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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第一百五十一章

第一百五十一章、

流云低垂,烟霭蒙蒙。他站在山风鼓荡的山谷当中,泠泠泉水自脚下流过,又一条近乎透明的小鱼在他脚边游弋,似乎是被他的体温所吸引,轻轻吻上了他的脚趾。冰凉的触感,微微有些发痒,他蜷了蜷脚趾,沿着山溪,踩着打磨得圆润的石头和绵软的细沙朝下游走去。

山风吹起他的破碎的白色衣衫,发丝从背后飞到身前,一汪春水般的碧眸中满是迷茫,他并不清楚他在哪,也不清楚他是谁,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到哪里去。只是水流动着,风吹动着,便带着他一起往前,渐渐的便离开了山谷。

渐渐的,天色暗了,阴影从天空蔓延开来。黑暗如同羽翼一般,敞开了幽深的怀抱。

他离开山谷,眼前是水草丰茂的平原。遍地红色的草在夜风中发着光,彷佛摆动的火焰。天上没有明月,也没有星星,脚下的野草是唯一的光源。红色的光点如同萤火虫一般飞舞,在他的碧瞳里倒映出一片奇景。

山谷中流淌出来的水在这里变得浑浊,河道底下也不是褐色的细沙,而是五彩斑斓的泥土,河水搅开了斑斓的泥土,被倒映着的红色野草融成暗红色。

有一粒红色的光点飞舞到他的眼前,他伸出手把这粒红色光点接住,眼前忽然一阵扭曲。

“大王,你醒了!”小蝶惊喜的叫了出来。

他睁开眼睛,碧眸里沉着红色,恍惚间回神,他知道自己终于从阴土回来了。

“我回来了。”他说。

小蝶捂着嘴,开心的落下眼泪,道:“大王,你这一走就是两个月,你再不回来,我们可都要不知道怎么办了。”

他看着小蝶的样子,心里毫无波澜,他眼眸里可以看见这个女鬼身上缠绕的业力,善业、恶业,耀眼得如同烛火。他只是看着,便从心底生出渴望来,渴望……把这些业力都化作自身的养料。

小蝶尚在叽叽喳喳的说着,他听着却觉得有些厌烦,摆了摆手,道:“好了,哭什么,我还没死。”

他声音有些不耐烦,小蝶不由得下了一跳,她眼里的神光渐渐暗澹下来,道:“大王……”

他不耐烦道:“下去吧。”

小蝶躬身后退,情绪立刻低落下来。

不过是一个侍女,居然还敢对他甩脸色,看来是以前太疏于管教了。

他默默想道。

只是不等他清静下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匆匆而来,在门前停下。高大俊朗的男子在门口看他,眼里闪烁着情深和喜意。

“师兄,你醒了!”白献之三两步走到榻前,抓住他的手,开始检查他的身体。

他勐地抽回手,皱着眉头道:“你做什么?”

白献之怔了怔,道:“看看师兄恢复得如何了,师兄你……”

他直勾勾看着白献之,眼里的红芒四处攀爬,好似藤萝一般,想要他眼眶里钻了出来,他心不在焉道:“我没事。”

白献之看到那触目惊心的红色在碧瞳里肆意蔓延,哪肯相信他的话,一把把他拘进怀里,死死搂住他的身体,用额头贴上他的脑袋。

他和白献之之间有深层次的羁绊,他们见证了彼此的岁月。山和树彼此成全,他们亦是如此,因此白献之的法力并没有收到过多的阻拦就进入他的体内。在那一瞬间,白献之看到了一片焦枯的火焰地狱。

下一个,白献之的目光就随着法力被他一同迫出。他一掌打在白献之的胸口,掌力将毫无防备的白献之拍飞。白献之闷哼一声,胸口一片焦黑,一口热血喷在地上,却立刻烧成灰烬。

“师兄,你走火入魔了。”白献之惨道。他的震惊于自己的发现,却顾不上自己被他打伤,满眼都是疼惜。

他拍开白献之后便靠着墙壁,姿态既像是防御,又像是攻击,充满了疏离。他裹着黑色的袍子,赤红的纹络在他的袍子上蔓延,他的手上红光攒聚,彷佛盛开的红莲,只听他幽幽道:“我不曾走火入魔。世上路这么多,它选择了我,我也选择了他。”

白献之睁着眼睛,看着他的样子,油然而生出一种无助来,道:“这是背弃,你背弃了你自己,也背弃了……我。”

他的眼睛忽然红了,表情有着些微的扭曲,道:“背弃?不是我背弃你,也不是我背弃了自己,只是那时候,没有人可以救我,我别无选择而已!”

“你知不知道阴土是什么地方?知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又有何颜面与我说背弃二字?我是因为你才落入阴土的!”

白献之脸色苍白了起来,他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子,道:“师兄,到底是什么让你变成这样,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心中涌起倾诉的欲望,但下一刻,这样剧烈的情感却都化作火焰的养料,他又平静了下来,道:“天地烘炉,众生都受煎熬,与其在地狱中打滚挣扎,倒不如化作地狱,你说对不对,献之?”

白献之摇摇晃晃朝他走去,道:“不,修行是为了超脱,不是为了沉沦,师兄,你入魔道了。”

他的脸色阴沉了下来,道:“那么你是想对我动手吗?告诉我,你是想对我动手吗!”

白献之神情恍惚,道:“是我害师兄跌入地狱,那也应该让我把师兄从地狱中拉出来,哪怕……”他的声音渐渐变低,气息却越攀越高。

“你要做什么!”

以白献之为中心整间房屋都在瞬间结冰,白献之勐地朝他扑了过去,被他手中的红莲穿心而过。白献之彷佛感觉不到疼痛一样,伸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剧烈的寒意袭卷了他,他的身体、元神、意识都在一瞬间被冰封。

咔嚓咔嚓的声音不断响起,整座黑山都在瞬间被寒冰覆盖,黑山上的一切生灵都被冰封在其中,一切都化作寂静。

天下有雪,举世皆白。茫茫大雪覆盖了大地,把一切悲欢离合、恩怨情仇都埋藏起来,不管是正邪、善恶还是美丑,都化作一片洁白。

这一片洁白当中,只有一点灵机孕育,终于在数不清的年头之后,这点灵机萌芽了。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记忆彷佛被蒙上了一层烟霭,难以回顾。他举目四顾的时候,记忆才一点一点复苏,白献之、黑山、业火、阴土、轮回盘……一切又渐渐被他想起,越是想起,便越是悲伤。

他还靠在床榻上,脸上十分平静,只有两行清泪落下。一枚玉钩在他脚边微微发亮,玉钩的主人却已经消失在人世。他想起来一切,想起来自己在阴土即将身死神灭之时,逆转了十二因缘转轮经,只取了其中的烈火地狱,降服了业火,却也身投地狱,性情大变。想起来白献之为了救他,施展禁术,牺牲自己成全了他。

十二因缘转轮经修行十二因缘、七识五蕴、六道轮回、四大假合,但人在轮外,便如同手执轮盘,轮盘流转,但人超脱其外。修行这些,本是为了看破,为了了悟和看破。逆行十二因缘转轮经便身投地狱,人不在轮外,而在轮中,成了轮回的一部分,也由佛入魔。

但白献之的禁术却以阴阳化生之理,将铅华抹去,废了他的业火地狱,为他重建道心。这样的禁术,自然不是白献之能掌控的,天下有雪,便来自身也埋在雪中,随着雪一同埋葬了。

他捡起脚边的玉钩,从房里走了出来。黑山仍然还在冰封当中,只有他成了雪中最先发芽的绿枝。隔着层层冰雪,他发现黑山中冰封的生灵并未死去,只是还在沉睡当中,只有他融化冰雪,这些生灵也能随着醒过来。

他虽然醒了,但是一身修行却也毁于一旦,根本无力消融冰雪。白献之牺牲自己成全了他,如今也该换他来成全别人才是。

他下山之后,才发现这世上的灵机已经稀薄得难以修行。他沉睡之前,这世上的灵机尚能让人修成地仙,离神仙也不过半步,但如今这世上的灵机却已经稀薄得只能让人修成人仙。仙佛早已没落,神道和妖魔之道却兴盛起来。

灵机不足,可以众生补之。神道需要香火信念,妖魔需要贪心恶欲、血食祭祀。他有一身所学,却只能施展些不入流的法术,能修成飞剑斩人头便算是一等一的法术。这已经是大虞灭亡一千年七百年以后了,如今的大徐也在亡国的边缘。

仙佛没落,要重走修行路,只有另辟蹊径。神道受限于香火,妖魔的俄语血食会污染元神,两者都不可取。他最终还是找到了另一条路。

借鉴神道和妖魔之道,还是接住众生,却又更加高级。金刚经言“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其中精髓,不过无相二字。他给自己创造的功法取名无相功,既然无相,自然也是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

无相功能轻而易举借用众生之念成就自我,但反过来,他又能用无相功成就他人。等他练到高深处,一路斩妖除魔,破除邪神,最后终于再次走到了神仙门槛。

说是神仙关隘,其实他所修已经不是仙道,只是与仙道类比的一重境界。临门一脚,只要跨过,他便能修成无相元神,大成无相功。

已经走到这一步,更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他走出这一步,终于看到了神仙之后的风景。众生在他心中,他也在众生心中,他是此界的至尊,天子也要在他脚下臣服,众生都膜拜他。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这一重境界应该怎么称呼了。

“他化自在,无相天魔,成了。”阴山之上,大尊对面的少年抚掌大笑道;“师弟,你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