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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番外(一)

四月的洛阳阴雨已经连绵数日,整个皇城都氤氲在盛放得富丽堂皇的牡丹花海中。

谢瑶已经病了半月,他们也已经有半月不曾相见。

徐行俨站在东苑之外,隔着院墙能看到伸出墙外的海棠花枝,不知不觉之间,这株西府海棠竟然长了这么高。

是了,他们已经成婚六载,他也已经位列三公,身居要职,领兵十万,朝中无人敢小觑他,再也不会有人如前几年一般在他们背后指指点点,说他们无媒无聘,私相授受。

直至今日,徐行俨仍旧记得当年自己被谢瑶拉到洛水之畔,她笑靥如花,迎着盛放的海棠在洛水边娇声问他:“二郎,妾愿嫁,卿可愿聘?”

他高兴傻了,这话本该他说的,可他明白自己的身份够不上谢氏门楣,他一个乡下来的穷小子,布衣白身,根本配不上她,也从来不敢奢望。

可她说自己不在乎,她要的只是他这个人。

他们对着海棠花神与洛水河伯起誓,约定三生,来生来世仍旧要做夫妻。

那时他只知道傻乎乎地什么都听她安排,她说成亲只有他们两个,他便说好。

可直到在一间空荡荡的茅房中对着关二爷的画像拜了天地后,他才得知,她为了嫁给他,与谢尚书断了父女关系,从此以后与谢氏再无瓜葛。

他们洞房那夜,谢瑶终于忍不住将一切倾诉,抱着他哭得喘不过气,她说,“二郎,如今我只有你了,你定不能负我。”

谢瑶在他面前一向狡黠如狐,那是他第一次见她落泪。

止不住的泪水浸得他满心苦涩,他痛恨自己的没用,只能将她紧紧圈在怀里,一遍遍吻去她脸上肆溢的眼泪,再一遍遍唤着她的名字,“含真……含真……不要怕,你还有我……”

成婚之后,十指不染春水的谢瑶摘下钗鬟,穿上粗布麻衣,为他洗手做羹。

还好他已经考上武举,谋了个巡防参军的小职位,每月那点微薄的俸禄省吃俭用,谢瑶也会给人抄书挣钱,日子虽然艰难,但还不至于没法儿过。

那时冬日里家中没有足够的炭火取暖,夜里她冷得缩成一团蜷在他怀里,后脚跟裂开,生出硬茬,硬邦邦刮在他的脚背上,生生将他的脚面刮出一道血口,他一声不吭,只能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紧一紧,再紧一紧。

她在闺阁中时不曾做过针线,但为了他扎得指尖上密密麻麻全是针眼,却藏着不肯同他说。

她的衣服都是葛衣麻布,手肘间破了再补一块,针脚粗大得难以见人。可她却从不给他的衣服打补丁,破了置办新衣,说男人出门该穿得妥帖,否则让人看不起。

有一次徐行俨轮值回家得早,看到门外停了一辆马车,他悄悄翻上墙头,看到谢瑶正在院子里抱着来看她的谢夫人哭,哭完后却又抹着眼泪笑着让谢夫人将带来的金银财帛全部带走,说二郎不喜别人接济,她现在这样过得也很好。

徐行俨站在巷子里靠着墙仰头一次又一次将快要溢出眼眶的泪水憋回去,许久之后才走出巷子推开院门。谢瑶正在将洗好的衣服往绳子上搭,看到他回来,眉眼弯弯地对着他笑。

他两步冲上去将她搂在怀里,眼泪终于没控制住,在她肩头砸下一滴。

他哑着嗓子说:“含真,以后我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不再粗衣粝食……你生来便应该穿绫罗绸缎,用金盏玉箸,仆妇成群,如今却跟着我……“他喉咙哽得生疼,再也说不下去。

谢瑶却窝在他的怀里,戳着他的胸口笑:“我信你一定可以,不过没有也没关系,只要你这里只有我一个,我此生足矣。”

谢琼也曾来找过他,他的那位舅兄苦口婆心地劝了两个时辰,甚至搬出了聘为妻,奔为妾的说法,让他放弃谢瑶,他只讷讷地应了一句,“含真说过,只有和我在一起,她才觉得快活。”

后来他于一次秋狩中无意间救了女帝,又落下那块母亲留下的信物,从那以后,他的职位一步步升高,他们的房子越换越大,他也终于实现了曾经的诺言,让自己的妻子不再为生活所苦。

他买下这座府邸后将洛水之畔见证他们誓言的那株海棠移来内苑,当时谢瑶对着这株海棠开心了很久。

转眼三载,这海棠越长越高,竟然已经冒出墙头了。

徐行俨看着眼前的艳色,惨淡一笑。

他来到北屋窗后,扶着窗棂,凑到跟前低声唤:“含真,我已经十四日不曾见到你了,你让我见见吧,哪怕只一面也好……阿婆说你今早吃一口便吐了,这样下去,你必然要清减,你想吃什么,我吩咐厨房里给你做……阿青这几日总是守在东苑门外不肯走,昨日它淋了雨,今日便有些病了,饭也不肯吃一口,它是想你了……我……也很想……”他说了很多琐事,到最后,他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哀求,“含真,求你了……”

他们成婚多年无子,两年前徐行俨从一个西域富商手里买回一条狮毛犬,谢瑶十分喜欢,给那条狗取了名字唤阿青。往日里她舍不得阿青受丁点委屈,可如今阿青生病,她也依旧无动于衷。

他在外面站了许久,求了许久,他已经绝望,以为今日她会依旧如同往日一般,狠了心不开窗与他相见,也不会与他说一句话。

可她竟然开了口,却那般戳心窝,她说:“郡主是千金之躯,必然不能屈居妾室,恳请二郎写一封放妻书,放谢瑶回谢家,给谢氏一条生路。”

徐行俨攥着窗棂的手渐渐收紧,咔擦一声,生生掰下一块木头,碎屑扎在掌心,瞬间鲜血肆溢,他却仿佛不知疼痛。

他闭着眼睛长长吸了口气,咬着牙说:“你休想!”

谢瑶轻笑一声,声音薄凉,“那二郎是想享齐人之福吗?”

他双眼通红,“你明知我心中所想,含真,我们曾在洛水河畔发过誓的,你忘了吗?我怎么可能再去娶别人?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将我们的誓言弃之不顾?可他心中绞痛,太疼了,实在说不出口,腮帮紧绷,忍得浑身颤抖。

屋内没有丝毫动静,他甚至想过要破窗而入,可是他不敢,他怕,怕自己闯进去,她当真会将那把扬文□□自己的胸膛,血溅当场。

谢瑶的决绝他见识过,否则当初也不会那般毫不留情地与谢府决裂,再不曾回头一步。但那里终究有她的父母兄嫂,她可以忍心看着他疼得死去活来,却不能看着他们去死。

果然,良久之后,谢瑶终于道:“那你便忍心让我眼睁睁看着谢氏覆灭,看着我生不如死吗?”

徐行俨气息微窒,“那你……将我放在哪里?”

谢瑶笑了,语气轻轻,“我会一直将你放在心里……”

他拂袖而去,将她的后话抛到脑后。

他不想只待在她心里,他们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他只想与她长相厮守,白头到老。

他甚至可以抛下所有身外之物,什么金钱名利权势,他统统都可以不要。

但有些事情,不是他想不要,便能轻易抛弃的。

女帝从何时开始有那样疯狂又荒唐的念头,没有人知道,连他也不知。或许是从宇文忻横死开始,也可能是淳于锦文暴毙开始,还可能是宇文恪阴谋败露之时。

当所有原本在她心中比较适合的继承人死的死残的残后,女帝便将视线落在了玉阳郡主身上,这个自幼被女帝养在身边,承载了女帝的心血和野心,却不及其祖母才能与内涵之万一的少女。

只懵懂天真又野心勃勃地对着那把凤椅馋涎欲滴,却不明白那高高在上的位置并无她眼中那般风光。

不过十几岁年纪,因生在内宫,见多了权利所带来的快活,导致欲壑难填,最终却殃及在他身上。

女帝毕竟老了,没了六年前的精神抖擞,开始力不从心,却又想随心所欲,甚至认不清自己养出来的孙女到底有多深的水,竟然想要将帝位传给她。

那日他跪在麟德殿内,听着女帝歪在榻上对他说:“日后有你辅佐玉阳,朕也放心了。”

他硬着声音回答:“臣恐怕难付重托。”

女帝暮霭沉沉的脸上一双眼睛仍旧精光毕露,她不理会他的话,继续道:“而能让你安心辅佐玉阳的唯一办法,便是你娶了玉阳,有你在旁协助,你们夫妻同心,必能创一个大周盛世。”

阳春四月里,他觉得膝下地面刺骨冰冷,凉气透过骨缝一丝一丝传遍他的全身。

他冷冷抬眸,说出的话大逆不道,“陛下难道不怕臣篡位吗?”

女帝凉凉一笑:“你便是篡了位,这天下依旧姓宇文,卿当清楚朕的话是何意……况且,朕听说你如今府上的妻子是无媒无聘跟了你的,想必也并不要紧,或休或降妾,都随你。”

那一刻,他牙关紧咬,死死盯着仿佛一切在握的女帝,浑身冰冷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