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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四章

“乙等,上品!”

中年人的声音甫一落下,场中就爆发出小小的喧杂之音。

从小就高人不止一头的小侯爷没有想到,他早先不吝嘲讽别人,自己却也和他们同样下场,更没有想到自己身边一个鞍前马后、端茶递水,甚至连夜壶也给他倒过的低贱书僮,居然如他自己起先所说的那番话般一步登天了。

不但具备灵根,还是迄今为止百人之数,出现的天分最高者。

他接受不了这样的落差,双眼呆滞,脑中嗡嗡作响,霎时间一股前所未有的莫大屈辱感蹿腾了起来,宛如毒火噬心,让他的脸色由青变红,旋又由红转青。

青衣书僮瘦弱的身形蓦地僵住,像是被下了定身咒,许久呆立在原地,手足无措,口干舌燥,紧张地喉头滚动。下一刻,欣喜若狂,转眼大声哭嚎,泪水滚滚而下,复变作笑,又哭又笑,状若癫魔。

他只明白,今时今日,从此刻伊始,他的命运再不苟同,进了仙门,走的将会是花团锦簇、云荼灿烂的康庄大道。再不用起比鸡早,听候门外,不用任人打骂,笑脸逢迎,不用睡比狗晚,难以安寝,不用……再当奴才!

“四九……”

小侯爷轻声呼喊他伴学书僮的名字,强忍住心中的妒意,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这时全场瞩目的焦点皆在原为下等人的青衣奴仆身上,没有人愿意多看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侯府世子一眼。

小侯爷连喊几声,叫四九的小奴一开始不敢看他,身份的转换让他有点如在梦中,等稍稍适应了场中众人艳羡的目光,斜眼瞥了他伺候多年的主子一眼,愕然发觉那个以前一言既定他生死富贵的人,此刻不过如一只丧家败犬在仰望自己。

四九居高临下冷冷正视了他从没正视过的昔日主子一会,然后将目光没有丝毫留恋地收回,和他不堪的过往告别,斩断了最后一丝尘缘,挺直起腰板,转身走向黑衣中年人身后。自始至终,那个中年人只是漠然旁观。

华服少年明白了什么,身子剧晃,面色惨白。

他低下头,掩饰住眼里的深深怨毒,不甘心地将嘴唇磕破,猛地抬起头来,英俊的小脸已然狰狞扭曲,踉跄几步上前,咆哮道:“我父亲是齐国镇南侯,我有举荐书信,有皇家口谕,哪里……哪里比不上那个狗奴才!仙师一定要收我!!!”

中年人眉头微皱,一股劲风凭空而起,失心疯的皇亲贵胄便立时如遭雷殛横飞出去,他寒声道:“俗世蚁国,焉敢语道?粪土而已。”

华服少年仿佛浑身骨骼碎裂,瘫软如死狗一样呻吟,但竟然以手撑着地,支起了身子,两眼茫然四顾,将场中众人奚落暗讽的百态神情收入眼底,摇头否认这一切,嘴里喃喃道:“不……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的……”病急乱投医般看向了先前给他捏骨的那名弟子,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面露乞求。

那名弟子暗叹一声,看到他披头散发的惨相微露不忍,转而面向中年人,抱拳道:“师叔,能否看在弟子的薄面,勉强将他收入门墙,我师尊座下还缺一个炼药的童子。”

“哦。”中年人淡淡点头,意味深长道:“那就依你所言。”

得到了中年人的首肯,那位小侯爷不知哪来的力气,跪身起来,一连叩了几个响头,激动失声道:“多谢仙师,多谢仙师!”

那名弟子再次谢过中年人后,将他抓起夹在腋下,驾起剑光眨眼离开了此地。

奚羽看在眼里,内心颇为感触,不过由不得他多想,此刻广场上的人所剩无几,没过多久,那名已不耐烦的白衫青年就随手点中他出列。

奚羽深吸一口气,走上近前,任由他坚逾铁石的手在他身上按捏,和之前的众少年不同,花费的时间略久。

就在奚羽心下忐忑间,他眉头一挑,目中露出异色,首次开口询问道:“你多大了?”

这名青年内心也大觉诧异,这小子身子骨古怪,气血滚沸,呼吸绵长,令他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一只獠牙渐利的猛兽跟前,竟有种心惊肉跳之感,难以摸清其具体年纪几何。

奚羽一愣,忙答道:“回仙师的话,小子十五离乡,路上一年多过去了,过了生辰,今年已满十六。”

背着阔大草笠的采药郎小子心宽,粗枝大叶,忘性甚大,丢三落四是常事,但对于自己的年岁还是胸中有数。这一年多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远山近水,清风明月,带着纤薄行囊,他走完了以前可能一辈子都觉远的长路。

好在,苦心人天不负,岁月亦不曾亏待了少年,途中未遇不良人,所伴行旅俱都可亲可爱,少年也初初长成了自己向往的模样。

白衫青年略一点头,闪身让行,在此期间,其余三五人也业已测量完毕,只有一人合格。负责摸骨的一众弟子向中年人行过礼,齐驭起长虹裹挟起失败的少年们远去,只留下一个身材微胖的圆脸弟子,伏在木桌上登记通过少年的姓名,以及身世来历。

总算通过一关,离进仙门,只有一步之遥,奚羽目露坚定,毫不犹豫踏步走向中年人。

中年人未及手朝奚羽天灵按下,有道璨璨青芒倏尔降落,顿感一阵错愕,转头讶异道:“师兄,你怎么有空来此嘈杂之地?”

“哈哈,闲来也是无事,我来看看我们神木门未来的翘楚,不然还是专程看你一张冷脸的不成。”来者散去光华,他大袖飘飘,脚不沾地,没有一丝烟火气,却是一个鹤发童颜、精神矍铄的老人,看了一眼通过的七八人,呵呵一笑道:“这些少年英才想必就是我们神木门的新晋弟子了,我适才听到这一届还出了一位乙上的美玉?”

中年人颔首称是,说话间手落下,片刻后,淡然对奚羽道:“丁等。”

灵根是修行之士感应天地灵气的凭藉,按品区别,粗分甲乙丙丁四等。

奚羽听了之后,心中一震,并没有因自己只是最末流的丁等而失落,而是霎时之间咧开了嘴,喜形于色,心中五味陈杂,百感交集。

他自感身负异能,如锦衣夜行,就等明眼人赏识,一飞冲天,如今果然得到了垂青回应。至于旁支末梢,自然都不放在心上了,能入仙门,所有的磨难苦楚都值得了。

这最后一步,一线之隔将无数人拒之门外的天堑他终于也跨过去了,自此之后,一切似乎都将顺理成章。

那名仙风道骨的老人面含笑意,冲他温和点头,奚羽急忙回礼。

突然边上那名一直默不作声伏案记录的圆脸弟子抬起头来,脸色一苦,将笔叼在嘴里,说道:“两位师叔伯,今年丁等弟子名额已满了。”

“嗯?”

没等中年人问他,圆脸弟子就唉声道:“丁等弟子原本就是门内最多的,可供安置的余位也仅剩几席,方才……方才顾师兄他又占去了一个名额,这可如何是好?”

中年人和新到的老人均都心知门内境况,对视一眼,中年人平淡道:“那就合该此子与道无缘,遣其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奚羽脸上的喜色还没消褪,就陡闻噩耗,慌了手脚,惶声道:“我孤身一人……无处可去,请莫要遣我回去……望仙师务必收留小子!”长拜不起,诚惶诚恐,一向机灵的口舌如今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来到此地,其中诸多不易难与外人言语,更不甘已成定局的一切转瞬化为梦幻泡影。

心乱如麻中,良久无计可出,慌张间口不择言,忽地灵光闪过,想到了之前遗忘的一节,眼前一亮,又很快黯淡下去,之前的种种事迹,让他知道想要更改中年人的决定难于登天。

身子渐冷,一颗心一点一点坠进冰窖。

但他还是声如蚊呐,沉沉道:“我……我也有荐书一封。”

中年人面无表情,冰冷道:“岂有此理,勿要执拗,一而再、再而三忤逆我的意思,方才的话,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心中对这眼前稚子的观感已然大恶,他今日已经破了一次例,绝无第二次,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收不回,修士更当如此,冥冥之中有天地佐证,不能轻易出尔反尔,事后再做反悔。

“慕道之心,诚实可嘉,且听他说完不迟。”脸色红润的白须老人拦住了他,温言问道:“孩子,你俗家和我神木门可有渊源?”

奚羽黯然摇头,抿了抿下唇,道:“回禀上仙,我的举荐书是一位季姓仙长离去之前所留。”他按图索骥,遍寻四方,再微小的线索都不肯放过,一忽儿年许光景,辗辗转转才终来到仙门前,实在不愿在临门一脚前放弃,哪怕仅存一线希望。

“哦,姓季?”老人捋了捋长须,将奚羽翻身从包裹里拿出的泛黄信筏拿过来细细阅来,蓦然眼眸雪亮,拍掌而笑:“善,大善!没想到你居然和季道友有旧,正是他的笔迹无疑。”

老人神情愈发柔和,承诺道:“孩子你放心,季道友是我多年故友,交情莫逆,你既然有他书信为凭,今日说什么我都要把你留下。”略一沉吟,接着意有所指自语道:“既然丁等已满,何必事事那么死板,改个丙中下想来也无碍。”

中年人冷哼一声,看起来竟也认识老人的那位故友,修为精深,且身份极其神秘,更是据传和那座遥不可及的古天宫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深深看了一眼奚羽,怫然而去,踪影消失匿迹。

那圆脸弟子立即得令,顿时大笔一挥,还冲奚羽笑了一下,“师弟入门,可喜可贺。”

老人好似重新认识奚羽一般,仔细上下端详了一会,心中不禁升起疑云,暗暗思忖道:“我那季道友一向来霁月清风,清心寡欲,轻易不染红尘俗世,怎么会特意给这孩子留下荐书,幸在我今日心血来潮,来得正是时候,难不成他是那老小子为老不尊静极思动,入世祸害凡女所生的子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