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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固之音乐亟须评议

黑格尔老人曾说:“建筑是凝固之音乐,音乐是流动之建筑。”真是精辟至极之论。中国大陆自改革开放之后,各处新建筑如雨后新笋,尤其是大城市里,体量巨大,并且除了注重功能性,也相当注重装饰性,乃至把投资额的相当部分用在艺术性追求上的建筑物,出现得越来越多;可是,对这些建筑物的公开评议,却非常之少;这是很不正常的现象,亟待改变。其实,一部音乐作品倘若真是失败了,那么再不去演奏、演唱它,也就罢了;可是,一件“凝固之音乐”作品,特别是一一栋耗巨资建造起来的庞然大物,一旦屹立在城市的地皮上,那么,倘若它被判定为丑陋颟顸,我们只能是“其奈它何”!须知:拆除一栋建筑物所费的资金,往往并下亚于,乃至有时还要超过兴建它的投资!

为了促使城市新建筑提升其美学意蕴,报刊上的公开评议是至为必要的。这绝不仅是建筑行业本身的那些专业报刊本该承载的任务。谁来评议呢?建筑学专家当然最有资格评议,然而,社会公众,不管是谁,其实都有权利来评议他所生活于其中的空间里的建筑物,即使他本身并不能使用那栋建筑,但那建筑物既然构成了他视野中的一道不能回避的风景,他甚至不能“眼不见为净”,那他就有权利道出哪怕是简单到极点的感受:“真漂亮!”“好难看!”对“凝固之音乐”表达自己的喜厌爱憎,那是文盲也有其一份权利的。当然,最好所发出的评论能超越直觉,而达到理性的层面。不过,那所道出的“理”,却完全不必由建筑学的专业术语所构成。

在西方,特别在美国,出现了专门的建筑评论家,但他们就往往并非建筑界当中的专业人员。例如美国建筑评论家保罗?戈德伯格,他就说过:“我看到的一些杂志有详细的数据、美丽的摄影,像一本汇集了各种直观资料的画册,但缺少建筑的核心,即使刊载一些论文,也只是建筑的介绍,而且大多数是由建筑师自己写的……我认为从记录已经竣工的建筑物这一点来说,确实还是有价值的,但对评论作品来说,建筑家并不是合适的人选,因为建筑本来是应该由建筑家以外的人来加以批评的。”我们知道美国早期的建筑艺术评论大家刘易斯?芒福德,便并非建筑界的内行,而是一位作家;他曾著有《来自生活的素描》一书,显示出他所持有的评价“凝固之音乐”的首要原则,并非是建筑学上的那些原理,而是对体现于建筑物中的人情、人性和人道精神的诉求。戈德伯格继承了刘易斯的这一优良传统,比如他在评论美国兴建摩天楼的浪潮时说:“建筑既是美学观念的表达,也是形象、价值和力量的体现……这些美国创造的精华,把美国人对技术和发展的信念,同美国人对充满戏剧性效果的追求结合起来……新一代摩天楼体现了美国人对于商业、环境以及他们自己的历史的看法的转变……它们似乎是呼唤人们走向纯洁、光明和新秩序的号角,它们的玻璃幕墙似乎给郁闷的城市中增添了轻快感,它们开阔的底层空间好像给狭窄、稠密的城市带来了活力和欢乐……这些大厦被当作新时代的产儿而受到人们的称许与欢呼,但是盲目的抄袭和模仿,急功近利的商业化追求,随之带来了新的千篇一律,这大概是人们漫步于曼哈顿,虽高楼林立、眼花缭乱,但给人以深刻印象的建筑却屈指可数的缘故……”对他的此种评论我们不一定去认同,但他的“自外于”建筑界的身份选择,以及他那把社会性和人性的美学考虑置于纯建筑学理之上的评论角度,对我们显然具有很高的参考价值。

我个人并不自信具有成为建筑评论家的可能,然而我对建筑物的乐于说三道四实非近年伊始。最近我在北京一份在市民中颇为热销的《为您服务报》上开辟了一个专栏,叫《通读长安街》,每周配图点评北京长安街上的一栋(或相关的一组)建筑物,打算一连串地将长安街上的当代建筑加以评议,故号称“通读”;我以为长安街上的当代建筑物实在还都难称“音乐”,所以且把它们当成“翻开之巨书”,或充其量可当成“凝固之诗篇”,直抒我的“读后感”,企盼多少起到些掀建筑评论浪头的作用。

《文汇报》的《笔会》近来很重视对“凝固之音乐”的评介,不过,似乎一时也还是内行评介内行的材料居多,这虽然挺好,却还不足以搅动一池春水,使建筑艺术的评论走出学院的圈子,达于泼辣灵动。其实上海作家中对建筑艺术饶有兴致,并有话可说的人物大有人在,我记得两年前到上海偶遇吴亮,他就不经意地说出了他对上海淮海路店铺时髦装修的印象,倒是给人一种“镀金时代”的感觉,那所镀的一层东西,“一撕便可整个剥落下来”,寥寥数句笑谈,颇令我发聋振聩;我想以他的学识见地,哪怕是仍旧漫不经心地通读一下上海的新建筑,那所能引出的效应,也该是强烈的;唯愿像他这样的俊杰有评议“凝固之音乐”的兴致!正是:大家且鼓舞起来,令建筑评论升温!

1996年8月8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