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时，远远未到夏天闷热季节，尤其是后半夜，千年古城里的凉意甚至会让那些穿得单薄了的人们禁不住打一个冷颤。
书房对着后院的窗此时都是开着的，那些凉意从窗口灌入，直入肺腑。
然而平日里总以一副生硬面孔示人的刑部侍郎大人站在那张古朴的书案前，看着原本属于自己的那个座位此刻被别人占据，全身都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虽然这个人用黑巾蒙住了脸，但是李延峰是何人？入刑部执掌刑案大狱多年，他亲手审过的犯人不知凡几，察言观色本就是他最应该擅长的事，那一双纤细的手，那一副宽松常服掩藏下的纤柔身体，那一双如天上星辰般美丽的眸子，每一样都昭示出了此人的形貌。
这是一个女人，哦不，准确来说，此人最多不过二八年华，这是一个冷艳如雪的少女。
她的一双手看似柔若无骨，但李延峰毫不怀疑这双手可以轻易捏断自己的喉咙。
不愧是见惯了官场上大风大浪的人，经历了那样多的腥风血雨之后，在面临如此境地的时候，他仍然能迅速地在脑海里判断出了这些信息。
然而，这并不能对他起到什么帮助。
走入仕途这么些年，他终于遇到了比那一年被人诬陷进宗人府地牢更大的困境。
他此时站在薄冰之上，稍微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的死局。
李延峰能感觉到自己的侧脸上，有汗珠儿划过。他的喉咙动了动，发出一声嘶哑难听的声响，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夜深人静时，越过重重守卫，甚至越过了府中的警卫阵法，蒙面闯入一名刑部侍郎的书房，这背后的意义不言而喻。
少女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却让他感觉犹如刀割，他甚至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怕看到自己瑟瑟发抖的样子，更怕那双眼睛里仿佛视一切为蝼蚁的冰冷。
一手可判无数人生死、在常人看来风光无比的刑部侍郎，在一个少女面前，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被扒光了毛待宰的鹅，被人提起了脖子，只等着那决定自己命运一刀落下。
“你是什么人？”
过了一小会，李延峰终于强自镇定下来，先行发问了。蒙面少女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进来的，他怎么也想不出，然而他此刻还活着，就说明对方至少暂时还需要自己活着，甚至是对自己有所求，那么此刻他姑且还不需要担心自己有无性命之忧。
然而，他的声音刚刚落地，疑问式的尾音还没有完全说出，少女的手指轻轻动了动，房间里的灯火忽地暗了一下。
仿佛有那么一瞬，连风都静止了。
当烛火重新亮起的时候，李延峰的额头已经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他紧咬着牙关，整张脸都因为疼痛而扭曲了起来。
他的左肩上，出现了一个极小的洞，正无声地往外淌着鲜红的血。
隔空洞穿他人的身体，这只能是修行者才能使出的手段。蒙面少女所使用的，不过是最简单的凝气成劲，只是这一道简单的指劲，也不是一个上了年纪的普通人可以抵挡的。
李侍郎没有喊叫出声，只是用右手用力地按住了出血的地方，聪明如他，当然知道，自己若是因为忍受不了疼痛而大声呼喊，当他张嘴的那一刻，便是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
他面露痛苦之色，咬了咬牙道：“说吧，你想要些什么，只要是我有的，都可以商量。”
回答他的是另一道无形的指劲。
这一次，他的左肩上有了两个血洞。
只消两个呼吸的功夫，那一身上好丝绸制成的长袍便有大半被染得鲜红，素来极为重视仪容的大夏官员，也已经变得狼狈不堪，像一只小雀儿般蜷缩到了墙角。
他依然没有出声。
只是经此一指，他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我没有让你说话，你就不能说话。
何等冷酷！
鲜红的血在灯下显得格外刺目，李延峰看着那名少女，眼神里终于第一次露出了浓浓的惊恐。
看懂了那位养尊处优习惯了的的李侍郎露出了这样的眼神，叶轻雪的情绪几乎没有任何波动。
这样的眼神，她见得太多太多。
从七年前的那一夜一直到今夜，她已经见过很多次，并且时常会梦见那些濒死时才会有的眼神，那是人们发自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今夜还不会是终点。
沉默了一会，她终于开口说道：“用手按压伤口，也许可以减轻疼痛的感觉，但是会让血流的速度更快，如果你继续这样做，即便我不杀你，你也熬不过半个时辰。”
李延峰惊疑不定。
没有给他更多的时间去考虑别的事情，叶轻雪取下了蒙在自己脸上的黑巾。
黑巾落下的那一瞬间，宦海沉浮数十年的刑部侍郎，终于知道了绝望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滋味。
若是在平常，他一定会对眼前这位非常美丽的少女详加欣赏一番，只是此时此刻他又怎么能注意别的，他看到了对方的样子，那么这个人还会让自己活下去吗？
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叶轻雪站起身来，淡淡说道：“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杀你，即使我真的很想那么做，即便在过去这些年的每一个晚上，我都会在梦里杀你无数次，我还是不会杀你，好了，你可以说话了。”
听到她说出不会杀你的话后，李延峰总算稍稍松了一口气。
只看上两眼，他已经确信，自己并不认识这个少女，那么这就意味着对方极有可能是受了别人的指使或者拿钱办事。
她是谁的人？
丞相？
神将府？
神御监？
或许是……
皇宫？
“你想要什么？”他把自己刚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在我提问之前，我想提醒你一件事，我的刀很快，快到可以在你叫出声来之前割断你的舌头或者脖颈。”
李延峰愕然，看着那张美丽的脸孔，很难想象这样的一张脸会和如此冰冷恶毒的话语联系到一起。
叶轻雪看着他，虽然她的声音听不出任何起伏，脸上应该也没有什么表情，她却是比对方更清楚，自己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压抑住那股冲动。
那股蔓延在她全身每一处的冲动，那股深深融入她的血里、骨里的冲动。
“我想要的，其实很简单，只有很简单的一句话而已。”
“什么话？”
“七年前，御史欧阳石一府上下三十六口，一夜之间死于非命，连守卫御史府的赤骑卫队也被人灭除，当时主审这件案子的人，就是你，我有说错吗？”叶轻雪缓缓地往前走了一步，随着这轻轻的一步落地，缩在墙角的那人又往里缩了缩。
“七年前？欧阳石？”李延峰初听到对方如此一说，竟然有那么极短的一段迷惘，他审过的案子实在太多太多，在他手下被判死甚至他亲自监斩的凡人数不胜数，三十六条人命……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大夏王朝内人口何止千万，每天在不被人注意到的地方，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去。人命，真的不比草芥贵。
他细细地回想了一遍，身子突然一震，失声道：“七年前！你，你是什么人？你，难道你姓欧阳？可是，当年欧阳府上的所有人都应该死绝了才是，连……怎么，怎么会？”
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的是，欧阳全府上下没有半个修行者，连府上所养的三只狗都被人斩断了头颅，根本不可能有任何人逃脱。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越来越小，面色也越来越苍白，连一丝血色也没有，只是喃喃道：“这怎么可能呢？你，是谁让你来杀我的！是谁告诉了你七年前的事情？”
叶轻雪又往前踏了一步，轻声说道：“在提问题的人是我，而你，”她看着李延峰一字一句说道：“可以选择回答，或者被我一刀一刀地杀，杀到你死为止。”
李延峰猛地打了个寒颤。
那是一种刺骨的寒冷，从少女的身上散发出来。
她的眉眼是如此的美丽，她的唇是如此的柔软，然而唇间吐露的话语，却像是来自九幽之下的地狱深渊。
她的眼神很冷，说话的语气很冷，仿佛她面对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堆已经腐朽的烂肉。
任是谁，被这样的一个人注视着，也绝对不会感觉到舒服，李延峰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涩声道：“那些人，不是我杀的，我只是负责审查这件案子，他们……”
叶轻雪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的话，仍然极为平静地说道：“我当然知道他们并不是你杀的，你当年不过是大夏官府的一名四品官员，怎么可能有能力去对付一名从二品的御史？我想知道的是，这件事情幕后的真正主使者是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