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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我当然是要听从欧阳医生建议的,我已经决定明天一早就赶车去省人民医院找刘主任了。

刘主任是欧阳在省人民医院进修时的硕士生导师。当年欧阳在省人民医院进修的时候,医院为了让那些年轻的硕士生们增加见识,便安排他们在院内各科室之间进行轮岗,欧阳在轮岗到肾脏内科时,曾经师承刘教授几个月。

欧阳说,他在刘主任门下的时候,是他学生生涯中度过的最快乐时光,也是他作为医生建立高尚职业道德素养最彻底的时候。他敬佩刘主任的学识和为人,敬佩她对待医学事业的严瑾态度。以至于后来,欧阳几乎就想放弃自己所学的本科专业,申请转到肾脏内科师从刘主任从头再来,最后,还是在刘主任的再三劝阻之下,他才放弃了这个打算。

欧阳已经给我预约了刘主任的号,他说,刘主任刚好是周四上午的专家门诊,要我早点过去,越早越好,争取上午就找到刘主任,让她亲自给我看看。

为了第二天的行程,我想早点入睡,便早早地洗了躺在了床上,闭上了眼睛,努力地想让自己的思绪停止下来。可是,我脑海里乱乱哄哄地,好像有无数的苍蝇在里面来回飞舞,不一会儿,那些乱窜的苍蝇又变成了拖着黑色尾巴的幽灵,它们从我的脑袋钻出,慢慢变大,在空中悬浮游荡。

我完全睡不着了,便索性坐了起来,打开灯,半躺着给若云发了条信息,我说我明天不能来上班了。

若云的信息很快回过来了。她说,老郑,你明天怎么又不来上班了呢?又是什么原因让你不能来上班了呢?你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真急死人了!

我说,若云,不该问的别问,我这几天是有点私事需要处理一下,你在科里好好配合杨科长的工作。

我把这个短信发出后,手机上显示出移动运营商发来的一条信息,说我的手机已经欠费一元,信用额度为二十元,请我务必及时缴纳话费,以免影响手机的正常使用。是的,这几天来,我打了这么多的电话,发了这么多的信息,我的话费用光了,我的精力也快耗尽了。

但不管怎样,我的电话是不能停机的。我赶忙又给若云发去了一条信息,告诉她,我的手机已经欠费,要她明天一定记得替我去移动营业厅缴纳一百元话费。

若云很爽快地答应了。不过,她却坚持要我告诉她,我到底是怎么了?

她说,老郑,你一定是有什么事在瞒着大家吧。你告诉我,也许我能帮你想想办法。

她能帮我想办法吗?这是能想办法的事吗?说的轻巧,她要是能想出办法来我早告诉她了,她能不给我添乱就算不错了。

若云还是坚持着,并且说,她现在正在用电脑上网,要求我上QQ同她聊,免得我的手机欠费停机了。

我说,真的没有什么事情呢,我已经睡下了,不方便了。

若云大概是意识到了什么,也就不再坚持了。又过了好久后,我才又收到了她的一条信息。

老郑,你胆儿够大啊!你不方便了还说。

后面还附带着一个调皮的表情包。

我想再次躺下睡觉了。但我只消停了一小会儿,若云那闹人的信息又来了。我有点后悔起来,觉得真不该去捅这个马蜂窝。

老郑,你现在请假可不是时候呢,一是科里的工作确实离不开你,市里的首届青少年艺术节,那可是你一手筹备起来的,你最熟悉情况了的。你现在不能来上班了,我真的有些担心呢,毕竟杨科长对这一块不太熟悉。再则,老郑,你也是知道的,局里正缺一名副局呢,组织部门已经来考察好几次了,这可是你的一个机会,我觉得局里也只有你才最符合组织部门的考察标准。

若云,你不要说了,我也困了。希望你全力配合杨科长的工作,我的手机已经欠费了,再见!

我不想再与她继续这些无味的话题,那些凡尘名利已经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了。我毅然决然地关闭了手机,眼望天花板,长叹一声后,大声喊道,天要亡我,我不得不亡啊!

我想,我在这万籁俱寂的暗夜里发出的呐喊,一定是惊着小区的一些人了,因为我听见了窗外传来隐隐约约孩子惊醒后的哭闹声,然后是大人哄着孩子后的小声咒骂声;我还看见了对面一栋楼里的一扇窗子的灯光亮了,一位穿着白色睡衣的少妇恼怒地探出头来,伸出胳膊“啪”地拉上了窗子。

我复又躺下,关掉灯光后再次闭上了眼睛。

我把手掌抚摸着腹部,然后渐渐下移,开始用劲搓揉左边的位置。那个可恶的瘤子是在这里吗?是的,它一定是躲在这里的,这个可恶的东西。我不断地搓揉那个部位,竟然没有丝毫的痛感,难道是我的感觉迟钝了吗?我突然有一种臆想,想忍着疼痛用刀将腹部切开,把那个可恶的瘤子掏出来,就像我梦中那个怪物将我的心掏出来一样。是的,我是不会怕疼痛的,只要能将这个可恶的瘤子,这个可怕的恶魔除掉,疼痛对于我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又改用五个手指以虐待的方式使劲抓挠那一块地方,我好像就抓住了那个瘤子,一定是的,这个家伙硬邦邦的,好像紧挨着我的皮肤,我将那个东西拽住,用尽全身力气使劲一掐,一阵令人晕眩的痛感迅速传入我的大脑,让我瞬间失去了知觉。

我不知道是晕过去了还是睡着了,反正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五点钟。我看了看昨天用手掐过的地方,那里有手掌大的一块青紫,还有两道深深的血痕。

如果要保证上午十点前赶到省人民医院,我得马上动身了,我得坐五点四十的这一趟客车,还要带着那颗恶魔般的瘤子。我简直太厌恶自己的左腹部了,它怎么就给我长出了这样一个令人厌恶的瘤子来了呢?你说,它怎么就长在了我的身体里了呢?它是如此地令我厌恶,我居然还要揣着它上省城去。

我故意把手机放在裤子左边的口袋里。我心里想着,谁叫你在这里长出这么个可怕的肿瘤来呢?我可不忍心让我亲爱的宝贝右腹部再遭受到丁点儿的手机辐射。

当年上大学的时候,我曾经无数次地坐过这趟开往省城的客车。那个时候,我每次上学都要撘乘家乡唯一的一趟客运班车,从家乡的小镇沿着崎岖的山路颠簸着来到市里,在市里长途汽车站旁的人民旅社过上一夜,等到第二天清晨早起,才能赶上这趟五点四十的客车。不过,那个时候的我,无忧无虑,在每一次的上学途中,我都是踌躇满志,歌声一路,都是满怀着希望和激动踏上这去往省城的旅途的。我曾经无数次地眺望着车窗外的麦浪起伏,也无数次地凝望着车窗外的麦浪翻滚和稻花飘香。

在洗脸的时候,我对着墙壁上的镜子仔细地照了照自己,在镜子里,我看见了一双布满血丝的眼,和一张疲敝的脸。但是,你要知道,昨天晚上的这一觉已经是这些天来我睡的最好的一次了。镜子里的那张脸是我的吗?怎么毫无血色还有点浮肿呢?我不忍再细看下去,就用毛巾使劲地来回搓着面部,想让面部再瘦小下来,但这只是徒劳的,在我刚刚被毛巾搓过的地方,留下了一道道不能恢复的明显擦痕。我腾出一只手来,使劲地捶了一下被自己揉捏得发青的左腹,就在那个藏着瘤子的地方,传来了一丝的疼痛。

这个可恶的东西,它是要开始发作了吗?好吧!你发作就发作吧!要来你就来吧!无论风雨,我已无所畏惧。

我拎着简单的行李坚定地走出家门,来到了小区中央。我仰起头来,在微弱的星光之中再度环顾了这个万家沉睡的寂静世界。我想,小区里幸福的人们一定还沉浸在甜蜜的梦境之中吧。可是,可怜的我却要离开这里了,或许这一次的离开,便再也没有了归途。

我多么想再一次地回到我的阳台上去聆听楼上小夫妻的争吵,那怕他们会再一次地在深夜里把家里的铁锅重重地摔落在地上,但那摔坏的铁锅发出来的声音也一定是一个美妙的音符;我还想再一次地看见隔壁那个儿童的嬉戏,想着看见那个拿着水枪的可爱男孩敲响我的门铃,在我打开门后,喊着“叔叔”把水射到我身上的样子,我保证,我再也不会告诉他的父母,埋怨他的淘气了。

我又最后看了一眼那辆每天载着我上下班的破车,它是那么安静地趴在那里。我想,它一定是舍不得我的,它一定在默默地流泪,它一定还想着我能够再一次地坐到它的驾驶室里去按响喇叭,聆听它的喇叭高亢嘹亮的汽笛声?它也一定期盼着我还能再一次地用它载着女儿回到山里,去看望我可怜的爹娘。

再见了!我亲爱的小区。再见了,我心爱的“破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