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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为什么写女不写脚、写男不写头

《红楼梦》的作者,到现在为止尚有争议,不过多数研究者还是认同是曹雪芹。我个人也认为它就是曹雪芹的作品。此文不就《红楼梦》作者问题做探讨。此次要跟大家探讨《红楼梦》的文本。我认为曹雪芹通过《红楼梦》化解了他心灵深处的三个焦虑。

第一个焦虑,是身份认同的焦虑。即我是谁?怎么界定我自己。《红楼梦》的文本里,如果仔细读的话,渗透着身份认同的紧张,其叙述中不断地在化解这种焦虑。

第二个焦虑,是时空焦虑,时空认同焦虑。我生活在一个怎样的空间里?怎样的一个历史阶段里?当然这是我用今天的话语来表达。曹雪芹在开篇就宣称他所写的故事朝代纪年、地舆邦国皆失落无考,脂砚斋随即就写下批语:据余说,则大有考证。时空桎梏人生,怎么办?《红楼梦》文本解决了这个问题,化解了作者内心的焦虑。有研究者认为,《红楼梦》作者认同明朝反对清朝,又有研究者认为作者肯定康熙痛恨雍正怨怪乾隆,更有研究者认为作者整个儿反封建社会。这些研究成果都足资参考。但是,我认为到头来,作者超越了对明、清的褒贬,超越了对康、雍、乾三个皇帝的爱恨,表达出个体生命超越时空桎梏,达到心灵自主的一种宝贵的追求。

第三个焦虑,是文化认同的焦虑。曹雪芹生活的那个历史时期,满族虽然一统了中国,但是满族统治者拿不出自己的意识形态,结果等于全盘接收了原先汉族统治者的意识形态,尊孔崇儒,以读书上进、科举选拔,来驯化治下的年轻学子。在《红楼梦》里,作者通过贾宝玉这个艺术形象,对这一套痛加挞伐,骂那些迷恋科举以求官职的人是“国贼禄蠹”。但是这并不等于说曹雪芹就全盘抵制儒家学说,对于儒教中的某些维系家族亲情的伦理,他不但不反对,还享受其中,比如第二十五回写他从私塾回来,卸下装束,就滚到母亲王夫人怀中,享受母亲的爱抚。第五十四回宗族欢聚,族长也是堂兄贾珍带领众兄弟跪下给老祖宗贾母敬酒,他本来可以不跪,却自愿而且愉快地参加到下跪的群体中。当然,书中的贾宝玉面对汉文化中的不同品类,他是有所选择的,对老庄,《西厢记》、《牡丹亭》那样的,他就特别欣赏。这其实也就是曹雪芹自己化解文化认同焦虑的路径。《红楼梦》的文本里,最能体现作者文化认同的一段文字就是《芙蓉誄》。

现在我只集中谈谈《红楼梦》文本中,曹雪芹是如何化解他那身份认同焦虑,如何升华的?而我从中又学到些什么。

阅读《红楼梦》文本后,会发现两个非常尖锐的问题。有一位从台湾到美国定居的历史学家,他是一位著名的学者,也是一位著名的作家,而且研究《红楼梦》,他就是唐德刚先生。他曾经写过一篇文章,探讨《红楼梦》里一个很有趣的问题:《红楼梦》写女性,为什么不写脚?《红楼梦》里描写女性的文字非常详细,发型怎么样,发簪怎么样,衣服的样式、花边的镶嵌,面面俱到,但是里面就是不怎么写女人的脚,这是为什么?而且不仅是女子脚的问题,“写女不写脚,写男不写头”,还有对男子头部描写的问题。《红楼梦》中的男性主要写了贾宝玉,写贾宝玉梳辫子,但是贾宝玉留的不是清代官方规定的那种成年男子必须具备的辫子,第三回贾宝玉出场,就写到他“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了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稍,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这是曹雪芹为贾宝玉这个角色量身定制的一种发型,在清代社会那绝对是非常孤立的情况。清代满族成年男子要把前面头发剃光,后面留头发编成个辫子。满族八旗兵打下山海关,定鼎全国后,有个重大的措施,就是要求所有男子(尤其汉族的)要把头发留成满洲男子的样式。当时有一句话叫作:“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那么后来全国汉族男子都要把前面头发剃光,后面梳辫子,是这样的一个发型。贾宝玉虽然梳辫子却“周围一转短发”前面有刘海,按说是绝不允许的。《红楼梦》文本里写了很多成年男子,除了贾宝玉,却一律回避写男子的发型。以至于后来随着社会发展,《红楼梦》被搬上舞台,拍成电影和电视连续剧,总是会遇到一个如何处理宝玉以外的男性角色的发型和服饰的问题。最后往往是如何呈现呢?除了贾宝玉的特殊发型以外,里面男性角色的发型就采取明代汉族男子的形态,不呈现满族男子的形态。当然后来也有导演开始采用满族男子形态,而有些观众反倒觉得不那么顺眼。这是很有趣的现象。

回过头来说说《红楼梦》中关于女性的描写。我们现在对女性的审美趣味有一个大改变。二十世纪“五四运动”当中,男性审美观念有一个很大的变革,就是对女性脚的态度。在明朝,且不说更早以前,几乎所有男子的审美趣味,都是要求女子的脚必须缠得很小,越小越美。《金瓶梅》里,西门庆把玩女性,小脚是他重要的兴奋点,而女性要取悦于他,三寸金莲必须具备。到清朝,汉族男子对女性,基本上仍是这样的审美观。在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里,有许多男子把玩女性金莲的文字,但是《红楼梦》里却鲜有关于女性脚部的描写。

“五四运动”以后,新文化运动提倡“天足”,人们审美观点发生很大的变化,新式的知识分子男性坚决不接受裹脚的女子,家里父母包办婚姻的女子裹脚,即使娶来,也坚决不与其同床,最后多半离婚,他们要去爱“天足”的女子。但《红楼梦》表现的那个时代,三寸金莲本是到处常见的,许多男子还是以把玩三寸金莲为乐事的,曹雪芹为什么却偏要回避呢?

《红楼梦》的文本实在很特殊。这就是因为,曹雪芹在构思这个文本时,心中充满着焦虑,身份认同的焦虑。书中所写的贾府,包括四大家族中另外的史、王、薛三家,这些家族到底是满族的还是汉族的?贾宝玉等人究竟是满族人还是汉族人?你能够明快地回答我吗?书里的写法,真个是烟云模糊。在种族认同上,作者,也就是叙述者,充满了焦虑,不是他没能力写清楚,而是他不愿意写得很清楚。一个是种族方面的认同,他有心理障碍。另一个,请问,他所写的贾府,比如荣国府这些老爷太太,在当时社会里,是属于主子阶层,还是奴才阶层?一开始我们看到,写的是一个百年富贵之家,贾家当然属于主子阶层,但是往下细读,就发现在《红楼梦》的文本里,表达出一种作为奴才的凄惨、凄厉的申诉,这是怎么回事?你就会感觉到,曹雪芹下笔时有焦虑。他为自己家族和他自己的定位问题而焦虑。研究《红楼梦》一定要懂得这个文本特点。

《红楼梦》的文本特点在全世界全人类的文学史上都是独一无二的。“真事隐”“假语存”,可见是虚构的文本。全人类的小说都是以虚构为特色的,不虚构不成为小说,不虚构的文学作品现在有个叫法,就是报告文学。但是曹雪芹虚构的《红楼梦》文本很古怪,作者脾气很犟。“假语”就“假语”吧,大家写小说都是“假语”,但他偏要把自己家族的一些真实的情况编织在文本里。“真事隐”,还要“假语存”,把真事存放在虚构的情节、场景和对话里,这是独一份的做法。

最明显的一个例子就是第三回的写法。如果你是个稍许了解封建社会伦常秩序的人,粗看也许无所谓,冷静一想,细推敲,就会觉得曹雪芹写得好古怪,往严重了说,这叫作情节设置不合理。曹雪芹写贵族大家庭荣国府,写林黛玉因为母亲去世,就送到外祖母那里抚养,送到荣国府。林黛玉是贾母亲女儿的亲女儿,很亲,所以林黛玉到了荣国府,首先去见贾母。只要读过《红楼梦》,我们都知道,贾母是住在一个单独的院落中,在整个荣国府里的西边。在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交代了贾母有两个亲儿子,大儿子叫贾赦,正妻邢夫人;二儿子叫贾政,正妻王夫人。林黛玉到了荣国府要去见大舅、二舅,小说里描写了,但是写得太古怪。邢夫人带着林黛玉去见她的大舅。大舅身份很高,小说里的荣国府,老一辈荣国公是开国功臣——故事里的王朝的开国功臣。当然没有达到最高的贵族级别——最高级别是亲王,而且世袭罔替,就是第一代是什么爵位,第二代不降,除非后来皇帝把你家抄了、杀了,否则就是世代承袭那个爵位。荣国府当时没有这么高贵。荣国公死了后,皇帝问有没有儿子?有两个儿子。根据当时封建王朝的规则,大儿子可以承袭贵族头衔,当然要降级。原来是国公,到了贾赦,就降为一等将军,当然也很不错了。贾赦是长房长子,但是林黛玉跟着邢夫人去见贾赦时,是怎么写的?曹雪芹会写小说吗?小说虚构,要虚构得合理嘛。荣国公死了,他的遗孀贾母还健在,书里交代贾赦和贾政没有分家,那么,就应该写成邢夫人把林黛玉带到荣国府最重要的那个空间,也就是挂着皇帝御赐匾额的那个荣禧堂去,对不对?贾赦和邢夫人就应该住在那个地方。但是书里怎么写的?邢夫人带着林黛玉不但出了贾母那个院落,更出了整个荣国府的大门,到门外还要坐车,车停在了一个黑油大门面前,进那院子,才是贾赦和邢夫人的住处。怪不怪呀?林黛玉的大舅贾赦袭了爵,是一等将军,贾赦的母亲还活着,他不跟他母亲住,而是另外住一个院子,为什么啊?封建社会有这样的情况吗?不要说贵族人家,即使是农村富足人家,一位寡妇有两个儿子,又没有分家,那么大儿子不管母亲,另外到一个院子里住,也是很反常的。书里写到,邢夫人带林黛玉到了大舅家,贾赦在家,却说什么见面彼此伤心,所以干脆就不要见了。之后林黛玉回到荣国府,再去拜见二舅。二舅是皇帝念及贾家上辈是开国功臣,所以额外赐了一个可以当官的身份,后来就当了个工部员外郎,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官职,和他哥哥封袭一等将军没得比。书里写贾政斋戒去了不在家,王夫人接待她,于是读者发现是没有爵位的二舅和二舅母,他们住在荣国府中轴线上最显赫的空间里,不仅挂着皇帝御书的金匾,还挂着一副堂皇的楹联。贾政和王夫人怎么成了荣国府的府主呢?从书里后来的描写看,贾母固然不喜欢贾赦和邢夫人,但是对贾政也没有什么感情,对王夫人往往不以为然。曹雪芹写小说,为什么虚构成了这个样子?

这就是因为,曹雪芹在“真事隐”,即虚构小说情节的时候,他又偏要把他家族历史中的某些真实情况,记录到文本里,也就是他还要“假语存”。即使在某些篇幅里细心的读者会觉得情节设计不合理,他也在所不惜。

《红楼梦》是一部众多角色都有人物原型的作品,我研究《红楼梦》就是作原型研究。我当然知道,不是所有小说中都有原型人物。南美阿根廷有个作家叫博尔赫斯,他长期在图书馆工作,他的小说灵感很多都出自他的阅读体验,比如《交叉小径的花园》,是没有生活原型的,这也是一种写作路数。但是,《红楼梦》是有原型的,它取材于曹氏及相关家族的浮沉兴衰。简而言之,曹氏宗族在早期,在明代晚期,有一支从关内迁到了关外去谋生,关外满洲八旗兵膨胀起来想夺取全国政权,一开始并不顺利,打来打去的。在这个过程里,曹家的祖上被满洲八旗兵俘虏了,当时这样的汉人不多,后来他们随满族八旗兵一起打进关内,最后满洲八旗兵定鼎中原,建都北京,统治中国,满清入关后的第一个皇帝就是顺治皇帝。

那么,曹家的祖上很早就编在八旗兵里面,有一些人说曹雪芹是汉人,后来他们家编入了汉军旗。不对,曹雪芹他们家是汉人,但被编进了正白旗,而满洲八旗后来又分等级,分所谓上三旗、下五旗,上三旗就是正黄旗、镶黄旗、正白旗。曹家祖上幸运,编入的是正白旗,属于上三旗。进京以后,这些满族人对早期一起战斗过的汉族人很信任,所以曹家祖上得到了顺治、康熙的重用。

康熙小时候(康熙是他登基以后的庙号,这里借用)不能跟着亲生母亲过,是跟着另外一群妇女长大的。当时清廷有一条规则,皇帝的孩子不留在母亲身边,要另外去养。怎么回事呢?道理很简单,宫中女性是供皇帝享乐的工具,任务是供皇帝消遣,给皇帝生孩子,做母亲抚养孩子不是她的任务,得交给内务府,派其他女人去养。这些孩子的母亲一年之中,只有在皇宫庆典大礼时,才能看到亲生的孩子。孩子通常都搁在另一个地方抚养。

康熙小时候就被放在紫禁城西边的南长街的福佑寺抚养,一群奶妈伺候着,还有一种角色叫保母(不能写成保姆),这种保母跟我们今天所说的保姆不一样,是代替母亲的角色。康熙小时候,保母就等于是他的母亲,保母不止一个,但有为首的,那为首的保母使他尝到母爱。保母从小教他,要站如松、坐如钟、卧如弓,见人应该怎么有礼貌,懂得爱惜粮食,从小应该有慈悲心等等。保母是个很重要的角色。保母在清代会被称为“教养嬷嬷”,“嬷嬷”发音就是“妈妈”。《红楼梦》里写到的李嬷嬷、赵嬷嬷、王嬷嬷,都应该这么叫。但这发音到今天会有变化,一般人会发“磨磨”的音。根据琼瑶的小说《还珠格格》改编的电视剧里有个角色,荧屏上打出的字幕是“容嬷嬷”,发出的声音是“容磨磨”。这是怎么回事?这牵扯到现代汉语使用当中的很多变故。“嬷嬷”原来只有一种规范的发音,就是“妈妈”,但是20世纪一些人翻译西方文学作品,里面写到修女,便使用这两个字来表达,而且读作“磨磨”。于是反过来,影响到对清代嬷嬷们的称谓。同样的,“茜”这个字,原来只有一个规范的读音,就是读作“欠”,《红楼梦》里有个人物叫“茜雪”,里面有一个虚拟的国家,叫作“茜香国”,但也是由于翻译中的借用,这个字不读“欠”了,读成“西”,从西方翻译过来的小说里会有读作“丽西”的女子丽茜,电影《茜茜公主》,不读作“欠欠公主”而读作“西西公主”。“嬷”和“茜”现在成了多音字,这是近代以后才出现的文字现象。

那么曹雪芹的祖上,具体说是他的祖父曹寅,有个母亲是孙氏。孙氏就是康熙皇帝小时候的保母当中最主要的一位。《红楼梦》第五十三回写贾氏宗祠,有副对联是“肝脑涂地,兆姓赖保育之恩;功名贯天,百代仰烝甞之盛”,这就是“真事隐”中的“假语存”,把曹家当年起家是因为老辈子妇女“保育”过皇帝的真相记录下来了。康熙小时候很难见到生母,偶尔见到也难以从那里得到母爱。在他生长期给予他母爱的就是这个孙氏,可以想见他们之间感情有多深。康熙长大以后要找个陪读,谁来陪读?就是孙氏的儿子曹寅。曹寅陪着康熙一起玩,就是玩伴,北京话叫发小,你说是什么关系?所以后来曹寅成为正白旗里的汉族成员,立身清朝的一个皇家的服务机构内务府。曹寅作为伴读,后来做了康熙的近身侍卫,再后来康熙就委派他官职,他被外派到南京,就是江宁,当江宁织造,负责在南京为皇家制造纺织品。江南养蚕,出上好的蚕丝,皇后的龙袍,皇后妃嫔的服装,乃至床上用品、窗帘布幔,这些皇家的需求,都由织造府供应。表面上看来,织造官儿不大,实际上康熙对他信任得不得了。当地的最高官员对他都要畏惧三分,他从小可是陪着康熙长大的呀。他也经常向康熙递送密折,汇报一些官员的动向,也报告一些其他的事情。

曹寅后来还兼管盐政,而且现在我们图书馆有《全唐诗》,《全唐诗》是什么时候编制的啊?康熙朝,康熙让谁编制的啊?就是曹寅。他在扬州召集一些文士,搜集这些诗编制而成。据可靠的史料记载,曹寅在南京街上出现的时候,所有人看见他,都下跪的下跪,弯腰的弯腰,弄得他很不好意思,因为凭织造的官职不该享受这种待遇,于是,他在肩舆上,就总拿着线装书挡住脸,表示自己在阅读。

康熙是个精力旺盛的皇帝,生育能力极强。他亲自排出顺序的儿子有三十五个,公主有二十个,没有来得及排序的夭折的还有一批。后来清朝皇帝的生育能力越来越萎缩,到了咸丰,就是慈禧生了一个儿子。到光绪帝,是性无能。到末代皇帝溥仪,就完全丧失生育能力。康熙精力极其充沛,他六次南巡,皇帝下江南,当地的最高官员如总督或巡抚什么的,都会为他造行宫。有意思的是,康熙到江南六次有四次过行宫而不入,“曹寅住哪里?”他直接住到江宁织造府里去,也就是直接住在发小家里,这是很出格的,但皇帝有任性出格的权力。当时的官员看到这个情况,能不看重曹寅吗?不仅是看重,一定还很敬畏。有一年康熙到织造府以后,孙氏还健在,颤颤巍巍地出来要跪拜,她当然应该跪拜,皇帝来了呀,她是一个老奴才嘛。据可靠史料记载,康熙看到孙氏“色喜”,很高兴,并且对围随在身边的重臣们说:“这可是我们家的老人啊!”当时他立有太子,太子随他下江南,他那样说更是让太子尊重这位老嬷嬷。按理康熙不该这么说,抚养他的保母是内务府派来的,孙氏的丈夫是正白旗所俘获的汉人的后代,属于包衣身份,包衣就是满语“奴才”的译音。孙氏嫁给包衣,自己当然也是包衣,身份是卑贱的,怎么能跟太子和重臣们说孙氏是“我们家的老人”呢?但是康熙确实对孙氏有感情,他情不自禁就那么说了,也被在场的人士记录下来了。当时织造府里萱花盛开,萱花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有“孝敬母亲”的含义,康熙触景生情,就当场挥毫,写下“萱瑞堂”的牌匾,赐给曹家。于是《红楼梦》第三回写黛玉进荣国府,她在贾政和王夫人居住的那个府第中最核心的空间里,见到皇帝为贾家题写的“荣禧堂”金匾,就属于“真事隐去假语存留”的笔墨。

历史上的真实情况,是曹寅得了疟疾,治这个病需要一种药——金鸡纳霜(奎宁),当时中国有没有这种药呢?有的。谁有?康熙皇帝有,全中国就他有一点。康熙是从外国传教士那里得来的。得知曹寅得了疟疾,他心急如焚,对曹寅爱护得不得了,让驿马不停蹄地跑往南京送药给曹寅。那时候没有飞机、火车、汽车,不断换马,马不停蹄地往南京跑,还是需要很多时间,结果,药送到时,没有福气的曹寅已经咽气死掉了。按说曹寅死了,就让内务府再找另外的人充当江宁织造不就结了,顺治皇帝时候就立下规矩,内务府派出的官职是不能世袭的,但是康熙对曹寅一家的感情太深了,他就偏让曹家世袭。曹寅死了,还有个儿子叫曹颙,康熙就让曹颙继续当江宁织造。康熙对曹颙很看好,夸赞他文武双全,但是这个人很不争气,没几年,他又死掉了。曹颙死后,曹寅就再没有亲儿子可以世袭这个织造官职了。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按说康熙也就该叹息一声罢休了,但是康熙对曹家好到什么程度呢?他居然还要曹家来当江宁织造。当时江南有三大织造,除了江宁织造,还有苏州织造和杭州织造。苏州织造当时是李煦,他的妹妹嫁给了曹寅,曹寅死了,家里只剩两代孤孀,就是曹寅和曹颙的寡妇。康熙肯定就想起了孙氏——曹寅的母亲、他的保母,孙氏当时已经去世了,但康熙还是要报答孙氏的抚养之恩,更肯定想起发小曹寅,他们真是亲如手足啊!于是,康熙就把李煦找来问:你能不能从曹寅的侄子中选一个人,过继给曹寅,来接管江宁织造?李煦就从曹寅的侄子里选中了曹頫,于是,这个人就算是曹寅和李氏的过继子,他就带着他的夫人,进驻江宁织造府,住进有“萱瑞堂”御笔题匾的正堂,继任了江宁织造。

李煦的妹妹、曹寅的遗孀李氏,在小说里化为贾母,而曹頫和他的夫人,在小说里化为了贾政和王夫人。当然故事设置贾府的空间,不是在南京而是挪移到了北京。在小说里,读者可以发现,贾母对贾政的感情很淡薄,灯节贾政准备了许多礼物到贾母跟前凑趣,贾母没多大会儿竟然就让他离开。第三十三回写贾政痛打宝玉,贾母闻讯赶到,大怒,说出“只是可怜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的话来。这种母子关系,就是按照生活真实中,曹頫乃李氏的过继子的情况来“假语存”的。儿子不是李氏亲生的,是过继的,但过继的儿子生下的孙子,祖母会非常珍爱,这是中国传统伦常的既定心态。包括现在也是一样,儿子虽然是过继,但孙子就认为是嫡传,丝毫不影响祖孙感情,甚至还会更加浓酽。小说里贾母对宝玉的溺爱,显然也是把真事用假语存之。

在真实生活中,曹頫有自己的亲哥哥,但这个亲哥哥并没有跟他一起过继到李氏门下。但是曹雪芹写这部小说,不能舍弃曹頫的亲哥哥这一支,因为这一支里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型人物二奶奶,将其假语存于故事里,就是王熙凤,所以他在进行小说文本虚构的时候,合并同类项,把曹頫和他哥哥写成是贾母的大儿子贾赦。在真实生活里,这个人和他的夫人并不跟李氏住在一起,那么在小说里,曹雪芹也就写成林黛玉去拜见贾赦,需要另去一处独立的院落。

关于曹雪芹写《红楼梦》的时候,在身份认同上的焦虑问题。曹雪芹家从根上说,是汉人,但是这家人很早就成了满族正白旗的的成员,跟满族人一起战斗,满族定鼎中国后,一起分享胜利的果实。那么他根据家族的历史写《红楼梦》,怎么来处理故事里贾家,以及其余三大家族成员的身份,写成满洲八旗成员的故事?可是四大家族的成员却又流淌着汉族的血液。最后,曹雪芹决定在写的时候,尽量避免鲜明的种族符码。因此,他在写女性角色的时候,尽量不去描写脚部。满族一统中国以后,在女性的服装上,对汉族不是那么苛刻,清朝汉族妇女大体上还允许按照明朝的方式穿戴。《红楼梦》里对荣宁二府中女性装扮的描写,除了脚部,其他部位往往不厌其烦,写得很细,写成类似明朝妇女的装扮,这也合乎清朝时许多汉族妇女的真实面目。曹雪芹自己家族及相关亲戚中的妇女,既然出身汉族,保持明式装束,是可能的。但是,其家族很早就投降了满族,并且被编制到满洲八旗里,那么,作为旗人妇女,若采取旗装,也是顺理成章的。旗人妇女是不缠足的,而且会穿一种独有的花盆底鞋,身上穿旗袍,头上梳“两把头”。在近代排演的京剧《红楼二尤》里,尤二姐、尤三姐是类似明代妇女的装扮,而王熙凤就是“两把头”、旗袍、花盆底鞋的旗装,汉满混搭,看上去很有意思。曹雪芹为了超越“我们这些人究竟是汉族还是满族”的身份认同焦虑,他笔下的妇女,就尽量不含鲜明的种族符码,写汉族女子不写三寸金莲,写满族妇女不强调是大脚,王熙凤也不写成旗装妇女。

但是如果读得很细心,就会发现,曹雪芹虽然总体刻意回避写女性的脚,但是也偶尔会出现一点关于脚的文字。他写尤三姐为了对抗贾珍、贾琏对她的玩弄,就故意放荡不羁,“这尤三姐……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敲或并,没半刻斯文……自己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洒落一阵,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这是曹雪芹笔下唯一写到“金莲”的地方。书里的尤二姐和尤三姐显然都是汉族妇女,尤二姐被王熙凤骗到荣国府,带她去见贾母,贾母看完她的手,又让丫头把裙子撩起来,干嘛呀?看足。过去汉族对女性的评价,美不美,要从头看到脚,尤其要看“三寸金莲”。这一处没有出现“金莲”字样,但是也暗写到金莲。有一次写晴雯,她在床上跟别的丫头打闹,“穿着红睡鞋”,这红睡鞋是裹小脚用的东西,汉族妇女才有,满族妇女是“天足”,睡觉时不穿鞋。书里还常用“小蹄子”来蔑称丫头,仆妇讽刺丫头不愿跑腿,有“那里就走大了脚”这样的语句,就说明贾府里的丫头,有一部分是汉族妇女,缠足。当然还有些丫头是满族的,像贾母那边的粗使丫头傻大姐,“生得体肥面阔,两只大脚,作粗活简捷爽利”。不过这种涉及女性脚部的句子,在《红楼梦》整部书里真是凤毛麟角,不进行文本细读都会被忽略掉。

一定会有人问:书里的金陵十二钗,她们是“天足”还是小脚啊?书里有个女子邢岫烟,有次贾宝玉要到栊翠庵找妙玉,半路碰到邢岫烟,“颤巍巍的迎面走来”,邢岫烟走路为什么颤巍巍啊?就因为她和尤二姐、尤三姐一样,不属于四大家族,是汉族妇女,要缠足的。贾氏四姐妹,薛宝钗、薛宝琴姐妹、王熙凤、史湘云,她们都是四大家族的女性,四大家族的原型都是入了满洲旗的,这些女性应该都是“天足”。曹雪芹写史湘云,她不仅爱女扮男装,更能在雪地上扑雪人玩,若是缠足难以想像。那么,林黛玉呢?她的母亲贾敏的原型是入了旗的,大约是大脚,但是书里写贾敏嫁给了林如海,林如海似乎是汉族官吏,那么林家是可能给黛玉缠足的,不过书里完全不写她脚的形态。读《红楼梦》要注意到,薛家进京,摆在第一位的目的,是要让薛宝钗参加宫廷选秀。书里没有使用“选秀”这个语汇,实际上就是告诉读者,薛宝钗即便有汉族的血脉,但她家很早编入八旗,是在旗女子。她到了十四岁,就有参加选秀的资格,林黛玉则未必。这也是薛、林两钗的重大差别。

《红楼梦》写女性尽量不写脚,写成年男性则基本上不写发型,除了贾宝玉的特殊辫子,不写别的成年男子的辫子。装束上,不写清代常见的长袍、马褂、瓜皮帽等。有时就会造成错觉,让人以为写的是明代的生活。有人认为《红楼梦》是排满扬汉的文本,我认为根据不足。曹雪芹在写法上尽量避免满汉的种族符码。他的家族根子在汉,却在改朝换代中成为满洲正白旗的成员。我家究竟是汉族还是满族?我究竟属于八旗后裔还是华汉子孙?他内心有身份认同焦虑,他通过巧妙的文本策略,化解了这个焦虑。他笔下所写就是第一回《好了歌》及其解析里所概括的人间悲喜剧,他笔下的贾宝玉就是第二回所说的那种秉正邪二气的生命,超越了种族认同,达到最高层面的生命关怀。

在《红楼梦》文本里,还能看出曹雪芹在身份认同上,除了种族认同的焦虑,还有一个焦虑,就是主奴身份辨识的焦虑。书里故事一开始就交代,宁荣二府是世代簪缨的钟鸣鼎食之家,开国功臣的后代,有着不得了的社会地位。接着故事往下流动,有些文字又透露出来,人物内心里总有与人为奴的自卑。书里写了一个现象,就是荣国府有个大管家赖大,赖大的媳妇叫赖大家的,那时候媳妇一般都没有名字,嫁给谁就叫成谁家的。赖大早上到府里上班,下班以后回家,回到一个什么样的家里呢?巨大的宅院,宅院附带着花园。赖大有个儿子叫赖尚荣,成长的过程跟贾宝玉不相上下,本来赖尚荣作为奴才的后代,长大后也应该到荣国府服役当差,但是被免除了这项义务,于是赖大就给赖尚荣捐了官,当上了县太爷。为了庆祝儿子当官,赖大还专门在家里大宴宾客,贾府里的老爷少爷,以及社会上一些有头有脸的人士,都去他家做客。进到荣国府,赖大是高级奴才;出了荣国府,他就是社会上的富豪。而且书里写得很有趣,赖大他妈还活着,赖嬷嬷带着仆人来到贾府请安,见了贾母、王夫人,又去见王熙凤。这个赖嬷嬷跟王熙凤和贾琏转述她对赖尚荣说的话:“你那里知道那奴才两字是怎么写!只知道享福,也不知你爷爷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恼。熬了三辈子,好容易挣出你这么个东西来……你一个奴才秧子,仔细折了福!”这是带血带泪的话语。《红楼梦》里赖大家的这种情况,其实是贾家相当于皇家地位的一个缩影。曹雪芹家,正是那样的情况:在被征服的汉人面前是统治者正白旗里的成员,在满族皇帝和正白旗旗主眼里,他们却不过是被征服掳获的下贱的包衣奴才。正因为如此,《红楼梦》里才会有关于赖大家的这种描写。在关于宁国府焦大醉骂的那段情节里,也透露出贾家上一辈是如何浴血战斗,千辛万苦挣来家业的,而焦大在艰难岁月里,自己喝马尿,把找来的水奉献给主子喝,也恰是往昔曹雪芹祖辈作为忠仆效力满洲主子的缩影。“你那里知道那奴才两字是怎么写!”其实所传达的正是书中贾家,即生活真实中曹家的心声。就真实身份而言,曹家几辈都不过是“奴才秧子”,作为主子的皇帝,可以如康熙那样对曹寅信任溺爱,也可以像雍正那样对曹頫严厉打击。到乾隆朝,曹家卷进弘皙逆案,乾隆如以沸水浇灌蚁穴,曹家的毁灭竟连档案也无留存!“奴才秧子”罢了,主子的喜爱憎恶信用毁弃只在一念间。曹雪芹写《红楼梦》时,会有这种身份认同上的焦虑:主子还是奴才?富贵还是卑贱?但是通过他设定的文本策略,特别是通过他塑造的贾宝玉这个形象,把这份焦虑终于化解掉了。

我读《红楼梦》,当然特别注意曹雪芹对贾宝玉这个形象的塑造。贾宝玉对世上众人的看法,是惊世骇俗的。曹雪芹写书的时代,是一个神权社会,但贾宝玉却毁僧谤道,深知他脾性的袭人就此劝诫他,他表面上答应,其实何尝改正。那时代当然更是一个皇权社会,贾宝玉却毫无通过读书科举跻身权力 中心的意愿,不仅骂那些往权力中心攀爬的人是“国贼禄蠹”,更身体力行的主动亲近远离权力的社会边缘人,如秦钟、蒋玉菡、柳湘莲等。那时代是父权社会,贾宝玉却和他父亲贾政在科举、结交等方面发生激烈冲突。那时代是男权社会,贾宝玉却宣布: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人,便觉浊臭逼人。对那个时代似乎是天经地义的男尊女卑来了个彻底的颠覆。贾宝玉对女性的崇拜又并非盲目的,他有三段论: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的宝珠。出了嫁,不知就怎么变出许多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死的了。再老了,更变得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他深切感受到,闺中的青春女性,无论小姐还是丫头,没有深受社会主流价值的污染时,天真烂漫,显示出生命的本真之美,但是一旦嫁了人,就开始参与社会主流价值体系的运作,灵魂就开始锈蚀,再往后,则生命的本真之美尽失,如死鱼眼睛迅速腐烂。贾宝玉对自己的身份定位,完全超脱于那个时代的一般规范。他的装束包括发型是独特的,他的话语具有强烈的个人特色,他和丫头们好,小厮们见到他没礼貌,他无所谓,他的弟弟贾环设毒计要烫瞎他的眼睛,他却从来没有考虑过以后如何与兄弟分割家产一类的问题。他自我身份的认定超越种族、主奴、贫富、贵贱的框架,他的此类表现传扬到贾府以外:“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的,就是咕咕哝哝的”,可见贾宝玉的自我身份认定升华到了“自然之子”的高度,他是独一份的生命存在,不受世俗身份定位框架的摆布,他要与天地宇宙融为一体。

我阅读、研究《红楼梦》,不仅是要学习曹雪芹写小说的心思技巧,更要学他那化解身份认同焦虑、时空认同焦虑、文化认同焦虑的深邃思想与途径。首先是自我身份定位必须超越俗见,我越来越清楚的认定,我就是我自己,首先要做好我自己。现在这个社会中,难,人的生存是很艰难的,最艰难的还不是在于挣钱难、出名难,获得真爱和真朋友难,最难的是真正做成你自己,这是很难的。人们在种种因素的影响下,一直戴着假面生存。谁的生存是容易的啊?我曾经写过一篇散文《心里难过》,清夜扪心,独自难过。但不管如何艰难,如何难过,我立誓一定要成为有尊严的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