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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窗 1

1

庞奇站在街口,一条街抖三抖。

街上不少人都知道,一年前他离开那条街的时候,撂下一句话:“我不回来则罢,如果有一天我回来,那一定是来杀人的。”

2

薇阿跑去找糖姐,糖姐正在精雕新美容过的指甲。

薇阿是一口气跑上三楼的,气喘吁吁:“糖姐,你怎么还有心思坐在这里修指甲?!”

糖姐头也不抬:“那你要我修理哪处?人老色衰,也就指甲还有点良心,没起皱纹,我怎么不该多给它点呵护?”

她们正好在落地玻璃墙边上,可以把半条街尽收眼底。薇阿让糖姐望街那边,马路尽头,水果摊前……糖姐依然不抬头,问:“怎么,你那高雄客来啦?”

薇阿很不高兴。她刚到这金豹歌厅的时候,也印了张名片,正面是她的艺名阿薇,背面是她的手机号码。某日,进来几个客人,其中一位仪表堂堂,最喜欢她陪着K歌。一起吃果盘里的火龙果的时候,她递上自己的名片,那人看了说:“薇阿!好怪的名字!”原来那人是台湾来的观光客,横印的汉字,习惯从右往左读。其他的客人就起哄:“咦,怎么只给叶老板,不给我们?”她就义正词严地说:“你们以为我是什么?你们自己以为自己是什么?我高兴把名片给谁就给谁!谁也不给又怎么着?”乱哄哄当中,叶老板又牵手请她一起合唱《外婆的澎湖湾》,最后总算文明分手。自从那次以后,歌厅里的人就都不再叫她阿薇,改叫她薇阿了。她自己也觉得薇阿听起来更那个些,再印名片,就印成薇阿,但又时时会有本地客诧异:“该是阿薇吧?”她就冷冷地说:“随便。只是背后的电话号码要读顺溜了。”

薇阿现在也不当小姐,当准妈咪了。她只等着妈咪糖姐快些隐退。本来一年前糖姐就要退休去经营服装店的,薇阿一度都接手妈咪的权力了,没想到后来糖姐出了岔子,那事就没落实。薇阿闲来读一本《新编唐诗三百首》,言谈话语间,会恰当或生硬地引一两句唐诗,此刻她就对糖姐说:“你呀,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她这次的引用是非常精当的。她再督促糖姐朝她指的方向看。糖姐终于抬起头,把挂在脖子上的一个精致的望远镜搁到眼前,右手食指对焦,于是她看到了站在离街口不远的,马路那边的庞奇。

见糖姐脸色陡变,薇阿心想:大奇是来杀糖姐的吧?

3

听到庞奇到街的消息,二锋很镇定。

他思忖,如果庞奇真的是来兑现杀人的誓言,那第一个要杀的,是麻爷。第二个嘛,应该是糖姐。第三个该是他吗?像庞奇那样的人,杀仇家,一个足矣。庞奇不会是杀人狂。

二锋刚从另一端的闪电健身俱乐部里出来,他游了泳,在健身房练了胸肌和腹肌,正打算开车去五里外那家最喜欢的“馋嘴蛙”吃饭。他开的是一辆本田。他的车穿过整条街,驶过水果摊那儿时,他从车窗里瞥见了庞奇,车窗贴了膜,他相信庞奇并没有发现他。

二锋姓雷。可知他老爸给他那样取名的苦心。他参军三年后复员。复员应该加引号。不仅是他,他那些离开部队的战友,没有哪个真的回到原地当个留守农民。虽说“复员”的战友们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但大多数是走上两条道,一是当司机,一是当保镖,或者说根本就是一条道,比如他,最后成为麻爷的司机兼保镖,深得麻爷信任看重后,九个月前,麻爷先是让他出任麻爷产业旗下的健身俱乐部的经理,后来更让他入股,干脆成了那俱乐部的老板之一。时下他只在麻爷有特别需求的时候才给麻爷开车随侍。

麻爷最早的司机兼保镖,是庞奇。他们一度超越主仆关系,堪称生死之交。但是一年前,麻爷和庞奇忽然分崩离析……

4

薛工住的那栋楼,卧房飘窗外,正是那条街最繁华的地段。说繁华,是指商铺林林总总,铺面也都浓妆艳抹,但真要准确形容,却只能谥以三个字:脏、乱、差。

那条街街名很暧昧,即使是老住户,也理抹不清。有人叫它打卤面街,若问七十岁以上的老居民,多是这个说法。但查老住户的户口本,上头却一定写着是功德南街。也还有另一个叫法,是红泥寺街,知道的人不多,却明明白白写在一本老版的地方志里。

之所以脏、乱、差,最主要的原因,是近几十年来,行政区划发生若干变化,这一片成为三个区边缘的衔接处,三个区都嫌这一片难治理,因此你推我诿,甲区说该乙区管,乙区则说该甲区管,有时候则甲、乙区都说本应丙区来管,而丙区更振振有词地说,它管不着,至于究竟该谁管,它也不追究,那是市里的事,谁有能耐谁到市里讨说法去。

也确有些人往市里反映,但情况没什么大改进。三个区的环卫工人一般都只打扫到这条街周边,说街里不归他们管,只有时逢全市有重大涉外或会议活动的时候,三个区的相关部门才会配合一下,命令环卫工人不留死角地彻底清扫,这条街也就只在那段时间里能干净几天。甲区的城管值勤车开过来,无照小贩就往马路那边跑,因为据说马路那边就是乙区了,而乙区的城管车一来,不用说,无照摊贩又往马路对面躲,两区城关齐出动的时候极其罕见,丙区城管则一贯不到此街来。

薛工住的那个楼盘,在这条街甲区辖内,是个不小的楼盘,他住的那栋楼,以及临街的另几栋楼,是盘内相对便宜的。盘的核心部分有很高档的公寓,没有小户型,全是200平方米以上的大户型,七层楼,有电梯,一梯两户。其中有几个顶层的公寓,两户其实是一户,居住面积达到400平方米,有楼顶花园和小游泳池。盘内的公用绿地花木繁盛,有假山荷塘,盘内一角有会所,而二锋掌管的那个闪电俱乐部,有扇后门就开在会所边上,持VIP卡的人士可以很方便地进入俱乐部健身。

薛工住四楼,他很喜欢这个高度,既有一定的安全感,又可以很方便地观察外面街道的动态。脏、乱、差固然也令他愤愤然,但也给他和楼盘里的一般中产阶级人士带来许多方便,比如街头的那家水果摊,渐渐发展成营业面积超过50平方米的规模,夏天有大帐篷覆盖,冬天增添可拆卸的玻璃围墙,所出售的品种十分齐全,像榴莲、山竹、莲雾、人心果乃至菠萝蜜全有,其智利大樱桃一百多元一斤,照样有人买。那可是个无照果摊,却几年屹立不倒,它等于是侵占马路而为,当然不用缴纳房租和营业税,所以上好的水果,却可以比街对面那家超市里的还卖得便宜。

街上的无照摊贩,卖菜,卖各种零碎的日用品,也有卖煎饼、烤白薯、风味扒鸡、炸臭豆腐、爆玉米花,以及各种批发价饼干桃酥的。薛工只买菜,不会买那些立刻可以进嘴的吃食,但那些吃食的顾客不少,他们多是住在那马路对面那些商铺后面,巷子里面的那些切割成很多不同院子里的外地租房住的各色人等。一到天气稍暖,街上更会出现很多烧烤摊,会摆上许多简陋的桌椅,供应白酒和啤酒,生意会非常之好,且会营业到午夜以后,晨曦中会看到遍地狼藉的垃圾。

那些走进巷子以后被切割成不同院落的出租房,并不是农民房,而是早已倒闭的国营工厂遗留下的库房及职工宿舍。那些老房子被间隔为平均10来平方米的小屋,出租给外地人。

薛工常对来访亲友指着窗外说:虽然脏、乱、差,却是一幅“清明上河图”,来往于这条街的,有富豪,有中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更有原住贫民和形形*的外地人,有的外地人是当装修工的、当保姆的、当环卫工的、卖水果蔬菜和其他东西的、卖烧烤啤酒的、收废品的、开黑摩的的、修理自行车的、拎桶水摇晃着大抹布招呼开车人停车擦洗汽车的、卖盗版光盘的、磨剪子磨刀的、卖金鱼小兔豚鼠的、卖花木的、收长头发的……正是因为这许多的“社会填充物”,我们的生活才如此丰富多彩、黏合难拆……

当然,这都是两年前的情况了。一年前,薛工的生活发生了一些变化,心情也越来越不好。

那天下午,薛工把自己的心情调理到比较平静的状态,倚在飘窗的大方枕上,想跟两年前那样,从容地欣赏窗外的“清明上河图”,不经意间,发现水果摊前有个魁梧的身影反常地屹立在那边厢,久久没有移动。他仔细端详那背影,不禁沉吟:莫不是庞奇吧?

他和庞奇,两年前在这条街就有过交往。他也听闻过庞奇那“若回来,要杀人”的恶誓。庞奇果然不期而至。他会杀谁?

5

水果摊的老板叫方忠顺,熟人都叫他顺顺。他个头很高,薛工头次买他水果的时候就问过他究竟多高,他乐呵呵地说从来没量过,后来多次碰上多次问,顺顺总还是乐呵呵地回答没量,有次薛工说他会带个卷尺来给他量,顺顺摇头摆手:“量它干啥?多高不也一样活着?”

顺顺来自河南许昌地区。原是种烟叶的农民,也宰过猪,后来嫌熏制烤烟累个臭死还挣不上几个钱,就带着媳妇到这大都会来干上了卖蔬菜水果的营生,也曾在官方指定的集贸市场交摊位费摆摊,后来觉得摊位费既高,还得不到好位置,就干脆在这打卤面街的巷子里租了房,每天蹬平板三轮,过半夜就去二十几里外的大批发市场进货,一早拉到这街上来卖,这样既不用缴纳摊位费,又可以流动,很是惬意。当然也有城管来扫荡,他们那伙无照摊贩就你从街这边来,我往街那边逃,城管多半拿他们毫无办法。

男人该有个头,“一高遮百丑”,薛工估计顺顺有一米八五左右。身子虽高,顺顺却并不怎么健壮。“男高女爱随”,顺顺的媳妇个子在女子里面也算高的,白净丰腴,让同院的和一起无照卖货的男子们羡慕。顺顺的媳妇争取到了个扫马路的工作,环卫部门是给上“三险”的,大有公务员的味道,就凭这一点,也很招人羡慕。

有一回顺顺正在给顾客称鸭梨,甲区城管忽然来了,其余摊贩急忙往乙区逃亡,顺顺也要逃,那买鸭梨的顾客却拉住他不让跑,说是他那秤有问题,正纠缠时,顺顺被城管逮了个正着,狼狈不堪,那顾客还在埋怨他,城管却要将顺顺的整个三轮车往他们的执法卡车上掫。正在此时,不远处的薛工正跟庞奇走在一起,薛工马上让庞奇出面救急,庞奇几个箭步赶过去,对那执法城管叫声:“兄弟!”几个城管定睛一看,不是别人,竟是庞奇,忙缩住手,纷纷露出笑脸,回应道:“庞大哥!出来走走?”顺顺趁便赶紧把三轮车蹬跑了。

顺顺原来并不清楚,他所来谋生的这块地盘,全是麻爷的,而庞奇,也就是庞大哥,乃麻爷跟前第一号。自那以后就对庞大哥敬畏不已。又因常买他蔬菜水果的薛先生跟庞大哥是朋友,就对薛先生尊敬有加,常常是心甘情愿要白送薛先生东西,薛先生哪里能白要,不但不白要,还常常不让顺顺找零头。

那天顺顺在果摊棚里发现了庞大哥,多年不见,又长时间只是个侧面,虽然庞大哥在棚外站了半晌,顺顺还是不敢贸然呼唤,后来终于认准了,才走过去招呼:“庞大哥,真是您呀?啥时来的?”

顺顺并不知道庞大哥一年前发恶誓的事。他把庞奇请到棚里坐,问庞大哥想吃哪样?他说感谢庞大哥当年解救过他,庞大哥望着他好生奇怪,庞大哥完全不记得了。顺顺剖开一个硕大的菠萝蜜,挖出里面的果肉递上去,庞大哥没有拒绝,扔嘴里猛嚼猛咽,腮帮筋和喉骨跳动着。

顺顺提到薛先生,庞大哥问:“他还住这里?”顺顺答:“今早还来买过香蕉。”

庞大哥脸上的线条,似乎变得柔和些。

6

薛工名去疾,是个退休的高级工程师,搞了半辈子的轴承,跟老伴含辛茹苦地把儿子培养到美国取得博士学位,又有了份相当稳定的工作,儿子在那边娶妻生子,薛工两口子几次赴美探亲后,最后老伴决定就留在那边,因为老伴在这边哮喘总好不了,一到那边,不治而愈,这样薛工就独自住在这边这条街的这个三室两厅的公寓里,除了每周定期跟大洋那边亲人通个长达一小时的电话,就是一个人过日子。他自称是空巢人而非空巢老人——因为他还不满七十岁,现在这个城市里九十岁以上的老寿星几乎条条街有,他们那个楼盘的会所餐厅里,几乎月月有晚辈为八九十岁的老人办生日宴的;他又自称是“不是鳏夫过鳏夫日子”。

薛去疾这个名字,不消说,是因为一出娘胎,就体弱多病,父母为了祈求神佛能保佑他成活取下的。因为父亲的阶级成分,1950年后被定为小业主,开头比起地主、富农、资本家来,似乎还算好些,后来随着“继续革命”的不断深入,小业主也就跟资本家画等号了,不过由于父母谨小慎微,倒也没招惹出什么大祸,薛去疾也总算上了大学,学的机械专业,毕业后分配到一家大型国企,当了十几年技术员,改革开放以后,成为工程师,因为领导人提出来,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他那样的人吃香了,因为有好几种发明创造,取得了专利,工厂应用中大获成功,就被吸收加入了共产党,并且被安排为政协委员,呵,可有七八年的风光日子。

但是,后来薛去疾出于真情真性,卷进了大事情,被清查、劝退,一时间仿佛风中黄叶,而没几年,他们那个大厂,说是合资转型,其实就是卖出关闭,工人纷纷下岗,行政人员分流,技术人员留下的较多,但因他“犯科”,也就提前退休,后来档案移到街道,退休金也由那里划拨到他的银行折子上,若不是儿子在美国站稳了脚跟,反哺的力度很大,回来探亲,张罗着将原来父母住的旧单元卖掉,添钱为父母买下了现在住的这套公寓,现在他的日子,就难以摆脱灰暗。

老伴是三年前去美国再未返回的,不是二人感情出了问题,是老伴去了以后哮喘虽然平息,腿脚又出现了问题,据美国医生说,是一长串英文命名的一种病症,总而言之,是行走不便了。儿子儿媳买的“号司”,连阁楼三层,老伴只能在一层活动,上面去不了,全家在一楼聚餐毕道“拜拜”后,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上楼去,她有什么事情,或有什么话想说,就给他们往上打电话;好在她会电脑,会跟薛去疾互通“伊妹儿”,本来还可以通视频电话,但薛去疾和老伴双方都不愿意在电脑上安装摄像电眼,有“越看越老不如声音常好”的共识,也就只是通常规的越洋电话。薛去疾这三年也没有再往美国探亲,因为连续十三个小时的航程他已经无法承受,儿子儿媳表示要来探望他,他说:“现在没什么好看的,你们把妈妈照顾好,把孩子教养好,就行了。等我想你们来的时候,自然会打电话叫你们。放心吧,我过惯了独居生活,得大自在呢!”

他没事就坐到飘窗台上依着大靠枕欣赏他所谓的“清明上河图”,也常常下楼,爽性进入到那世俗画卷里,成为其中的一个芥豆,就这样,从老伴还在身边的时候,他陆续结识了庞奇、顺顺,以及更多的“画中人”。

7

薛去疾这名字现在很少有人称呼,甚至根本不知道,原先工厂里人们都称他薛工,后来工厂解体,流落到社会上,有称他薛师傅、薛老师、薛先生的,他对后一种称呼,应答起来脸上微笑最多。

但是,那年那一天,忽然电话铃响,接听,对方称他“去疾兄”,呼唤顺耳,却觉陌生,谁呀?对方提起以前的事情,他才想起来,是一位台湾人士,此人又常居美国,当年他因是政协委员,被安排在一个代表团里,去美国访问,见到过这位仁兄,大体上可算同龄人,聊起天来,当时出去的人士,都颇拘谨,薛去疾在言谈上更是唇上挂锁,生怕说错话,回国后被追究。出国前开预备会,团长强调,一定要“四个坚持”,到了那边,却发现被领馆介绍为进步人士可作为统战对象的,固然有顺着我们这边说话的,但大多数却一个“坚持”也难恪守,几句话里,就会有“冒泡”的地方,只好故妄听之。但是这位打来电话的人,他想起来,叫林倍谦,在那次访问中,曾陪团一起游览当地名胜,跟他找到了共同语言,他们都热爱一种舞台演出,林先生称国剧,他称京剧。原来两家上几辈,都是大戏迷,林家还存有许多当年高亭、百代录制发行的老艺人的唱片,提起来,薛家也大都有过,薛去疾小时候也听过不少,林先生问他家那些老唱片可还都在?“‘文化大革命’当中全当‘四旧’给砸了”这句话溜到唇边,忽见团长尖着耳朵生硬地朝他笑着,忙让“唇锁”锁住,含混应对,只谈戏,不牵扯别的。林先生提到《虹霓关》,薛去疾就告诉他小时候父亲曾带他在广和楼看过“四小名旦”之一的毛世来的演出,第二本毛世来扮演的东方氏被那王伯党追杀的时候,有从桌子上翻下来的抢背、扑跌等许多惊悚动作,林先生很小就被父亲带往台湾,哪里有那样的眼福,连道羡慕。薛去疾又忍不住告诉林先生,自己所居的大都会,查地方志,有条街就叫红泥寺街,“红泥”二字,很可能就是“虹霓”的俗化。回国后,薛去疾心里不踏实,因为《虹霓关》这个剧目被认为思想内容有问题,而且毛世来的版本加重了色情成分,但那团长根本不懂戏,勉强知道梅兰芳罢了,毛世来何人?听了也记不住,就不但没有追究薛去疾,还在总结报告里,以薛林二位谈戏为例,说明了统战工作的技巧性,对薛去疾大加表扬,又因林先生称京剧为国剧,就又夸赞其坚持“一个中国”的立场,认为如此爱国的同胞,应该多多邀请到祖国访问,团长尚记得红泥寺街,就说以后请林先生过来,就安排一次他和薛去疾同去踏勘考证红泥寺是否就是虹霓寺的活动。

但是那次访问回国以后没多久,薛去疾很快就从庙堂里被清出,流落江湖。他曾偷听外国电台的中文广播,有一次恰好干扰音不强,正好是电台记者采访林倍谦,听那林先生愤愤地说,倘情况没有根本性变化,他是再不会踏上中国大陆土地的,那几句话由耳入心,令薛去疾感动不已。

毕竟不再“以阶级斗争为纲”,震荡波渐成涟漪,后来薛去疾乔迁,恰好就迁到了红泥寺街一侧的楼盘,常坐在飘窗,瞭望窗外的“清明上河图”,就知如今江湖的空间已经非常之大,不是只能在庙堂里取得乐趣,当然有庙堂江湖通吃的主儿,但只占江湖这一头,也很不错,照样可以过得有滋有味。

多年过去,薛去疾已经把林倍谦忘记了。没想到那天忽然来电话,热络地呼唤自己“去疾兄”。开始,薛去疾还以为是境外来的电话,一问,敢情林先生就在这个都会,下榻在一家落成不久的五星级酒店里。说是明晚有个饭局,力邀去疾兄赏脸莅临,也许席间还可以继续聊聊《虹霓关》……薛去疾本想婉拒,却未能道出口,对方却把饭局的地点交代得一清二楚,那么,就去吧。

那次饭局是在一家豪华的海鲜饭庄的大包间里,一进那包间,薛去疾就感觉一别多年的庙堂气息,扑面而来。薛去疾原来对这种饭局是轻车熟路应付裕如的,那次却浑身不自在。虽然林先生也将到局的人士一一介绍,薛去疾却大都记不住系何许人也,只模模糊糊意识到,曾郑重宣布若不如何就绝不再踏上大陆土地的林某,应该是实在撑持不住了,因为不是五年、八年、十年……谁的人生经得起那么长期的等待,尤其是,林先生所经营的生意,在大洋那边和海峡那边都因金融危机而陷于困境,到头来不仅不能失却大陆这块至关重要的市场,简直是要将其视为救命稻草,所以,当年的誓言是真诚的,如今的变通也是合理的。饭局里的几位从面相和端起的架子,以及安排的重要座席,就可知是某几个部门的官僚,还有一位大约才三十出头的小伙子,嬉皮笑脸的没个正型,安排的席位也在薛去疾以上,从席间林先生等人的话语中,意识到竟是某高位要员的孙女婿,但那高位要员究竟有没有孙女儿?殊难考证,但一桩成功的生意里,似乎这样的角色总会有的,也算是本地特色之一吧。林先生用了好几分钟回忆当年在美国跟薛去疾聊国剧《虹霓关》的事,说没想到如今薛兄就住在红泥寺边上,“红泥”或者就是“虹霓”的俗称,那寺或许就是当年关隘的附属部分,表示这回来了若抽得出时间,还想麻烦薛兄引去现场踏勘……听那意思,林先生特意邀他来,念旧的成分虽有,倒在其次,主要还是以他做个活见证,证明他是个“统派”,一口一个“国剧”嘛,以时下台湾的政治颜色而论,他不仅是蓝的,而且是深蓝,这样,这边的合作方应该可以对他大大地放心,并且应该多予优惠。

那次的饭局围着一张大圆桌,算下来是十一个人,说是有位临时来不了,于是席间就有个人打电话叫来一个人,凑足十二位。那个打电话的人坐的,是埋单席,于是薛去疾心知林先生虽邀了他,却另有埋单者,而这位埋单者,似乎之前也并不认识林先生。听有人称那埋单的麻爷,只觉如雷贯耳,因为住在红泥寺一带的人,大都听说过这称谓,却极少有人能一睹真佛面目。

薛去疾听到的信息,综合起来大体是:没有人能说清这麻爷是本地人还是外来人,他的崛起,是在那个大事情之后,红泥寺街这边的楼盘,是后盖起来的,所使用的地皮,据说就是麻爷转让的,而街那边的一大片,不说巷子里头,单说临街的,超市、连锁旅店、大小五家不同规格的饭馆、网吧、量贩式金豹KTV歌厅、足疗中心、服装店、点心房、自选式大药房、电脑洗车店、手机店、烟酒店、花店、炫风美发厅……全在他掌控中,或是他出租使用空间,或是他控股,或是他卵翼下的买卖,他要灭掉任何一家,咳嗽一声足矣。但这条街的营生到后来不过是麻爷原始积累阶段的“小意思”,现在他早已托付给底下人照管,自己有了更大的舞台,据说他多数时间是住在郊区他那个乡村高尔夫俱乐部人造湖畔的一栋别墅里。这麻爷怎么这么厉害?就有谣言说,其实麻爷原也不过是一极普通的草根人物,因为某一机缘,有人不好自己出面,就让他充当法人,他其实只是更厉害的主儿的“白手套”罢了。

薛去疾那次在席间冷眼细观,只见那麻爷其貌不扬,微胖,眯缝眼,脸上果然有麻点,不是天花所致,早听到传说,是他落魄的时候,有次为了躲避,急不择路,从农村平房的窗户蹿出去,一下子栽到了柴火堆上,被那柴火堆里大量的酸枣枝子上的尖刺,给刺麻了一片。那次饭局是夏天,大家穿衣不多,麻爷也很随便地穿了件圆领T恤,可能是大名牌,看上去倒也平常,引起薛去疾注意的是,他发现那麻爷左边脖颈,有明显的疤痕,越看越像是刀砍的,这么说,此人曾有过刀搁在脖子上,并且因为不服而反抗,导致被刀砍割的经历。

麻爷打电话从楼下叫上来的,以破除十一的忌讳使满桌达到十二位的,就是庞奇,那时候庞奇是麻爷最信任的司机兼保镖,一般情况下都是在楼下散座用餐事后报销,遇有特殊情况,才能到包间忝列末席。席间因为庞奇离得较远,而且不能饮酒,只是默默吃饭,薛去疾没怎么注意到他。

那次饭局让薛去疾不愉快的,是林先生除了邀请他,还邀请了另一位跟薛去疾同团访美的夏家骏,而且让他们挨着坐。当时薛去疾、夏家骏都是政协委员,不过薛是科技组而夏是文化组的。夏家骏何许人也?

8

席间,众人交换名片。别人递薛去疾名片,他接过,道声:“抱歉,我没有名片。”后来他注意到,不备名片的,席间除他外,还有三人,庞奇无名片不奇怪,麻爷和那要员孙女婿也无名片,却意味深长。身旁的夏家骏派过别人,最后才派他一张名片。那名片左侧印着好几行头衔,第一行自然是政协委员,然后是什么全国委员、什么理事、什么大学客座教授……最后一行是享受国务院特殊贡献专家津贴。名片右下边虽然印着些地址、电话、传真、局域网之类的联络方式,但经验令薛去疾懂得,那些都是机构通用的,凭借那些根本是很难联系到其人的。那样的名片功能就只是一种庙堂身份的炫示,若他真想跟你联络,会在背面用签字笔写上手机号码,薛去疾眼尖,瞥到夏家骏递给两位官员和麻爷及那要员孙女婿的名片,就是事先备好的背后有手书手机号码的。

薛去疾将夏家骏递他的那张背面是白板的名片塞进衬衫口袋,懒得理他。但夏家骏在与其他人过了不少话,吃完鱼翅羹以后,却扭过头来对薛去疾大为示好,表示虽然多年没见着,实在还是经常念及的,当年一起出席会议,一起坐主席台后排,一起参加官方团拜活动,一起站在高架台第二层等待首长来临一起合影,一起参团到国外访问……夏家骏笑道:“我出息不大,也就是在主席台上往前挪了两排,跟首长合影能站在他们椅子后头第一排罢了,还有就是出访国增加到了二十八个……唉,头年争取到了单项副部级待遇,就是医疗那项,今年争取全面化,住房待遇最要紧啊!老兄,你现在住得怎么样?还在原来那个宅子里吗?”薛去疾就不无自豪地告诉他:“我萎了,儿子还争气,在美国混得不错,帮我买了个商品房,比起原来舒服多了!”夏家骏就问:“多大呀?”薛去疾告诉他:“一百五十平吧!”夏加骏嗤鼻:“不到二百?哎,你要那年没那个,如今也能争取到副部级住房待遇嘛,二百三十平不成问题,也可以自购,价位当然比商品房便宜多了!”又问具体位置,薛去疾实报,夏家骏抛出一句:“南边呀?没听过老话吗?‘宁要北边一张床,不要南边一间房’!”薛去疾就跟他一瞪眼:“你去住你的副部级房吧!”夏家骏并不生气,而是无限同情地来了句:“哎,老兄,你是给搁到死角里啦!”

这句话给了薛去疾一个锥心裂肺的强刺激。

9

席间开始有人下座游动敬酒。夏家骏敬过那位要员孙女婿,就去给麻爷敬酒,麻爷也不站起来,夏家骏赞美麻爷“您个人的经历就是一部生动的中国腾飞史的缩影”,意思是想跟麻爷约时间采访,为他写部报告文学,麻爷根本不理他的茬儿,又有人过去敬麻爷,麻爷转过身,站起来,大喉咙嚷:“一口闷!”薛去疾这才看清楚,站起的麻爷个头偏矮,身子很胖,脖子后头鼓起来,应该是个良性的脂肪瘤……

忽然觉得有人轻拍他的肩膀,原来是林倍谦过来敬酒,薛去疾要站起来,林先生把他按下,自己坐到他旁边,夏家骏暂时空着的椅子上。林先生跟薛去疾干过杯,又拍着他手臂,极表亲切,低声跟他说:“薛先生近些年的情况,我还是知道的。佩服!相忘于江湖,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这些年思来想去,锐气减了许多。我小儿子是研究大分子的,研究基因,有一天老子低下身段请教儿子:生命的存在,究竟有什么意义?你猜他怎么回答?他正颜厉色地告诉我,生命的存在没有意义,非要找意义,就是完成基因的传递,如此而已。生命的起始就是走向死亡。我就问他,那追求理想,比如民主、自由、公正、人道等,难道都不是意义吗?他说,那是社会赋予生命的外加意义……我就又问:那快乐呢?他点头,说那或许是生命本能驱使要追寻的,但也并非意义……这些年我做生意,全世界飞来飞去,虽说飞机是世界上相对来说最安全的运载工具,但是,也说不定哪一天,我乘坐的那个航班就掉地下了……大儿子会继承我的生意,小儿子呢,他会得个诺贝尔生物学奖吗?哎,说来真是伤感,不说了,咱们不算老朋友也算老相识了,来来来,再斟上一杯,干掉!”

林倍谦发现夏家骏已经回来,站在椅子背后,忙站起,把没干净的余酒敬给夏家骏,夏家骏是不是有点醉了?竟笑道:“开头,他们说有个美国来的林什么,我给听成了林培瑞,那可是个问题人物啊,我怎么能跟那样的人聚呢?后来才听明白原来是林倍谦,深蓝啊!林先生这次在北京停多久?若有工夫我想采访……”谁知林先生对“深蓝”之类的恭维最觉刺耳,含混地笑笑,回自己座位去了。夏家骏落座后忍不住还叨唠:“起初真听成林培瑞了,那年的那个违规把敏感人物带到最高外交场合,能说一口流利中文的美国佬……我这乌纱帽可没必要为那么个林什么丢了啊!”

薛去疾百感交集。他明白,林倍谦那样一番话,既是为了向他解释为什么立誓不变化不来中国大陆以后还会这样地回来,也是为了寻求自我的心理平衡。夏家骏呢,薛去疾分明记得,那一年一度比他还激昂,他们还和另外几个委员联名发表过声明,登在最重要的报纸上,只不过夏家骏运气好,没给搁到死角,倒在庙堂的活池里游动得更惬意了。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也许,林先生和夏某人跟他本在一个答案中,就是寻求当下的快乐。

10

席散后,众人陆续出了饭庄,沐浴在霓虹灯的光瀑中。薛去疾只听夏家骏在那边尖声地问:“我的车呢?”那一问并无对象,其实多余,只不过是炫示他是享受公车待遇的,等候他多时的那辆奥迪A6因为被另一辆车挡住,没能及时开到他跟前。夏家骏餐后很快乐,他知道薛去疾那样的江湖生存,也可以花自己的钱过得不错,但是,哪里能跟他那样的连家里卫生纸都可以报销的庙堂待遇相比?薛去疾那是“拉硬屎”,想想就更有“给搁到死角里去啦”之叹。

薛去疾要绕过那些人和车去街边打的,他来的时候就是打的,但是麻爷注意到唯独� �没有车,就招呼他,让庞奇用他那辆新款宝马送他回家,他也就不谦让,坐了进去,坐妥往窗外一瞥,夏家骏也刚坐进那辆奥迪A6,也在朝他这边一瞥。夏家骏看到薛去疾竟然坐进一辆价值约在自己那辆待遇车两倍以上的豪车,心头不禁滋出不快,但很快也就释然:“他那不过是偶然一遇,我这却是日常生活。”

11

“你单送我,麻爷怎么办?”

庞奇觉得这样问很好笑,但是没有笑,回答说:“他办法多。也许叫他那辆宾利过来。多半会让警车来送他。”

“是呀,麻爷就是叫架直升机来,也不稀奇是吧!”

薛去疾坐在副驾驶座上。他往左边观察庞奇。个头没显得很高,比顺顺矮多了。但是恤衫紧箍躯体,好强壮的胸大肌。短袖把胳膊也紧绷着,肱二头肌的轮廓好刚硬。从V形敞领里,胸毛肆无忌惮地蹿出来,再一细看,下臂上的汗毛也很浓密。

那是薛去疾头次接触庞奇。没想到就在那次送他回家的一路上,他们双方彼此就都产生了好感,开始有了交往。

庞奇后来告诉薛去疾,麻爷自己,还有他那些朋友,坐他开的车时,从来没有哪个会坐到副驾驶座上,跟他齐肩的。麻爷坐后头,会跟他说话,除了下达些指示,也会闲扯,喝酒喝高了,甚至会跟他掏出点肺腑之言,但是麻爷从来不会让自己喝得烂醉,他什么时候都会保持着至少三分清醒。但是,麻爷以外的那些人物,除了简单的命令,比如道出个让送达的地址,或者敦促他快点,基本上不跟他过话。而薛去疾主动坐到副驾驶座,又跟他平等交谈,蔼然可亲,让他不知不觉地也就话多起来。偏那天遇上大堵车,从饭庄把薛去疾送回他住的楼下,花了一个多钟头,因此,他们对话的内容,也就颇为丰富。

回到家以后,薛去疾一边烫脚,一边回味跟庞奇的交谈。其中留下印象最深的,是庞奇怎么被麻爷招聘上成为贴身一号保镖的经过。

那一年,马路这边,薛去疾现在住的这个楼盘,还没有盖成。马路那边,开业的店铺,也还不多。麻爷的事业还处在初创阶段。麻爷当时在那边一栋四层的旧楼里办公。但是金豹歌厅那时候已经开业,档次还不高,却也有若干豪客光临。

庞奇开头只是金豹歌厅做夜场的。夜场保安多是部队下来的,个头一般都在一米八以上。庞奇却直接来自农村,个头只有一米七七。金豹歌厅那时候是麻爷的支柱产业,他本人常带朋友到那里K歌,糖姐是歌厅的一号小姐,麻爷很喜欢她。有天糖姐陪麻爷K歌,俩人K完“夫妻双双把家还”,麻爷接了个电话,就骂起人来,说办公楼雇的保镖都不中用,一群饭桶!糖姐趁他气稍平,就跟他推荐庞奇,说绝对是一个顶俩,功夫了得,关键时刻,冲得上,压得住,保证主子毫毛不损,而对方从此会知难而退,再不敢轻易到麻爷跟前犯贱。麻爷就让庞奇来见他,一见,貌不惊人,一问,没当过兵,学过拳,问学的是少林拳还是武当拳?却又不是,竟是什么岳家拳,岳飞是个冤死鬼,那拳术能牛逼吗?庞奇只说:“您可以试我一试。”麻爷再上下打量他几眼,就让他明天下午三点钟到旁边那栋办公楼四楼去见他,再面试一次。

第二天下午庞奇准时登上四楼,进了麻爷的办公室。那时候的办公室哪有如今的气派,但是在当年庞奇的眼里,已经是超级豪华了。庞奇进去以后,麻爷才从老板桌后面的转椅上旋过来,面朝庞奇,叼着个大烟斗。

麻爷不看庞奇,只问:“上楼的时候都见着什么啦?”

庞奇老老实实回答:“没见着什么。”

“你仔细想想!”

庞奇想了想:“楼梯……楼梯扶手……还有什么?”

“好个目中无人!他妈的,你没见着我的保镖吗?”

“啊,那,见着了。”庞奇想起来,上楼时,是仿佛有几位哥儿们,倚着楼梯栏杆,双臂抱在胸前,朝他斜眼。

“几个?”

“几个?不止一个吧。”

“当然不止一个。我这层门外一个,一米八三,东北虎。三楼两个,学过少林拳的。二楼三个,受过特种训练。一楼现在该有四个,把着门呢。你算算,几个?”

“三个,六个……一共十个。”

“你想不想当我贴身保镖?待遇比你现在做夜场高十倍。干得好我还另外有赏。”

“想当。”

“你凭什么想当?”

“我练的岳家拳,拳法好其次,关键是能精忠报主!”

“说的倒漂亮!我跟你说,今天你有两个选择,一是给我鞠个躬,抱个拳,转身下楼,还回金豹……”

“那为什么?”

“因为,你要想跟我,你得从这个门出去,在我这层,你要打败门外的东北虎;到三楼,你得打败两个少林和尚;到二楼,三个特种兵等着你;到一楼,那四只蒙古野狼拼死也不能让你出楼门……你如果把他们全打败,冲出了楼门,我就收了你!是鞠躬抱拳下楼,他们让开你,还是运足了气,别让他们把你打残,两样,你自己选!”

见庞奇咬牙,麻爷笑笑说:“小子,我嘱咐过,他们不会打死你,打残难说,全看你节骨眼上会不会求饶……不管你是在哪一层被打趴下的,你敢打,我就有重赏。你成不了我的一号保镖,我就另招去。”

庞奇的回答是:“我一路打下去。如果我打死打残了他们哪个,您负责,我是不管的。”

麻爷一下站了起来,把烟斗往老板桌上一磕:“他妈的,有种!你要带血冲出了楼门,赶紧去医院,养好了,来找我,上班!”

庞奇脖颈一挺:“我一定打出楼门,出去了就再上来见您!他们可不许再拦我,您呢,要说话算话!”

麻爷吼一嗓:“你个浑小子给我打下楼去!”

庞奇转身几步迈出了老板办公室,立即响起打斗声,以及门外秘书席女秘书忍不住的被惊吓的尖叫声。

紧跟着是三楼楼梯拐弯处的打斗声;过一会儿是二楼,拳脚声听不见,但双方的怒吼声清晰可闻……

后来没有了声音。麻爷正要打电话命令秘书下去看个究竟,忽然传来咚咚咚的登楼声,庞奇大步迈进来,眼睛通红,脸上、身上有血,麻爷注视着他身上的血迹,他喘息着把双拳一挥,吼道:“那是他们的血!”

麻爷绕出老板桌,过去抱住庞奇,拍着他肩膀夸赞道:“好!好个岳家拳!好个大庞子!”

当年的这些情况,庞奇在送薛去疾回家的路上,讲得当然没有这么详细,但那粗线条的叙述听下来,也足令薛去疾回味无穷。

庞奇在车上问过:“薛先生,您是搞写作的吗?”

薛去疾说:“我不是。不过我喜欢跟你这样的江湖英雄交往。江湖之乐远胜庙堂啊!”

薛去疾那话庞奇并无共鸣。薛去疾自己却很得意。心想,那夏家骏倒是搞写作的,但是他整天黏在庙堂,根本不接地气,哪里听得到这样的素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