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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定策暗罗材(1)

“幸不辱命。”

伴随一记脆利的搁笔声,邵歆舟宣告文章完成。说巧不巧,映弦的《梅花三弄》也恰好收尾。最后一颗音符穿过娉婷花枝与假山的罅隙,绕了绕亭角,逐风而去。花园因沐琴声益发幽澹,只能隐约感听到松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的轻响。众人的目光此刻齐汇于从邵歆舟手中传递到司徒曦手中的那张薄笺。一笺如绡,在风中微颤,未干的墨痕牵引着司徒曦的视线,也勾起了映弦的好奇心;而信王脸上渐渐流露、渐渐加深的许悦之色更加剧了每个人期待观文的心情。

终于,秋心恭敬地从司徒曦手中接过纸笺,妥帖地付与旁人。文章便在花园里传阅,不出所料地激起一片钦辞。传至司徒素处,映弦赶紧贴过来与之同读。一列列凤舞龙飞,古言僻字,看得映弦眼睛发花,幸好有二公主在耳边轻念:

“惟永瑞十九年,岁次乙亥,月旅大吕,辛卯御辰。气清雪晏,会于王府嘉园。少俊蹇偃,仙姝婵媛。旨酒既毕,咸慕疏影之高情,追暗香之逸致,遂以吟咏,憺兮忘返。

幸甚一夜降瑞,麻衣覆尘,蔼蔼弈弈,飑飑纷纷。是日适园,映目俱缟,滋珲蕤于树杪,绽瑶华于石棱。日暾暾而耀宇,天英英以行云。华亭闳阁,穷营匠之卓巧;凝土冻溪,固守中之精神。壮乎橐籥,或临北风以舒节,又沾银粟而开襟。

名苑在冬寔荣。遑论松竹未凋,下藏劲根,唯怿含粲吐馨,梅华甫盛。于是拟妙境,援素毫,状姱容,制清骚,讬志述情,雅韵遂成。愈识梅性灵秀,宜雪宜月,亦山亦池;瓶聚冷香,画摹殊姿;驿路何倚,落英孰葬?皆恂恂揣度,亲身比象,所以兴怀驰意,知岁馀之旷窅澄爽矣。

欷浮生易老,朝夕骋骛,徒作逝川之叹,未明梦蝶之愉。离忉忘劬,莫若观琼葩于凛冬,闻青蜩于烈夏,涉芳滨而嬉水,迎寒商而弄月。物在其时,其美也尽。方生方死,慧者始悟。故今霑仁洽恩,和琴记之,以谢主友而感光阴之难逮也。”

映弦怀疑自己起了错觉,司徒素在念到“仙姝婵媛”时语声似有凝滞,浅淡朱颜悄悄飞上玉颊,又迅速沉静地褪去。而邵歆舟的目光从司徒素启唇念文起便再未移动过,直至纸笺重回司徒曦手中。墨,已完全风干了。

诗序既成,众人又各自赋诗酬唱、赏梅饮酒。笑声混合酒香,风起时迂荡园中,弥久不散;风一停,便驻留檐角、亭栏,似欲挽住这段终将流逝的时光。落幕时夕晖如泼,天空被染成金蓝色,朵朵暮云*而忧伤地绚烂,千重万叠,唱响无与伦比的华丽曲章。

离园前映弦瞥了一眼司徒素。她该是喝了不少酒,斜倚着一棵青松而坐,神态娇慵迷离。雪帽无意识地被摘下,云丝随风飘动。柔泻的霞光在脸上催开红滟滟的花色,而一股微醺从眼眸中流出,盈盈而上,将浓睫点化为一对未醒的丽蝶,犹在梦里轻颤着深玄之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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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对于司徒素来说,诗会的醉意与欢愉不过是浮生一瞬,回家后她很快又恢复了平时清冷淡泊、不问世事的气质。然而映弦有意观察,她连着好几天都前往幻时宫,一呆就是老半天,有时还带着几本泛黄的旧籍出来,一头钻进书房研读,不许人打扰。乐师楚沙白自入冬之后便来得少了,已有数日不见,映弦便自练旧曲打发日子,心里却纳闷着公主府暗起的变化。

转眼到了腊月初七,驱傩日。上午天色昏沉,层云压日,到下午太阳方破云而出,照得人暖烘烘的,映弦便撺掇小宁子去街上看热闹。一队队驱傩者穿着彩衣画裤,戴上各种狰狞古怪的面具,一路击鼓吹笛,挥舞茅鞭驱逐疫鬼。所过处人声鼎沸,行人无不大笑而观。映弦可算是开了眼界,小孩儿似的追看了好一阵,小宁子却说道:“你倒忘了宫里驱傩的仪仗,那才叫好看呢。”

回府用过晚膳,气温又降了下来。小桂子和几个老妈子休息了一会儿,进入灶房,帮柳师傅将红枣泡水去皮,捶破成泥,跟黄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栗子、红江豆一起合水而煮,又以杏仁、瓜子、花生、红糖等作为点染,伴着窗外降落的雪花忙了大半夜。次日鸡鸣时腊八粥便已煮熟。雪也停了,天色由黛青渐渐转白。映弦起床后却见蕙衣、馨亭等人先以粥供佛,又将一部分供在户牖、园树、井灶之上,然后才给公主和府中所有人分吃。小玄子还将多余的腊八粥盛盅,放进大漆描金花鸟食盒里,负责送往岳府和信王府。

映弦先吃了一大碗,甜淡正宜,颊齿留香,催人又盛了一碗,吃完后才发觉给撑住了。望着院里天气晴朗,便决定出府闲逛消食。到了外郭城,想起腊八风俗,径直走入一座香烟缭绕的佛寺,果见僧侣将大锅里煮好的腊八粥分发给前来拜佛的善男信女。发到映弦时,映弦猛然跳开,摆手道:“不用不用,我已经吃过了。”僧人看了她一眼,神情微忿,映弦赶紧掉头走出佛寺。

兜兜转转,又来到一片旧街坊。一进去便望见人头攒动,乱糟糟排了三支队伍,排队者手里拿着盛具,清一色的粗布衣裤,密布补丁,看上去都是穷苦人家。映弦便问一个大婶这是在排队做什么。大婶答道:“在等公主给咱们发粥呢。”映弦惊问:“公主?哪个公主?”大婶又道:“当然是元熙公主了。这四年来每年腊八她都给咱们这些穷兄弟姐妹发腊八粥,一条街一条街地送。阿弥陀佛,公主是善心人。佛祖保佑公主。”

映弦便快步走到队伍口,见映雪、晚云正和景阳斋的其他几个侍女一起,将放置路中的一口大锅里的腊八粥舀出,一一发给领粥者,嘴里连说“别急别急,人人都有份。”映雪穿的是青绸短袄、青绸棉裤,全身上下只有一支银扁钗簪在发间作为装饰,朴素无华。她瞧见映弦,脸色微一惊,放下手中长勺,走过来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映弦道:“我这也是凑巧。姐姐出宫是专门替公主发粥来了?”映雪道:“除了发粥以外,我待会也准备去祭拜刘叔叔。”

“刘叔叔?”映弦随即醒悟,该是当年将自己跟映雪从平徐救出的刘培。“原来他也已经去世了……”

映雪叹气道:“你这个没记性的。刘叔叔是在永瑞十三年的腊八逝世的。今天其实是他的忌日。以往咱们每年都会约好去祭拜。今年入了腊月却一直不见你进宫商量出行时辰。还以为你忘了呢,却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你。”映弦脸庞微红,道:“我的确忘了许多事,到现在都没能想起来,姐姐别怪我。”映雪便道:“那咱们待会儿一起去。”

景阳斋侍女发完腊八粥,映雪向晚云交代了几句,便跟映弦坐上马车,前往皇陵以东的刘培墓。到达目的地,映弦下了车,见视线前方墓地为松柏环植,未化的积雪停留在树枝上,景色清冷肃穆。西边一片梅丛开满冷艳娉婷的黄梅,幽香散逸,如丝如缕。走过排列着羊、虎、马三种石兽的神道,便见一块石碑耸在墓前,上刻“郁征虏大将军武定侯刘公培墓”。两旁是石翁仲。映弦咋舌道:“原来刘叔叔还是个将军。”映雪道:“自从皇上为爹娘平反后,刘叔叔便入了边军。后来在边境屡立战功,被朝廷封为将军。却在永瑞十三年跟漠月的一次战役中受了伤,壮年而逝,真是太可惜了。”映弦闻言便又仔细看了看碑刻。

映雪取出祭拜之物。先在墓前烧起香烛,洒了一杯酒,说道:“刘叔叔,侄女映雪映弦来看你了。”说罢又将腊八粥和其他供品摆好,拉了映弦下拜;抬起头,秀丽的脸庞满是缅怀之色。映弦见状叹道:“想不到姐姐如此看重旧情。”映雪脸色一沉:“这是什么话?刘叔叔受了爹娘的恩情,将你我救出,保护咱们,又不顾危险回西鉴面见皇上,冒死陈冤,只为还爹娘一个公道。如果不是刘叔叔,这世上哪有你我?爹娘素以仁义称世,刘叔叔不负爹娘,我们又怎能忘记他的恩情?”

映弦见映雪说得义正言辞,明眸冷光微凝,如射来两道寒水。心不由一凛,低头不敢说话,良久才又小心问道:“刘叔叔本来是宣国人对吧?”

“嗯,那又怎么样。他为咱们郁国做出的贡献,可不是随便哪个郁国军士就能比的。当年他刚为朝廷作战时,朝堂上泼冷水的可不少,个个嚷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好在皇上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也算是他的英明。”

映弦若有所思:“看来刘叔叔是决定彻底抛弃宣国人的身份了。”

映雪叹道:“他在宣国本是一个马奴,主人乃是宣国太姬步萍贞的儿子。要说这步萍贞,可算得上一个传奇人物。她本为宣国小皇帝的乳母,后来出任女官,收了一个宫女作为养女,又设法将她献给小皇帝作了淑妃。两人便共同辅佐支持小皇帝,与当时执政的万太后一派相斗。”

“呃,这女人还真是有本事。”

“可不是?步萍贞依靠小皇帝的信任,笼络了一批大臣,陆续除掉太后的左右臂膀和情夫,并以秽乱后宫为名将其幽禁,以致万太后最终在抑郁中死去。皇帝亲政,废掉皇后,立已生下小皇子的淑妃为后,歩萍贞也成为了炙手可热的朝中权臣,依附者无数。她的亲生儿子也官拜尚书仆射,爵至郡王。”

“原来如此。不过这儿子定不是什么好鸟。”

“不错,此人骄侈荒唐,仗着母亲的权势便耀武扬威不可一世。又总是虐待家中奴婢,稍有不合心意便施以笞杖。刘叔叔有一姐一弟,都先后丧命在他的手中。刘叔叔也是忍无可忍才逃了出来。”

映弦听罢叹问:“那这位宣国太姬的结局如何?”

映雪笑道:“听说步萍贞起初尚能辨贤识奸,后来则任人唯亲,贪污受贿,以致朝政混乱,局势动荡,政变因生。新皇取而代之,她当然也只能落得个族诛。刘叔叔一家在天之灵也算能瞑目了。

“这些事都是刘叔叔告诉你的?”

“差不多。他还在世时,我好几次出宫去探望他,他都跟我说了。”

映弦点点头,心潮难息,便又同映雪一起烧了数串冥钱。祭拜完毕,映雪道:“公主一直惦记着你。你不如今天跟我回趟景阳斋,见见她吧。”映弦只好答应。上了马车又顾见冥钱烧下的黑灰随风荡散,幽魂似的追着车轮飘了好久。终于,松荫淡远,刘培墓在视线中渐渐隐去。映弦回首默然而坐,映雪闭目微憩。一回城,耳边顿时响动起来。天空晴碧似洗,冬风轻呜,万户千家吃粥送粥,是一年一度的腊月初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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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徽三年,万太后病发,吐血数升,崩于白门宫。留书曰:“贱婢步氏,世之蛇蝎,吾死后当化鹰,令汝皮肉不留。”太姬步氏掌朝政,握公器,大封亲信,尽放猎苑鹰隼。张皇后语太姬:“母无惮乎!”笑曰:“手下败将,生时吾尚不惧,何惧死后化鹰?彼自取其辱耳。”

——《列国纪?宣纪》(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