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刘心武自选集·小说 > 如意 2

如意 2

请想象一座废园的景象。

亭榭的油漆已然黯淡乃至剥落,小小的池塘干涸得犹如长了白翳的盲眼,小桥上的石栏倒圮了一半,井台上锈满了绿苔;园中的树有的败死了却无人砍除,狰狞的枝丫刺向青天,而另一些疯长的乔木竟同树下无人修剪的灌木纠结在一起,堵塞了昔日的甬路;芦苇和杂草一直长到石阶上,石缝中长出的小树使作为桥面和石阶的石板翘了起来,各类小爬虫在阴暗的角落出出进进,鸟儿在树上和苇丛中筑下了巢,灰白的鸟屎溅在了廊柱上、栏杆上和石阶上;一阵风吹过,萧飒之声四起,伴着数声鸦噪……

是初秋的一个傍午,废园的井台边出现了一个古怪的画面: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厮,两手被绳子拴成了“苏秦背剑”的模样,两脚却不停地踩着脚下的黄泥。这小厮便是当年的石大爷。废园当时还算贝勒的产业,但外国神甫正同贝勒的管家谈判买园子的事。事实上,从神甫把持的教会学校通向这废园的葫芦门早已开放,赫爱尔神甫不待收购事宜谈妥,已视废园为己有。他听说园中的黄黏土最适宜制作泥人,已特地从天津请来泥塑匠人,准备定制一批泥人,好在初冬返回欧洲述职时,带去分赠亲友。为了使掘出的黄黏土增加黏性,他命令石义海用脚去踩上整整一天。鉴于石义海平时不够驯服,将石义海带进园中井台旁黄土堆边时,他把石义海一只胳膊扭到腰后,另一只胳膊扭到脑后,然后用一根皮鞋带牢牢拴住了他的两个大拇指,这就成了“苏秦背剑”的姿势。

再没有一种处罚像“苏秦背剑”这样令石义海痛苦了。主要不是肉体的痛苦,鞭笞和靴踢远比这样更加疼痛;这是一种屈辱,它使你感到自己仿佛不是人,甚至不是牲口,而是任人蹂躏的玩物,就像老猫爪下的小耗子。初秋的阳光依旧不减其炎威,石义海站了一小会儿就汗流浃背了,井台离他只有咫尺之远,他却不能用双手打水来喝。他真想冲出这废园去同赫爱尔拼命,但他知道那样干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另一位在他看来相当仁义的神甫德太白到外地去了,没有人会给予他庇护。他胸中也涌动着逃走的念头,但纵使他跑得出这个地方,那“背剑”的姿势也立即会让人们知道他是一个逃犯。欲反抗而不能,他的双脚出于一种惯性机械地踩着浇过水的黄泥,不久就陷于麻木状态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阵妇女的呜咽声渐渐揪住了他的心。这是一个什么女子?是天上的圣母下了凡,还是人间的媳妇遭了难?他用眼睛四处搜寻着,最后确认了那呜咽声的方位,是从荆榛长到窗台上的西房中传来的。那破落的卷棚顶房屋的门上,一方“怡文轩”的匾额沾满了燕泥和蝙蝠粪,石义海虽不认得匾上的文字,却知道那原是贝勒府的一所书房。

在书房中呜咽的是金绮纹。她那时正在妙龄,虽是素旧衣衫、满面泪痕,容貌也堪与府中仕女画上的人物媲美。

现在的年轻人大概以为,1911年辛亥革命一起,清朝贵族便灰飞烟灭。其实宣统皇帝拖到1912年2月才下了“退位诏”,而退位后的溥仪依旧住在紫禁城中,照样按皇帝的排场生活;到1917年还有过一次张勋复辟,复辟前后的北京街头,朝服顶戴摇摆而过的遗老遗少大有人在。溥仪直到1926年即民国十五年,才被迫迁出紫禁城。跑到天津“张园”当寓公以后,他还以皇上自居,继续封赐效忠者爵位、谥号。明乎此,对贝勒府“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局面,就不会大惊小怪了。金绮纹落生在这样一个家庭之中,她的母亲是贝勒的第二个妾,生下她不久便得产褥热死去了。金绮纹从小便被灌输着复辟意识,贝勒和福晋(贝勒的嫡配妻子)一再提醒着她的格格身份。她的塾师除教她读《列女传》,也一再对她讲述着清朝的发祥和盛衰史,以培养她天潢贵胄的自尊和复仇心理。但是贝勒府的高墙拦不住时代潮流的冲击。金绮纹的大舅偏是个革命党,后来在北洋政府中任职;三个哥哥里也有两个后来冲向了社会,变成了同老贝勒完全不一样的人物。他们穿上了西装、学会了洋文,最后干脆改名易姓,浮沉于万花筒般变化不定的世事之中。金绮纹一天天长大起来,越来越多地了解到墙外的世界。现在她提出了到洋学堂读书的要求,被贝勒当成忤逆,在那个视她为遗产争夺者、必须摈弃之而后快的哥哥挑动下,贝勒激怒中把她打入了“冷宫”——锁进了废园中的书房,声言她若不放弃上学读书的想法,就不把她放出来。

金绮纹在悲痛地哭泣,泪水滴湿了她那滚着黑镶边的藕荷色旗袍的袖口。她额上的刘海乱了,头上的两个团髻也已蓬松。有一阵她哭得也处于麻木状态了。

也许是在石义海听出了她的呜咽声同时,金绮纹也听到了石义海足踩黄泥的吧唧声。她抬起头来,一双泪眼透过字连环窗棂上那破败的窗纸,朝窗外园子里望去。透过秋阳映照下飘曳的芦穗和野生的蔷薇丛,她看出三四十步远的井台旁,有那么个小伙子,正以奇怪的姿势站着,两条不够直的腿在一上一下地踩着黄泥……以她的聪慧,她很快就猜出了那是隔壁学校神甫的小厮,现在踩着的是用来塑泥像的黄泥(她听管家说起过有关的事);她也看出来石义海正受着刑罚的煎熬,她想起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诗句,刹那间对那小厮充满怜惜,忍不住捂住脸,呜咽得更加凄楚了……

这时候出现了浓眉大眼的秋芸。她是这个贝勒府最后一茬的家生丫头。这个走向败落的贝勒府,充分地榨取着她的使用价值,她被命令主要伺候两个女主人,兼顾格格;但她在心里却作了相反的安排:敷衍两个女主人,尽心尽意地陪伴、照顾格格。她为格格偷来了《红楼梦》的石印本,格格读完又悄悄向她讲述着《红楼梦》里的故事。她们两个以紫鹃、黛玉相比。每当夜阑人静,一灯如豆,冷雨敲窗,耗子在纸顶棚上跑来跑去,她俩就紧偎在一起叹息、流泪,相互怜惜、安慰。现在秋芸偷来了书房的钥匙,她放出了格格,给格格出着主意,建议她逃出去投奔舅舅。

金绮纹在秋芸扶持下,走出了那尘埃厚积的书房,正要拐出废园、回到闺房时,她忽然要秋芸停住脚步。她指着井台的方向,对秋芸说:“不能那么糟践人。你去把那拴他的绳儿解开吧!”秋芸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后,走过去照办了。

那是一个静悄悄的秋日的中午。对于我们的宇宙和地球来说,那是极其渺小的一瞬;从现代史的角度来看,那一天的那一个时辰没有任何值得记载、分析、研究的事件;然而对于石义海,那却是神奇到极点的一幕,他终生不忘,梦里常温。他永远记得秋芸是怎样一下子走到他的身边,果断地为他解下缚住他的那根鞋带。他在惊讶中慌忙道谢,而秋芸一指前方说:“你谢她!”他透过一株垂柳微曳的绿丝望去,只见金绮纹站在一丛紫蔷薇前,两眼湿漉漉地望定他,满脸怜悯……两只蝴蝶围着她藕荷色的腰肢翩飞,几扇银杏叶儿袅袅落到她的肩头……他定在那里,不知该如何表示自己的感激与景仰。

然而正恍惚中,秋芸已挽着金绮纹消失了。那一天下午赫爱尔神甫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中午才醒来,而德太白神甫已经归来,对石义海的自我解脱,赫爱尔也就不再追究;但石义海回到自己小小的下处时,心里如煎似焚,他担心格格后来遭到了更不幸的命运,因为他懂得,格格的行为是一种非同小可的叛逆……

现在需要再想象的,是后来贝勒府侧门前的景象。府门上的铜钉能够抵御住刀剑的进攻,却阻挡不住历史脚步的踢踏。贝勒和他的两个妻妾都已经在绝望中死去。金绮纹的哥哥把包括废园在内的全部剩余房产,都卖给了教会学校,赫爱尔神甫还买下了他们正房中的全堂硬木家具。于是这一天贝勒府侧门前一片混乱。三辆马车是为金绮纹那恶兄拉家什的,一辆马车是已经出嫁的金绮纹来拉分配到的遗产的,另一辆排子车是赫爱尔神甫派石义海来拉硬木家具的……金绮纹那除了精于躺在家里吸鸦片、逛前门八大胡同而别无一技之长的丈夫,拽住大舅子马车的车门不撒手,因为他嫌细软分配得不均匀,一群路人挂下下巴,愣愣地在那里围观;大舅子躲到别处去了,大舅奶奶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大声撒泼詈骂着;闹了一阵,大舅子那三辆马车终于跑掉了,金绮纹的丈夫也便不再照顾自家雇来的马车,径自奔酒楼而去;金绮纹在马车中暗泣着,以不无依恋的泪眼望着露出在高墙上的树冠,与度过童年和少女时代的府第默默地告别;马车的车轮开始滚动了,秋芸这才跨上踏板,她手里抱着一个硬木茶几,那本是应当算在赫神甫购下的家具总数之中的,是拉排子车的石义海偷偷从车上撤下来,递给她的;石义海对秋芸说:“格格命苦,给格格留下吧。”秋芸答谢不迭:“这是格格在娘家时候,一直搁在床前的东西。可怜她一辈子没个人疼,有了这件东西,她能知道世上还有好人,今后也活得顺气点……”马车车轮在硬邦邦的黄土地上滚过,留下两道浅浅的轨迹;石义海望着远去的马车,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头空空的,仿佛被人掏走了什么要紧的东西……

于是,我们接着想象庙会中的场面。

这里在拉洋片,洋片上画着些穿燕尾服的洋男和穿撑着鲸鱼骨大裙子的夷女,他们在逛被画得花红柳绿走了样的西湖景,拉洋片的人扯着嘶哑的喉咙唱着嚷着;那里支着卖面茶的架子车,硕大的铜壶和车帮上的铜钉都闪闪发光;而旁边打了花补丁的布篷下,卖三鲜肉火烧的胖老头,正用锅铲在平底锅的锅沿上敲出一串子节奏急促的花点儿;走过耍猴儿、卖膏药的圈子,穿过卖小百货和估衣的摊子,看一看花儿匠挑来的旱金莲和四季海棠,赏一赏卖鸟的带来的一笼子虎皮鹦鹉和卖金鱼的那一缸子墨龙睛;然后我们接近了庙中的正殿,在斗拱的阴影下,看见了一串子地摊,这里出卖各种古玩瓷器和字画墨砚。

多少年过去了?往事不堪回首。在一个地摊旁我们看到了秋芸。她已经发胖,从穿着上已看不出丝毫昔日“紫鹃”的痕迹。她坐在小马扎上,一边纳着鞋底,一边照顾着摊上的几件瓷器和玉镯。这时我们看见了石义海,他已经三十五六岁了,肥大的抿腰裤子遮住了他那罗圈腿的弧形,因而那精壮的身板显得颇为健美。他是上街为两位神甫买东西的,他走向了秋芸所摆的摊子。秋芸抬起眼,不无警惕地望着他。

“你买哪一件?”

“我买那个细瓷盖碗。”

“少了不卖。你先说个价吧!”

石义海从手里搁下一把汗湿的钱:“就这么多。算我买下了存在你们那儿吧。”秋芸默默不语,收起了钱。

“格格她好点了吗?”

“好点了。咳嗽少点了。”

“先生有信儿吗?”

“没有。也甭指望他了。”说着秋芸又添上一句,“他跑了也好,省得祸害。”

秋芸和石义海这么说话时,离他们十来步的地方冷不丁站出一个壮汉来,光着膀子,双手叉腰,腰上缠着好粗好鼓的红布裤带;他紧闭着嘴,眯着眼打量石义海,随时准备几步跨上去。这人当时靠耍钢叉卖蛇药为业,后来到煤铺摇上了煤球,并且同秋芸结了婚。

星移斗转,人世沧桑。再想象,我们就看见了春意盎然的天坛公园。

不必在祈年殿和回音壁流连,隐秘的感情不会到那里去交流。于是我们看到了柏树林深处的一隅。这里有一方石桌,桌旁四只石凳坏掉了一只,因此这里坐着三个、站着一个。对面而坐的是金绮纹和石义海。那已是1958年。他们用了整整30年,才终于坐到了一张桌子的两边。他们的欢乐是渺小的,哀痛是卑微的,然而,他们的生死歌哭,也应当在人类的文明史中占据应有的位置。

金绮纹坐到这里来是不容易的。直到几个月以前,虽然她切齿痛恨那卷逃的丈夫,却始终认为自己应当承担一种义务,即作为他的妻子而生存下去。秋芸的成家给予她一个很大的刺激。那王师傅曾为她所不齿,那毕竟是个卖蛇药出身的“煤黑子”,她实心实意地劝过秋芸“三思而行”,“紫鹃”再没落也不该下嫁“醉金刚”。可是,事实证明王师傅并不是“醉金刚”,在同一个院里居住,金绮纹渐渐羡慕起秋芸来,原来傻大粗黑的王师傅竟是那么善良、温驯、憨厚、纯朴,在生活中的艰难时刻,他宽厚的肩膀和铁铲似的双手,真是担得起、握得住。秋芸的儿子诞生了,金绮纹视同己出,抱着、吻着、逗着,泪水时时涌上她的眼眶,她总是扭过头偷偷用手帕揩掉。她也需要这样的人生乐趣!

是秋芸主动向她提出建议的:大着胆子迈出一步去,找个主儿成个家!金绮纹动了心,秋芸替她跑法院,很容易地就办了同原来丈夫的离婚手续。秋芸向她提出了石义海,金绮纹低头一想,自己现在还挑剔什么?王师傅的身上就有那石义海的影子,心好是头一条。秋芸让王师傅去找石义海通了话,石义海自然是一说就愿意。于是约定了到这里来相会。金绮纹的这个行动尽管安排得非常之隐蔽,终究还是在胡同中引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秋芸和王师傅在她出发前一小时先行一步,免得邻里们怀疑,但是当她略事装扮,提着骨环布袋走出院门,往胡同外的车站而去时,在她背后努嘴儿、戳脊梁、挤眼冷笑的已不乏其人,更有故意迎上去高声询问的:“格格这是到哪儿串门子去呀?”“格格今儿个拾掇得够利索的,是什么好日子呀?”走到胡同口,她几乎要拐进副食店,心想还是买包味精折回去算了,后来眼前浮现出相依为命的秋芸那严厉的眼光,这才抖着一颗心,走拢了开往天坛的公共汽车站……

石义海的出行却完全是另一种境遇。他难得花五毛钱上理发馆理了发、刮了脸,又穿上了做好后几乎从未穿过的新制服,头天晚上还特意去买了一双新布鞋。他连续三天晚上都到澡堂去洗了澡,并且减少了吸烟的数量。他希望学校里的人们能注意到他的喜悦,并且向他询问、打趣乃至起哄。然而谁也没有注意他的显著变化。当天早上他走出校门去赴约时,迎面正碰上骑车上班的“蒜薹”,他老远就微笑着想招呼声“帅老师!”谁知“蒜薹”眼光虽然扫到他的身上,却仿佛视而不见,竟一阵风地蹬车而过。

现在两位对象隔桌而坐。男的已经四十七岁,女的也四十四五,他们却像一对初恋的少男少女一般,竟至于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开口说话。打横而坐的秋芸来回扫视了他们几遍,以权威的口吻嘱咐说:“你们好好聊聊,我跟老王逛逛就来。我们不回来,你们可别散!”王师傅侍立在秋芸身后,憨笑着,似乎有意展览着他们的幸福,以启发坐着的一对。

秋芸和王师傅走了。石义海抬眼望着他渴望已久的人。这天她脸上的皱纹仿佛平展了许多,眉毛格外秀媚,眼睛如秋水般澄净,以旧翻新的紫地细碎黑花夹袄,映衬得她的脸庞和脖颈格外粉白。王师傅教给石义海要首先开口,他讷讷地发话了:“当年您救过我,我多少年一直没忘您的恩德。”

金绮纹瞥了石义海一眼,他的四方脸庞绝不秀气,眉不算浓,眼也不算大,鼻翅边弯下两道长纹,把阔大结实的嘴唇衬托得分外引人注目。一目了然:这是个文盲,是个粗人;但是他的厚道,他的精力、他的可靠性也是毕露无遗的。她淡淡地一笑,接过他的话茬说:“您后来没少关照我。甭提这个了。我这辈子遇上的歹人太多,遇上的好人有数。我的心,早硬得能划洋火了。我没指望着还能交什么好运……”说到这儿她心慌了,她忘记了秋芸教给她的一切,她不明白自己的这些话是怎么迸出来的……

春风慷慨地朝他们那个角落传送着盛开的海棠花的清香;啄木鸟自觉地离开他们身旁的古柏,飞到别处去敲击树干;反映着晴阳虹彩的游丝,飘到半途便挂在了柏枝上;成团的柳絮知趣地从他们脚下静悄悄地滚过。他们还说了些什么,连秋芸也不清楚了。唯一可知的细节,是最后金绮纹递给了石义海一个尺把长的布包袱,告诉他那东西本是一对,现在她给了他一半,另一半暂留身边,觉得这就不需要再解释什么了……石义海激动得心要撞破胸膛滚出来,他悔恨自己竟没有带见面礼来,他只买了两斤蜜柑,用一方手帕包着;他递过了那包蜜柑,想到蜜柑吃掉了便不会再有,他和金绮纹都不禁笑了,他笑得咬牙,金绮纹笑得低头用手帕捂嘴……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仿佛底下的事就会顺遂到枯燥乏味的程度。不然。先是金绮纹病了,除了不死,一切内科症状似乎都有。石义海急得恨不能上天去讨仙丹,倒是王师傅有天来告诉他:不用怕,死不了;这是妇女闹更年期,闹过去便会好的。于是石义海等到了1962年。又起了新的波澜。这时候金绮纹已经接近五十,街道上传出了种种关于她的流言蜚语。最甚者干脆说,前两年她秘密地做了一次人工流产。为保持做人的尊严,她觉得还是保持独身的好,免得人们在婚后怪笑着说:“瞧,果不其然,毕竟是格格出身,哪有不寻痛快?的……”秋芸找她好说了多少回,也歹说了多少次;王师傅又去督促石义海开证明信以便登记,他说:“你开了她准也开,她不会让你那么为难的。”

是一个降雪的日子,鸡爪雪给校园织成了一幅抖动的网幕。老曹穿着棉大衣,戴着栽绒帽,忙匆匆地要到区里去开个什么会,忽然迎面遇上石大爷,让他给叫住了。

老曹哪里想得到,石大爷是经过了好多天的思想斗争,才终于定下了这么个方案,在僻静的甬路上堵住他,来提出那对自己一生起决定性作用的要求的。石大爷不愿向学校里别的领导开口,他觉得这个黑老曹相对而言比较通人情,也许能理解他,帮他办理并代他保密。

“老石,天冷,你怎么不在屋里暖和着?”老曹看见石大爷棉袄两肩上的雪足有寸把厚,惊讶地问。

“我有话跟你说……”石大爷两眼望着别处。

“我要开会去哩,”老曹解释地说,“天冷,你别站在这儿受冻。有工夫我到你屋里去,听你慢慢说。”

“我有个急事……”石大爷忽然瞪住老曹,仿佛生气了。

“你说吧你说吧。”老曹在内心里检讨着自己刚才的态度,主动地揣想着:他会有什么急事呢?

石大爷却又不言语了。老曹便蔼然地询问着:“你那屋里的炉子太小了吧?赶明儿我让总务科发你个高腰的花盆炉。学生踢球老打碎你那玻璃窗是不?我让体育组帮你安上铁丝网。你咳嗽好点了吗?医务室的‘嗽喘宁’没有了,你自己先去药房买几瓶吃着,我让校医给你报销……”

石大爷鼻孔里喷气了:“我不要这些玩意儿了,我要……我要开封介绍信!”

这回老曹总算听明白了,他爽快地说:“你怎么不早说!开完会回来我就给你开。你那棉被胎子也是该换换了,你单身一人的棉花票,哪够一床胎子?开个介绍信补助你一下。”老曹想起半个月前石大爷提过的话茬:他那棉被胎子该换换了。

谁知石大爷仿佛被老曹扇了一记耳光,他跺一下脚,一声不吭地绕过老曹的身子,走人了。老曹耸耸肩膀,心想得原谅他的孤僻,也便管自去开他的会了。

天黑了。石大爷回到屋里,久久地没有开灯,愣愣地坐在床头,沉思着。连学校里最能接近他的人,也不懂得他最迫切需要的是什么。在人们的眼里,他也许是一个优秀的工友、一个值得表扬的工会会员、一个“以校为家”的模范、一个任劳任怨的典型……然而人们竟全然忘记了,他也是一个需要女人的男人!他需要一个小小的家庭!一种最普通最琐屑的人生乐趣!

这一冬石大爷得了急性肺炎,住了院。人们注意到煤铺的王师傅常来看他,给他带来灌满热鸡汤的暖瓶。这种鸡汤的味道,那些日子里也常飘溢在金绮纹炉子的周围,并且引出了同院某些邻居的闲言碎语……

正当石大爷重新鼓起勇气,要找老曹开证明结婚的当口,席卷十年的大运动起来了。石大爷听说金绮纹以“封建余孽”的罪名被抄被斗以后,忧心如焚。他说动葛大爷,到堆藏查抄物资的仓库去寻觅了一次,没有发现那与他收藏的信物相应的另一半信物。后来王师傅告诉他,那另一半信物被金绮纹妥善地埋藏起来了,其可靠性如同埋藏在她的心房之中,这令他非常感动。后来,每当夜深人静,石大爷就扛着扫帚来到竹叶胡同,替金绮纹清扫那罚她清扫的地面,只留下一小段由她天亮后自己去应付……

这一切都是在那个难忘的夜晚,石大爷讲给我听的。当然他讲述时用的是另一种方式,另一种口吻。

在他讲述中,我曾追问过:“格格给您的那样东西,究竟是什么?”

他脸上的酒色尚未褪尽,听我一再好奇地追问,忍不住打开了他那唯一的木箱,取出了那一尺来长的布包袱。他脖子上的血管有力地起伏着,满脸焕发着幸福的光彩:“这儿哩,这儿哩……”但是当他那粗大的手指触到包袱的结扣时,他犹豫了。他低下头,微微地喘着气,仿佛在摔跤场上进行决斗,这说明他内心里斗争很激烈。终于,他抬起头来,吁出口气,诚恳地对我说:“我起过誓,不给别的人看……我得对得起格格。”说完,他几下把包袱放回了木箱中,使劲地扣上了锁,额上沁出一溜黄豆大的汗珠,抱歉地对我憨笑着……

石大爷讲完他的爱情经历后,时间已经是下半夜。整个校园乃至整个城市似乎都已进入酣睡,唯有夜风如醉汉般地游荡着,送来远近唧唧吱吱的虫声。

一听完,我便激动地建议说:“石大爷,我明天就找老曹他们,让他们赶紧开介绍信,成全您们的好事!”

石大爷点头说:“我今儿个叫着你,也是想借你一把力气。如今街道上也给格格落实了政策,她还算人民内部,我想着这回我俩的事儿,总该能上谱儿了吧。”可他又郑重地嘱咐我,“今儿个我把心掏给了你,你可得替我兜着。你也不用忙着明儿就找老曹去说。哪天我们合计好了,我再求你,你再去说。没说之前,你务必得没事人似的,别给我露了。你依不依我?”

我说:“就依您的。”

他两眼闪闪地望定我:“你给我起誓。”

我心甘情愿地起了誓,他笑了。我从没见他那般舒畅地笑过,他没有笑出声来,但是眼睛弯成月牙儿了,脸上的笑纹展得很开,咧开嘴露出整齐,结实的牙齿,我头一回觉得他的面容是美丽的。也许这是一个规律吧,幸福能使每一个人变得美丽而和善。

然而两天以后,我发现街道居委会主任大妈来学校找老曹,老曹跟她说了没几句话,就让她找“蒜薹”去了。我走过去问老曹:“她来有什么事呀?”老曹皱着眉头说:“说是他们街道上也要接待外宾,找我们取经……问我们有什么经验,咱们那经验能往外端吗?……”

我好奇地打听:“什么外宾要到胡同里参观?”老曹淡淡地说:“是那格格的丈夫回来了。听说如今入了加拿大籍,在那边是个挺拔份儿的资本家,这回是来参加交易会,参观游览……”

我一听差点蹦了起来,老曹吃惊地望着我,我连忙掩饰了过去。一上午我讲课都心神不定,中午吃完饭,我就跑到石大爷宿舍去了。

王师傅刚从他那儿出去。果不其然,他已经知道这意外的消息。我说:“怎么半道上又杀出个程咬金来……”石大爷正色截住我说;“兴许我才是那个程咬金。咱们别再提这档子事好不好?”

我利用到竹叶胡同访问学生家长的机会,搜集着有关的消息。金绮纹本是坚决不愿同过去的丈夫见面的,她强调已履行过离婚手续。但“有关部门”一再通过街道办事处和居委会,动员她“贯彻革命外交路线”,她才勉强同意了。为欢迎这位贵宾的来临,竹叶胡同掀起了大扫除的*,“查抄物资清理办公室”主动送还了全部属于金绮纹的东西,包括那只高脚硬木茶几。那?位……怎么称呼好呢?姑且称为商人吧,本是一位眠花宿柳的恶少,他对金绮纹毫无感情,竟至于在1948年背着她卖掉了房产,卷款而逃。大概世界上可变性最大的莫过于人。他先逃到香港,后跑到加拿大,以那笔钱为资本,七搞八弄,居然发了财;在生存竞争中,他戒掉了一些生活上的恶习,增添了一些经营上的狠毒;他娶了外国妻子,养了几个混血儿,终于抵达了功成身退的境界;如今他已成为商业巨子,洋妻子一病呜呼,大儿子执钥秉财,他忽然似大梦初醒,深疚于以往的荒唐,遂吃斋供佛;他如饥似渴地寻阅关于大陆的报道文章,他乡思悠悠,金绮纹的哀怨面容时时侵入他的梦境,于是他带着大儿子回来了。不是出于虚伪,乃是出于忏悔,他见到接待人员便盛赞共产党的功德和社会主义的成就,他恨不能剖心立誓,要为增进祖国的繁荣富强“竭尽绵薄之力”。

据说那位归来的商人,见到金绮纹独居一室时,不禁老泪纵横。他以为金绮纹是在二十几年如一日地“夜夜盼郎归”。他郑重地提出,要将金绮纹接到加拿大去颐养天年,以赎他早年之罪。陪同会见的人们都以为,一则中加友谊的佳话就要诞生了,特别是当那商人命令自己的混血儿子向金绮纹行鞠躬礼,而那长发洋服的青年听命俯身时,人们竟至拍起了巴掌。

但金绮纹的态度使对方极度失望,她冷冷地说:“不可能了。我一个人过惯了。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你当年卷包一走,倒让我成了个自食其力的人。在新社会里,我懂得了为人民服务的道理。一开头,我剥云母片儿,糊纸盒子,贡献太小;如今我学会了画蛋壳,你瞧,这桌上摆着的都是;再瞧墙上这奖状,是头年工艺美术公司发给我的;这山水彩蛋也运到你们加拿大去,能为我们的国家挣外汇、增光;这样的日子我过着心里头挺自在。你这次回国来看了我,为以前的罪过道了歉,我也就不再记恨你了。祝你今后多做好事吧。”那加拿大商人并不灰心,留下话说:“你再考虑考虑吧。到底年岁不饶人,就是为人民服务,你也该退休了。我随时准备着回来接你。”

于是,街巷胡同里开始流传着关于格格不日启程赴加的种种说法。

夏末的一日,夕阳西下时,我去石大爷宿舍找他。他那宿舍从来不锁门,找他的人也无须敲门。我如往常一般推门而进,室中空无一人,石大爷不知到哪儿去了。我闷闷地踱出他那小屋,走出学校,顺僻静的街道散起步来。天空弥散着金红的棉朵般的云块,晚风中挟带着马缨花的醉人的芬芳。拐了个弯,前面路边出现了几株高大的国槐,我看见一个梳双辫的少女,正弯腰扫着树下稠密的槐豆。我正奇怪这树上的槐豆怎么掉落得这般多时,从粗干后闪出一个人来,他举着顶端带拉钩的大竹竿,专心地绞着树上的槐豆。啊,这不是石大爷吗?我走上前去,叫了一声。

石大爷看见是我,遂放下竿子,拉起敞开的衣襟擦了擦额上的汗,指指那少女说:“老葛的闺女。”又对那少女指指我说,“学校的老师,你叫叔叔吧!”

那少女长得瘦瘦高高的,眉眼儿使我想起了活着时的葛大爷。她叫了我。我问她:“你上调回城啦?”

她脸红了,不好意思地说:“没。我妈一个人生活困难,石大爷帮我绑了这么个竹竿,教给我打树籽。树籽卖到药铺去,多少是点补助。”

其实以往我常在街上遇见打树籽的人,我从未考究过他们是为了什么,还朦胧地以为那都是园林局的工人。现在我才懂得,在我们这个城市里,还有着一些这样的平民百姓,打树籽、逮土鳖、捡烂纸、拾西瓜籽……为的是补助一下他们那匮乏的物质生活。

我帮着石大爷为她打了一阵,看她把满筐树籽搁到小轱辘车上,推着走远了,我才同石大爷走回学校,来到他的宿舍之中。

我提起了格格的事。我劝他干脆这就提出来开证明登记结婚。

石大爷平静地坐着。他又恢复了用多年前的烟袋锅,吧嗒吧嗒地吸着,诚恳地对我说:“老王来传了话,格格也有这个意思。可我眼下不能。我得凉一凉,得容格格多想想。”

他没话了,我也无话。我俩就那么默默地坐着。

起初,我并没有面对石大爷,我两眼直望过去,映入我眼帘的是靠放在门背后的大竹扫帚。这竹扫帚的把手部分已经磨得焦黄发亮,帚尾已经发灰。我平生第一回对一把扫帚产生了丰富的联想和浓烈的感情。我想到这扫帚每天牺牲着自己,为使世界清洁而美丽,它孜孜不倦地留下它所喜欢的、除掉它所不喜欢的;当道路和地面变得整洁爽目时,它却必须躲藏到不被人们所见的角落里去……

当一派柔情荡漾在我的心头,并逐渐增强为奔放的激情时,我把眼光转向了石大爷。石大爷的侧影有如一尊充满了爱与力的石像。

这里没有小提琴在演奏婉妙的旋律,没有吉他或曼陀林的和弦,没有人朗诵象征派的诗歌,没有米开朗基罗的壁画与罗丹的雕塑,没有盛开的玫瑰与含苞的素馨,没有泉水叮咚也没有松涛呼啸,没有檀香的氤氲也没有古筝的清韵,这里只坐着一个60岁出头的没有文化的不引人注意的童贞男,一个质朴到极点的厚实晶澈的灵魂;但正是他,却使我心中充溢着诗情画意,鸣响着黄钟大吕,饱吸着露气芳香,升华着纯真的人性美……

我从出版社打电话给老曹,告诉他悼词已经写好,一会儿我就动身到学校去。我对老曹说:“追悼会应当邀请校外的几个人参加……”听筒里传来他吃惊的声音:“校外的?谁呢?石大爷没有亲友啊!”我对他说:“有的。到了学校,我就告诉你。”老曹似乎明白了几分,他对我说:“他那包裹里的遗物,你大概也知道是怎么来的了。快来解开这个谜吧,这两天学校里议论纷纷……”

我坐电车到学校去。下了电车,恰巧遇上了“蒜薹”和另外几个教员。我们一起穿过竹叶胡同朝学校走去。

“蒜薹”高声谈论着关于石大爷那神秘遗物的事,并且发表着荒诞的猜测:“……你们没见过如意?咳,就是故宫里头炕桌上常摆的那种玩意儿,二尺来长,整个形状像是几何学上的相似符号,大头是个灵芝形。昨天我到老曹那儿看了看老石的那一柄,是硬木雕的,镶得有猫儿眼、祖母绿一类的宝石……他怎么会有这玩意儿呢?多半是当年学生把抄来的东西随处乱撂,他捡的;老石这人偷是不会偷的,可捡到了值钱的东西,他也知道包严实了存起来,可见在商品社会里,就连最俭朴的人,也难免有一双好财的眼睛……”说到这儿,他便眯着眼,纵声笑了起来。

我本没有去听“蒜薹”的议论,我在为石大爷之死而责备自己。自从我调离学校之后,纵使路远、工作忙,我也不该长久地不去看望石大爷啊;而我在仅有的几次看望中,又为何只是匆匆泛谈,没有爽性在他那里住上一夜,抵足而谈呢?……

可是当我听出“蒜薹”在谈论什么以后,我的心就像被人剜了一刀似的,忍不住朝他吼了一声:“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蒜薹”照例报之以耸肩微笑,双眉上扬,形成一个标准的天真烂漫的表情,不作声了。其他的几个教员也不再问什么。一时间我们几个都只是默默前行,唯有脚步声杂沓地响着。

忽然,我听见了一阵渐响的呜咽,随之这呜咽变为号啕大哭。那是14号门里传出来的。这哭声随着打旋的秋风直上九霄,风中的片片枯叶,仿佛就是那哭声化成的精灵……

哭声撞击着我的心,我的喉头,我的眼眶。我想起了一切。一个人死去了,另一个人真诚地为他哭泣着。这在世界上来说,是一件最平淡的事;然而,从这哭声里,从那两人各执一柄如意而终于没有如意的爱情中,我却捕捉到使整个人类能够维系下去,使我们这个世界能够变得更美、更纯净的那么一种东西……

那格格的哭声是悲怆而奔放的,不能不引起我强烈的共鸣。

我拼命地压抑、压抑,然而终于撑不住,“哇”的一声,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蒜薹”和别的老师都惊呆了。他们茫然不解地望着我,仿佛我患了一种什么神经上的毛病。

我一边朝前走一边恸哭……

人们啊,听到我这哭声,愿你们能够理解!

你们应当理解。

1980年1月——2月写于垂杨柳(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