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天把目光移开后，罗冲感觉浑身一松，那股巨大的压力骤然消失，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全部都湿透了。他惊恐的看着边上坐着的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张小天，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刚才好像是从死亡边上走了一圈，这种荒诞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张小天怎么会有那样凶狠的眼神和恐怖的气势。但是他还是用颤抖的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小天，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张小天现在情况确实很糟糕，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额头上涌出密密麻麻的汗水。他发现自己好像有点失控了，他的心脏跳的飞快，浑身的毛孔都随着心跳的节奏极速地张合着。青筋一根根地爆出，像是一条条遒劲的树枝。他低垂着头，被头发遮住的眼睛里有丝丝的金色光芒流动，像是一条条细小的蛇在漆黑的眼珠里游动，骇人至极。
“我没事。”张小天艰难地从喉咙中吐出三个字来，声音沙哑得像是沙子在喉咙里摩擦。
“可是你——”
“别管我！”张小天突然大吼一声，把罗冲吓得愣住了，不只是罗冲，班上所有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吼声吓了一跳。空气仿佛凝结了一瞬，紧接着，所有人都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他怎么了？”
“不是发病了吧！”
“老子的思路都被打断了！”
……
他们的声音叽叽喳喳的就像是一群讨厌的麻雀，这些纷扰的声音汇集在张小天的耳朵里让他更加的心烦意乱。他闭着眼，眉头紧锁，牙齿咬得死死的，表情痛苦无比。心里好像有个声音鼓动着他
死吧，把他们都杀死！
“死吧！死吧！死吧！死吧！死吧！死吧！死吧！”张小天嘴里不停地低语着，就像是魔鬼的吟诵。
“张小天！你给我站起来！”蒋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的男老师，毕业于国内那两所最顶尖学府中的清大。毕业后没有像其它同学那样出国留学镀金或是进一家大公司一展拳脚，而是回到了母校，做了一名普通的数学老师。课堂上他对学生很严格，犯了错误批评起来不留情面，但是班级里每个学生都很敬佩他，因为他是一个好老师。有一次班级聚会，他喝醉了跟学生们讲了许多他读书时候的事。
当时他也在这所高中，年轻气盛又才华横溢，自然就会有点骄扈，觉得老师没什么可教自己的了。上课时总喜欢刁难那个年迈的数学老师，故意说他算错了或是问他一些国际奥数比赛的题目，每当那个身材矮小，头发都快掉光了的数学老师一脸尴尬地苦笑时，他都会得胜似的大笑，而老师也只是尴尬地笑着挠挠头，然后毫不在意地给他们继续讲课。
有一次数学考试，最后一题是一道很生僻的题，他从来没见过。花了好长时间才做出来，交卷之后所有人都在议论那道题说好难好难。而他自然是洋洋得意地告诉大家他做出来了，享受着众人崇拜的目光。但是试卷发下来后，他发现自己没有得分，他当时立马就跑到了办公室质问老师，数学老师对于他恶劣的语气并没有生气，笑着用另一种方法巧妙地解开了这道题。老师说，你的方法很好，我也是看了好久才看懂你的思路，不过这题并没有那么复杂。他丢下卷子羞愤地离开了，从那以后他对老师的态度更加恶劣了，直到高考。他惊讶地发现，最后一题居然和那一题很相似，他怀着复杂的心情答完了试卷。
考试一结束，他就问班主任数学老师的家在哪里，可是班主任告诉他，数学老师高血压发作住院了。他顿时如晴天霹雳般怔住了，赶到医院时，他看到了那个总是被他作弄的矮小的老头。他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输液管扎在他如老树般枯朽的皮肤里，青色的静脉**裸地暴露在皮肤表面，就像一条条蜿蜒的蛇盘踞着。原来他已经这么老了啊，老得就像是一本书燃烧后余下的灰烬，一阵风吹过就可能吹灭这最后的火光。他一步一步地走到病床边上，眼泪不由自主地留下来，想起自己做过的那些事，真是个混蛋啊，他喃喃道。老师醒了，慢慢地转过头来，看到他，脸上流露出欣慰的表情。
你来了啊，考试结束了吧。
嗯。我考得很好。
那就好。
老师，对不起。我实在是太不懂事了。
没关系，我很庆幸在我生命中能有个你这样优秀的学生，你没有走偏真的太好了，只可惜我不能再教你们了。
老师慈祥地看着他，就像是在看一块自己亲手打磨出来的惊世璞玉。哪怕最后它褪去凡胎，惊艳世人的时候自己已经不在了，但曾经为他指引过也已不负此生。
我一直相信，你会是我最骄傲的学生。
老师……
他捂住脸，泣不成声。
从那以后，他每天都去医院陪老师，医生说，老师被查出脑癌已经没几天了。他如愿地考上了清大，老师看到录取通知书，在阳光下欣慰地笑了。终于，在他离家的那一天，他陪着老师在医院的草坪上晒太阳，他说着对大学生活的憧憬，老师微笑地倾听着，呼吸声渐渐微弱，最后不可闻。他说着说着，泪水模糊了视线。午后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让人想要就这么睡过去，老师安静地睡着了，带着对他的学生的骄傲。
老师，我会继续您的遗志的。
那个午后，他在心里默默地说。
然后，他舍弃了许多机会，重新回到了这里，做了一名数学老师。
那天晚上，蒋老师喝了很多，也哭了很久，之后，大家很有默契地都没再提起那天晚上的事，因为每个人心里都带着对他这样虔诚的教育工作者的敬佩。
但是他现在真的很生气，这堂课本来是安排的课堂测试，张小天这一声怒吼把原本安静集中的氛围全都破坏了，现在所有人都没心情做卷子了。
他心里也很纳闷为什么张小天会突然做出这么不守纪律的事，在他的印象中，张小天虽然沉默寡言但是学习成绩一直很好，也没有那些不良记录，除了他和林雪之间走的太近容易引起同学的各种猜测之外，张小天可以称得上是品学兼优了。张小天这些天精神萎靡他也是看在眼里，也是他建议的让张小天去医院看看，毕竟是最关键的一段时间，要是身体上出了什么毛病那可真是要后悔一生了。今天看到他神色正常地来上课，他也是挺高兴的，至于张小天肤色的变化，他也注意到了，但是身为老师也不会去问些什么只当是他用了什么护肤品吧。
但是就是这个好好学生居然公然挑衅课堂纪律，他怒气冲冲地快步走到张小天面前，他倒是要看看张小天能给他个什么样的解释。
但是张小天只是低着头双手放在桌子下面，并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好像没有听到他刚才的话一般。班级的同学们都看好戏似的把目光都投向这里，或兴奋或疑惑，这可是紧张的备考气氛中难得的调节剂。只有林雪一脸担忧地看着张小天。
她昨天和张小天闹得不愉快后回到家想了很多。她喜欢张小天，她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女生的心理成熟期本来就要比男生早，在张小天还寄居在她家时，她就对这个虽然比她大半岁但是总像个小弟弟需要她照顾的小男生产生了一中特殊的感觉。
张小天的父母一直都在世界各地考察，所以张小天比其他同龄的孩子都要沉默寡言。他很聪明，每次考试都比林雪考得要好，但是他并不会在她面前炫耀，他甚至还会偷偷把自己的分数改低，这样父母就不会批评她了。
他也很倔犟，每次别的小朋友笑话他是没人要的孩子时，他都会和人家理论，当然，他从来没输过。所以班级里的同学基本都知道了张小天的父母是拉风的考古学家，虽然他们并不知道那是干嘛的，但是不明觉厉。看到他在同学面前洋洋得意接受别人崇拜的眼神，她心里也很开心。但是深夜里，她不止一次看到张小天对着父母的来信流泪，对他来说，考古学家那拉风的头衔终究是替代不了爸爸妈妈这个称呼的吧。那时候林雪心中甚至都对张小天的父母产生了些许的怨念。
他有时又很调皮，他会把青蛙放在把她批评哭了的年轻女老师的包包里，带着她看老师那张惊慌失措的脸，然后装模作样地对她说，你可千万别学她那样化妆，丑死了我不喜欢。因为他不喜欢，所以她一直都没尝试过那些五颜六色的化妆品。
他也会把小区里那个据说是某个土豪的二奶当儿子般疼爱的泰迪的毛剃秃，然后拉着她一起看那个妖艳贱货在那里气地跳脚毫无形象地破口大骂。因为那个女人总是任由她的泰迪到处便便又从来不捡。她看着那只被剃秃了的可怜的泰迪，哭笑不得，但是心里确实很爽啊。张小天还在那里可惜得说本来是想剃成便便的造型的，可是那狗太不听话了。之后每次她看到大街上那些泰迪，总会想起便便的形状。
初中时他也拉着她逃过课，一起去那个清澈的小河里抓螃蟹，可惜自己总是怕那些披着甲胄，挥舞着大鳌威风凛凛的蟹将军，只敢在岸上指挥着张小天去和那群吐着泡泡的螃蟹们搏斗。最后他们满载而归，但是张小天的手指被夹了个大口子，她心疼得都要哭出来，但是张小天却笑着安慰她说没事的，傻瓜。
自己真的就是个傻瓜，虽然一直想像个姐姐似的照顾他的生活，但是却总是被他保护着。和张小天一起生活的那段时光是她一生当中最美好的记忆，她原以为他们会一直这么生活下去，但是初三那天，一切美好的梦都被打破了。她在门外喊了他半宿，嗓子都哑了，但是他还是没有开门。她不想让他独自一人承受父母离世的悲伤，她想说，张小天你面无表情装冷漠的样子简直蠢毙了。真的很让人心疼，心疼得像是有人在用钝刀子一下一下地拉。为什么不哭出来呢？没人会笑话你的，为什么不和我一起承受呢？她跪坐在门口，掩面而泣。
第二天等她再去敲门时，张小天已经走了，什么都没带走，也什么都没留下。那些快乐的，美好的，羞涩的记忆就像被锤子击中的玻璃般全碎，连带着她的心也一起碎了。她发了疯似的找，却只找到了他留下的一封信。那天阳光很明媚，但是她却像是坠入冰窖般透体冰凉。少女终于明白了那种酸酸甜甜又带着迷人的青涩的感觉是什么了，那就是恋爱的味道。
再之后，她平稳地升入了高中，是所有人眼中的乖乖女。父母希望她去国外的女子学院就读以便将来能进入那所著名的伊顿大学，但是她拒绝了，那样就一辈子都见不到他了吧。时间过的很快，转眼就到了高三，父母千辛万苦为她弄来了一个交换生的指标，她犹豫了。一次偶然的机会，她从初中同学杜拉拉那里得知张小天现在和她在一个班。当时她别提有多高兴了，那些如老相片般发黄，斑驳的记忆又重新鲜活起来，她偷偷办了转学手续，离开时，她没告诉爸妈，只希望他们能原谅她的任性。
之后他们重逢了，两年不见，他长高了好多。在班主任引着她来到班级时，她看到了他震惊的样子，她笑着说
好久不见，张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