和公主就是自己的心上人。当太皇太后说出她的罪行之后,询问‘不想让外孙女伤心怨恨但又必须惩戒’的最好刑罚,他回答了‘拔舌之邢’。

“杜若,雪音之事,错不在你,可我心中终有结难解,你且好自为之,莫再做任何无用之事令我为难。”她不看他的眼,不去注意他惨白的脸色,伸手将车门帘掀开:“我与你,再难相见如当初。”

说罢,纵身一跃。

马车行驶得很慢,加上车外是聚海在赶马,他听见里面声响不对,立即将马车一拉。梁柒跳下去的时候,只打了个踉跄就站稳了身子,尔后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聚海回头去看自己的主子,他跟着他这么多年,看他从众人交口称赞的神通小公子,长成如今卓尔不群的当家公子,却从来没有看见他这个样子过。

苍白的脸色,无神的眼睛,还有那样深入骨髓的绝望,好像神魂已被人掏空,只剩下一具躯壳。

他怔怔的靠在车壁上,阳光从掀起的门帘上探进去,落在他的脸上薄薄的一层光亮,却半点也照不进他的眼里。

黑沉沉的眼底,不知是看向了那里,右手向前伸出,也不知是想要抓住什么,只看见明晃晃的一把阳光,纯粹,明亮,然而只是虚无。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是狗血呢,还算是开虐呢?

更送上,喜欢小若若的妹纸千万不要伤心啊~

感谢妹纸们的评论,我看得心里一抽一抽的欢喜啊,哦呵呵!!

ps,不要bw我哦,我会忍不住虐小蓝蓝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