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悄悄打开隔间的门走出去，又蹑手蹑脚地带上门，尽量不要吵醒已经熟睡的那三个人。我左右望了望车厢，深夜的车厢走廊里，已经没有了白天的繁杂和喧嚣，除了偶尔从各个隔间里飘出来的鼾声，便再无半点人气。我往两节车厢的连接处走去，然而待我走近的时候，却发现连接处的车窗旁有个人正背靠着车窗抽烟。我那形同虚设的眼睛实在看不出那人是好是坏，于是决定往回走，以免自己碰上什么奇怪的大叔。
“张希希。”那个抽烟的男人叫住我。我此时倒是宁愿站在那里的是个怪叔叔，而不是这个我目前最不想遇见的黎麦齐。
既然被他发现了，我也只能硬着头皮装成一副还没有消气的样子走近他。其实，我那莫名其妙爆发的脾气早在之前的辗转反侧里化为了乌有，取而代之的，是更复杂的情绪，让我无法直面黎麦齐的情绪，那时的我还没有真正意识到，这样的情绪到底意味着什么。而我此时仍然佯装生气，只是因为我觉得就这样原谅了他，似乎很没有面子。再怎么样，我也得问他讨点版权费之类的吧。
我不知道黎麦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黎麦齐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待了多久。只是黎麦齐周围空气里的浓重烟味，仿佛已经解答了我心里的疑问。我没有继续向前，那团白色的呛人烟雾，阻隔了我和黎麦齐。黎麦齐见我裹足不前，掐灭了手里的烟，抬起手驱赶着这浓重的灰白色烟雾。
我又往黎麦齐的身边靠近了一些，在空气里和黎麦齐的衣服上嗅着。
“你一直在这里抽烟？”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黎麦齐抽烟，但是我好像能够深刻感受到黎麦齐的焦虑和不安，那好像是我带给他的，由不得他控制和掌握的感官体验。
“你以前也抽烟吗？”
这好像是个很弱智的问题，可是此刻我真的很想知道。不长不短的一年，我和黎麦齐相处的一年，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黎麦齐是抽烟的。可为什么，每次与我见面时，我能闻见的，只有他身上一股淡淡的衣物柔软剂的味道，温暖中带着清爽的味道。这不是一个抽烟的人会有的味道，不是吗？
很久之后，当我再次在黎麦齐的身上闻到这股烟草味时，他告诉我。
“张希希，我知道你不喜欢那股呛人的味道，我曾经看见过你因此皱起的眉头，所以每次见面之前，我都会把自己收拾干净。其实我不是一个爱收拾的人，真的。我的房间乱七八糟，我的人也乱七八糟，连我的感情到最后也变得乱七八糟。你还总说你配不上我，我那么糟，是我配不上你才对。”
“对不起，很熏人吧。我没想到，你会在这个点出来。”黎麦齐的脸有些憔悴，眼睛也是红红的。那双红红的眼睛里，透着一点小心翼翼的焦灼。黎麦齐，你是在害怕吗？你是因为我的佯装生气而害怕吗？
我不自觉地伸手，去遮住他那双会蛊惑人心的眼睛。黎麦齐总是这样的，他喜欢直勾勾地看着别人，仿佛要窥探出别人心底的秘密来。这此时的这双眼睛，让我心软了，让我连佯装生气都做不到了。他一定知道自己犯了错，怕我不肯原谅他，所以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来迫使我不再同他计较。此时的他，等同于一只小狗，满眼的祈求和愿景。那简直是一双女妖美杜莎的眼睛，我怕再多看哪怕一秒，我都会溃不成兵。
我只看见黎麦齐的嘴张了张，随后又紧紧地闭起。接着，他用自己的手，将我覆在他眼前的手抓紧。但他却未将我的手移开，只是单纯地、用力地抓紧而已。
“张希希，我喜欢你。”
隔着他和我的两只手，我仍然能够感觉到他灼灼的目光，仿佛这目光将黎麦齐口中的这句话当成了一个载体，绕过我们的手，穿透车厢里污浊混沌的空气，直直地射向我。
我曾经不止一次设想过这样的一个场景。我站在春日暖风拂过的望日莲中，我站在夏日遮挡烈日的梧桐树下、我站在秋日漫山遍野的红枫叶里、我站在冬日白雪皑皑的操场上，有一个人，手捧永生花，带着无论何时都可以温暖我的笑颜、温润的眼睛走到我的面前，告诉我，“张希希，我喜欢你。”
这是一场理想的告白，这是一场我为黎丘齐设想的告白，一场我准备用十八年来等待的告白。
而此时的我，却是站在靠近厕所的火车车厢中，伴随着火车轮撞击铁轨的轰鸣声，面对着面如死灰异常憔悴的黎麦齐。场景不对，人物也错了，这样的告别，我可不可以给负分，直接出局？
黎麦齐见我不动声色，想要将我蒙在他眼前的手拿开，我却使着力气与他对抗。黎麦齐见我没有想要放手的意思，便也不再勉强我，而是兀自将自己的手松开，垂在身旁。
我和黎麦齐，就这样随着火车挺进的频率而摇摆着、僵持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手臂因为腾空而开始感觉酸疼和无力，却仍然不想放下来。对于黎麦齐突如其来地直言不讳，我本能的想拒绝，找不到理由地想拒绝。这种强烈的抵触情绪，让我恐慌地不知道如何是好，好像只要不看他的眼睛，只要不与他对视，我就不用面对一样。
“张希希，你的手要举到什么时候？”
黎麦齐再次大力地抓住我的手，这一次，我却再没了与之抗衡的力气，我那只被他抓着的手，顺从地滑向了身体的侧面。可是，我的眼睛仍然不敢直视他，甚至于我的脸，我的身体都不自觉地往旁边侧着，以避免大面积地与黎麦齐的目光接触。
“张希希，我没有要你给我任何回答，所以，你不用紧张。”黎麦齐将我整个人掰正，面向他，“我知道这句话一说出口，我跟你就不可能再回到从前，至少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对等。可是，这话在我心里憋了很久了，即使我知道你心里还有黎丘齐，我还是想告诉你。”
我依旧不敢看他，无所适从的眼睛注视着他T恤上那个大大的钢铁侠的脑袋。
黎麦齐见我不说话，弓起背来与我平视，可我仍然看着钢铁侠的脸，看着他从平整变成了满是褶皱的老年版钢铁侠。我看得聚精会神，以至于旁边那根铁轨上有火车疾驶而过，都把我吓出了一个激灵，我的脑袋重重地撞上了迎面而来的黎麦齐的脑袋。
“哎哟。”顺着声音，我一下子蹲倒在地，捂着脑袋。
“张希希，你没事吧。”黎麦齐也跟着蹲了下来，将手拂过我的脑门。
“你是铁头啊，那么硬。”
黎麦齐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着实愣了好几秒。
“对不起，对不起。”黎麦齐将整个手掌覆在我被撞红的脑袋上反复揉着。
“不准再跟我说对不起！”不要和我说对不起，不然我会觉得欠你的，我这辈子都还不清。
黎麦齐被我震得闭了嘴，只是手上的动作没有停止。我们两个就以这种奇异的姿势，蹲在火车门窗的玻璃下，像是两个正在捉迷藏的孩子，蜷缩着躲藏着，尽可能地不要被别人发现。
黎麦齐一直帮我揉着脑袋，直到我那隐忍的哭声再也没办法被自己掩饰住。
黎麦齐有些手足无措，慌忙间只能拉着衣角给我擦眼泪，而我也没脸没皮地将眼泪鼻涕一股脑地擦满了黎麦齐的整个衣摆。
我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因为被撞疼了脑袋，还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我不知应该如何应对的告白而眼泪鼻涕横流。也许两者都有，也许两者又都不是。
“黎麦齐，你怎么可以喜欢我？”
之后的每一次告白，这句回答都成了我给黎麦齐的标准答案。你怎么可以喜欢我，在你知道我喜欢上了你弟弟黎丘齐之后，你又怎么可以喜欢上我？
黎麦齐哭笑不得：“张希希，难道喜欢你是一件天理不容的事情吗？”
虽然不是天理不容，却能不动声色地动摇我，而这样的动摇，竟然让我觉得可耻。黎麦齐你懂不懂，这种备受煎熬的负罪感。
“张希希，我对你的喜欢，只是喜欢而已。”黎麦齐一边帮我抹眼泪一边郑重其事地说，“我不需要你对于现状做出任何改变，不需要你屈服于我的任何想法，你明白吗？”
“你是说，你喜欢我，就像喜欢那些猫猫狗狗一样是吧。”我吸了吸鼻子，把我蹦腾的眼泪扼杀在了已经红肿不堪的眼眶里。
黎麦齐笑得眼睛都快挤没了，他将我的头发揉成鸟窝，“把自己比喻成猫猫狗狗的，估计你也是第一个。”
那个时候，他其实早已经将对我的喜欢转化成了爱。只是他将这份感情隐藏在静如止水的喜欢之下，成了暗涌，成了漩涡，将他反复冲刷。他以为自己可以藏住这份秘密，他以为他喜欢我，他爱我都与我无关。然而，他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在我的心里埋了种子，等待着在某个春暖花开的湿润气候里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只是，还没能等到它抽出第一根嫩芽来，就被人无情地连着我心头的血肉一起剜了去。黎麦齐，那一刻，你知道，我有多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