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那年暑月蝉鸣时 > 八

从CT室出来后,我内心里稍许轻松了一些。我给欧阳发了条信息,告诉他,我已经检查完了,在等着拿片子。

信息发出后,我决定到外面院子里去走走。

从昨天下午开始,我就一直感到特别压抑,我想看看蔚蓝的天,看看碧绿的草,甚至,我也开始怀念起办公室门前的那只“可恶”的鸣蝉了。

你说,它怎么就“可恶”了呢?它就是在那里快乐地歌唱而已。你再瞧瞧这里吧!这里才是真正的“可恶”呢!这铁桶一样的房子,冰冷的机器,沉闷的气氛…。

那只鸣蝉是多么可爱啊!它在那棵美丽的榆树上,那么性感地趴在那里,那么悠扬婉转地鸣叫,它现在还在那里鸣叫吗?

我快步来到院子,看着满院的花草和参天的雪松,我吐出一大口闷气,内心有一种缓释的感觉。

一个小时很快过去,我得去取片室取片了。

我忐忑不安地走向取片室,一位女医师正在里面忙碌,我报上自己的名字。她很随意地看了我一眼后,就开始查看手头的一本登记册了。很快,她把手伸进桌子下的一个抽屉里,精准地找到一个塑料袋,她只稍作迟疑,就打开了袋口,从里面把一张黑色的胶片抽了出来。女医师举着胶片对着灯光看了一会儿,我注意到她的眉头在渐渐凝结。

大约一分钟后,女医师抬起头来,冲着我问道,你是郑寒笙家属?

不是,我是郑寒笙本人。

我很纳闷,她为何要说我是郑寒笙家属呢?

她很奇怪地瞅了我一眼,又低头去瞅了一眼片子。

那你就是患者本人了?

我心头一震,“嗯”了一声。

她再次望着了我。

那你一个人来的?

这一次,我开口说话了。

是的。怎么呢?

你还是要你家属来取片吧,我们还有些事情同她交代。

天啊!她称呼我患者,还要我的家属来取片。我是患者?我已经是病人了!我的内心支柱完全坍塌了。是的,再不会有什么需要质疑的东西了。她的眼神,她的语气,她的说话方式,以及她话语之中所暗含的意味。你说,这还用说吗?不都已经确定无疑地告知我了吗?

我晕眩得厉害,赶紧用双手使劲扶住窗台,我得让自己站住,我的额头沁出了汗水,我的思维也完全停顿了,我想的脸色一定苍白如纸了。

你还是回去吧,叫你家属来取。

她一定是看着我说的,一定是看着可怜的我说的,但我却已无力看她了。

我趴在窗口,绵软的双脚似无力承重一般。

排在后面的人开始催促我了。女医师已不再理睬我了,她开始同我后面的一个人说话。我突然就对她生出了一种憎恨,她居然这样漠视一个垂死的人。我恨恨地盯了她一眼后,带着傻瓜一样的表情退缩到窗口一边。这一刻,我仿佛觉得整个大厅里的人都在看着我,他们一定是用那种可怜别人的目光看着我。尽管我没有看他们,但我就知道,一定会那样子的。我是一个多么可怜的人啊!他们一定是在同情我这样一个可怜的人的。因为放着是我,我也会那样子的。

我快站立不住了,我的天地已经坍塌。我用昏花的眼注意到走道不远的地方有一张条椅,条椅中间还有一个空位,坐在两边的人大概也在等着取片吧。我摇晃着过去,像一个被干晒着的鱼一样凉在了上面。

走道里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在叽叽喳喳地来回跑动,她把一只指头吮在嘴里,似乎有点害羞地磨叽到我旁边。她在我的座位边绕了几遭后突然地凑近我问道,叔叔,你怎么了呢?

是的,我怎么了呢?我真就是一个癌症患者了吗?我即将被这个世界抛弃而要向它告别了吗?

小女孩把指头从嘴里拿出来,两手往胸前垂下后交叉,一双大大的眼睛在我面前煽动。

我无力回答,也不知道怎样回答。你说,我能怎样回答呢?

站在远处的小女孩母亲跑过来,她大概被我的样子吓着了,一边拽着孩子,一边不停地向我道歉。我嘴巴里发不出声,只能努力地在嘴角边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意。

刚刚还坐在我旁边的几个人也立即起身离开了。我闭上了眼睛,用食指使劲地按着前额来阻止自己的思绪的漂浮。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自己的手机铃声吵醒了。电话是欧阳打过来的,他大概是见我这么久都没有把检查结果反馈给他,就打电话过来询问了。我开不了口,因为我知道,我现在说话一定是带着哭腔的,我不想以这个样子面对他。我就这样握着手机,听他在那边焦急地询问。

不知道多少遍之后,我才有气无力地说了句,我在取片室走道的条椅上躺着呢。

欧阳赶紧问道,怎么?你还没有拿到片子吗?

我的眼泪下来了,又不说话了,沉默着了。

他大概是意识到了什么,急急地说,寒笙,你就在那等着,我马上过来。

他一说完这句,我的手机里就传来了“嘟嘟”的蜂鸣声。

我那只拿着手机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一直垂到胸前摊开。

不多一会儿,欧阳就赶到了。他问我,寒笙,你的片子呢?

我无力地指了指取片室的窗口。他立即快步走向窗口。

他似乎认识那个同取片室的女医师,他同她耳语了几句,女医师就把片子递给他了。欧阳拿着胶片对着灯光反复地看着,有时,他还会把片子倒过来,女医师也在一旁不停地用手比划,不时地小声对他说着什么。

终于,欧阳拿着片子走到了我面前。我注意到了,那个女医师一直在窗口偷偷地观察着我。

还好呢。寒笙,我刚才看过片子了,没有太大的问题呢,只是一个小的肿瘤而已。

欧阳说这些话的样子简直太勉强了,勉强得连他自己都觉得心虚。

实话实说吧,你没有必要隐瞒我了。

我的声音似乎正常了些,经过了昨天和今天的这么多事情后,我似乎可以经受得更多了。

欧阳反倒尴尬起来,他一只手拿着片子,一只手抠着自己的脑袋。

嗯,是…,好。这个…。寒笙,你确实要重视一下你身体的问题了,从片子上看,你的肾脏上有一个六厘米左右的肿瘤,你必须得马上接受手术,你要有思想准备。

肿瘤是恶性的吗?我的身子稍稍坐直了点。

根据我的观察判断,情况不是太妙,应该是恶性的。欧阳在回答我问题的时候,他的神情很快正常了,他的角色迅速转换成了一名职业医师。

天啊!我真的就是一名癌症患者了。

这一次,只在这片刻之后,我反倒坚定地坐了起来。我看着欧阳,作出了自己的决定:欧阳,这件事,我得瞒着大家,现阶段,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是一个癌症患者。特别是不能让我的女儿知道,更不能让我的父母知道。

我站了起来,扯了一下欧阳的衣服。

欧阳,你得帮我这个忙,帮我瞒着大家,一定得瞒着,你听见吗?

欧阳悲怜地看着我,兄弟,这怎么可以呢?别人得病是大家瞒着病人。可你到好,你却要瞒着大家。

可我就是要你帮我瞒着大家。

昨天的暴雨让今天的天气凉爽了许多。经过这两天的折腾,我的心情就像被这刚浇过雨水的六月天一样,虽然还在蒸腾,但也暂时平静了些。

我想回趟老家,去看看我的母亲,我是想趁我看起来还算健康的时候,还能站立着的时候,在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要把他们的影像都雕刻到自己的脑海里。当然,我是要见见女儿的,只是不是现在,我不想让她过早地知道她的父亲行将就木,我怕她会因我的生病而分散精力,女儿还有她的世界,她的世界不能因我而覆灭。要知道,现在女儿正在上高中,高中可是人生中一个重要的转折点。

我是一个人开车回故乡的。实际上,我也只能一个人回去,你说,谁还愿意同我回到那山里去呢?这条当年我和雨涵无数次地用双脚丈量过的道路,也曾经无数次被雨涵诅咒的山路,只剩下我孤零零地一个人了。

当车子向西行驶在鄂西市西边的沪蓉高速上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居然出现了一种飘渺的幻想,就让这辆车子带着我直接飞向西边的天堂吧。因为我确信,天堂那边一定没有医院,没有体检,当然就更不会有这令人恐惧的肿瘤了。我下意识地紧踹了一下油门,车子的马达一阵轰鸣,发出了恐惧而又痛苦的哀嚎,然后就箭一般地窜了出去。这一声哀嚎,仿佛让我看见了父母的泪水,听见了女儿的哭泣。我一下子清醒了,赶紧松开了脚下的油门,疯狂疾驰的车子停止了痛苦的哀嚎,温顺地慢了下来。

当我驶出高速公路行驶在蜿蜒的乡道上的时候,我听见了手机收到的信息的声音。一定是周暮雨来信了。

我将车子停靠在路边,掏出手机点开了信息。

你现在干嘛呢?

果真是她的信息,我激动起来,这是这么多年来,我收到她的最让我感动的一条信息。

我马上给她回复,在回老家的路上。

今天可不是周日呀,怎么回老家了呢?哦,对了,一定是想吃奶了吧。

她很快回复过来并附上了一张逗趣的笑脸。

看来,今天的我是再不会因她的频繁来信而烦着了。反而,我居然是盼着她的信息了,昨天上午我都还烦着她呢。可就在刚才,我还在心里琢磨,周暮雨怎么还没有来信息呢?

是的呀,我是想吃奶了,不过,是想…是想吃你的奶了。我难得地在信息后面附上了一个调皮的表情。

要知道,在那个时候,我似乎在努力寻求放松自己,努力想要忘记自己是一个癌症患者。但我这种故意作出来的调侃还是解脱不了内心真实的沉重。

我索性把座位放平,仰躺在上面,把脚端起,搁在了方向盘上,我的身体一下舒适了好多。

要是想,你就来呀。就怕你不敢来,小心有人会打折你的腿。

这么多年来,这大概是周暮雨说给我最刺激的一句话了。

我还怕啥哟?还有谁会愿意来打折我的腿吗?如果真是那样,那倒是我的福分了。只怕不久之后,我的两条腿都已经融入大地,变成了尘埃。

我当然没有这样回复,而打出了“希望你健康,幸福!”的文字发了过去。

我搁在方向盘上的腿有点发麻,便调整了一下姿势,顺手将手机丢在旁边的副驾驶位上,然后,微眯上了双眼,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