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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二章

路头上,余三两眼神中满满哀怨。

奚羽头顶一片宽荷叶,天上白云朵朵,拿着无心插柳化缘来的柿饼,正自啃得香甜。

这是先前那空档,奚羽蹲在地上数蚂蚁时,有位慈眉善目风韵犹存的员外夫人见他小模样灵动可人,掐了脸蛋一把,唤侍女塞到他手里的。

二人行迹和流浪街头的小乞儿无异,他们也不是没想过要加入这边的乞丐帮,打秋风时顺道混口吃食,但好比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入乡随俗,做小乞丐得要有个小乞丐样,不然也要受到排挤。

争斗哪儿都有,就是乞丐内部也并非都是同仇敌忾,和和气气的一团,举着讨饭棍拉帮结派的多了去,一个个分割地盘,泾渭分明,河水不犯井水。

他们,是这座偌大汴京最没权柄的小小诸侯,散沙般无孔不入,像野草像蒲公英,但凡能挣上口吃的地方,就有他们的身影冒头。

奚羽两人过着混吃等死的日子,却没混吃等死一辈子的心,到处跟他们有点格格不入,不被接纳。得亏二人生得嘴甜,懂得人在屋檐下,如在江湖身不由己的理,低头拍马屁功夫娴熟,信手拈来,谁没个落难的时候,附近的地头蛇都对其网开一面,任二人在管辖地盘上摸爬。只要不动了锅里那份热羹,都图个生计,谁也犯不着喊打喊杀不是,别伸手讨铜板坏了规矩,一切好说,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也多时相安无事。

墙里开花墙外香,两个小子游离在党派之外,混得不明不白,更没闯出什么名堂,但倒也算风生水起,乐天知足,在这座雄城顽强扎根,活了下来。

他二人整日价吹牛打屁,不亦乐乎,无话不聊。

“其实我一直想做个小白脸。”这时余三两语出惊人,不无羡慕。

他嘴里含着一根鸡腿骨头,嘬到没味了,撇撇嘴吐在道上,噗的撅腚一记响屁,臭不可闻,脸也不红,干笑两声,厚颜道:“这两天火气大。”

典当来的碎银子早已用光,穿着奚羽打补丁的灰衣布衫,头顶一蓬鸡窝,比原主还像个小乞儿。

奚羽险没噎着,拍掉他伸过来的爪子,翻眼道:“那你还逃婚。”

少年眉眼渐长开了,经历过的人间三昧愈多,一颗如雪向道之心却未蒙尘,衣衫凋敝,邋里邋遢,骨子里却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灵动之意。

两只黑黝黝的瞳子滴溜溜一转,每逢女眷路过,仰头露出一脸灿笑,便常常惹得些好心肠的妇人婆婆或是杏脸桃腮的奴婢丫鬟姐姐

们母性大发,施舍钱也摇头不要,颇见风骨,更是分外怜惜,少不了捏脸抚头,再塞上一堆酥糯糕点到他怀里,看得边上的余三两着实眼热。

二人分而食之,得以改善改善伙食,多的时候还能攒下存粮,想他余三两好歹也是在家中众姨娘亲姐的溺爱下长大,可说集万千恩宠于一身,如今却要沾奚羽的光,高下立分,吃进嘴里难免不是个滋味。

此时听了奚羽的挤兑,余三两郝颜一笑,道:“其实我却也不是讨厌她,可是听说这些年她师从名门,如今学成归来,真要是嫁到府上来,进了家门,还有我说话做主的份吗?说不得就和我那惧内的世伯一个下场,供着只凶巴巴的母老虎不得自由,被吃得死死的,过门之后连个小妾都纳不了,喝个小酒都要请示,事事要看眼色行事,真个凄惨啊,日后我的下场可想而知。”

“再者说了,行走江湖,都是男的身手绝顶,女的羞花闭月,你何曾听过女的武功盖世,男的玉树临风吗?真到了拜堂成亲送入洞房花烛夜,生米煮成熟饭,大错铸成那天,我想跑路都跑不了。唉,吃软饭也是一门手艺活啊。”

余三两不胜唏嘘,有感而发,唾沫横飞,继续道:“还有你想啊,世间女子千万,我还没看够,怎么能这么年轻就在一棵树上吊死,我可没那么傻。天涯何处无芳草,潇洒一身没烦恼啊!”

话糙理不糙,也能品出几分歪理。

奚羽将缺了两角的柿饼扔过去,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一直躲下去?”

余三两接住,叼在嘴里,含糊道:“嗯……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最好是她找到个称心人嫁了,这样我们两家面上都过得去,毕竟是我有错在先,悔婚一事传出去,于一个女儿家的名声总归是不太好听。”

他笑嘻嘻,随口道:“大不了,陪你寻仙修行去,往那名山大川一藏,谅她也找不着我。神仙好啊,做了神仙就没有世上这些俗事困扰了。”

奚羽摇摇头,一天到晚没个正形,天知晓哪句话真哪句话,全当是在说笑了。

两人在夕阳垂落前,到了瘦卿河畔,已是灯火通明,坊南坊北传出了招呼邀客之声:“各位走过路过的大爷您移步里边请儿,好酒好菜已经备上了,姑娘们都出来见客了。”

老鸨子领着一众莺莺燕燕娇笑而出,若见有相熟的恩客来了,眼露幽怨楚楚动人,捧着心口,念一句“爷,您怎么才来,可想煞奴家了!”当即莲步款款迎了上去,引进楼里。豪客云集,其中不乏商

贾名流,达官显贵,高矮胖瘦皆有,有久未食肉味的急色盐枭,在门口就动手动脚,大吃豆腐,姑娘们花枝乱颤,欲拒还迎,脸红红着扭捏柳腰,惹来几句轻啐的不依娇嗔,然后汇聚爆发出一片哄笑之声。

形色百态,一目了然。

奚羽二人对视一眼,都能看见彼此目光中难掩的兴奋之色,但没有傻到堂而皇之便大步进去,倒不是说年纪不够,比他们还小的嫖客亦不在少数,而是这身破落行头,要不知死活溜进去,不被护卫棍棒赶出来才怪。

况且,两人此行也不真是为了寻乐子,兜里比脸上还干净,只是慕名而来,想见上那花魁一面,看看生得是怎样一张月貌花容,是否真如满城风闻那般沉鱼落雁。

他们找了那门楣牌匾上写着“琦玉坊”三个鎏金大字的院落,猫腰沿着墙根行走,活像两只大耗子,一路绕到了院子后面,找好位置,借着草丛树影藏好,只露出两颗鬼鬼祟祟的贼头贼脑。

“你确定是这?”

“差不离,据那刘老大所说,应该就在这个方位没错,就是红袖招的小楼所在。”

天下丐帮是一家,皆以袋论辈,刘老大是帮中正儿八经的四袋弟子,手下管着附近好几条街巷。至于他们,半袋都够不着。

二人等了大半晌,奚羽抬头瞥了眼头上那扇开着的小窗,愈发觉得这消息不可靠。初时来潮的心血褪去,蹲着双腿窝在草里,腿都麻了,但看余三两兴致勃勃的样子,也不好浇他冷水,便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四处乱瞧。

暮霭苍茫,夜半歌吟,风月之地更加热闹,喧哗冲天,而只有一墙之隔的此地,却寂然无声,只有最低微的虫鸣可闻。

“来了来了!”

就在奚羽都快犯起瞌睡,头困得一点一点之时,衣角突然被扯了一下,便听到余三两故意压低的激动声音,他抬头看去,风拂窗帷,熏烟从台上的小炉中袅袅升起。

守得云开见月明,两人候了大半夜光景,月儿西斜,终于见到了那位大名鼎鼎的花魁。从小窗望去,朦朦胧胧间隐约可见她云鬓高挽的窈窕身形,自曲意逢迎的皮笑欢场退下,坐在台前对镜洗面梳妆,似乎正准备歇息。

此刻寒江上泛起冷雾,倒映着路旁青鳊鱼似的乌桕叶的影子,划桨声响起,如梦寐的呓语,有芦蓬上满载了白霜的小船归泊。

耳边不知从哪儿传来猫儿叫春似的哼唧嘤咛之音,两个十几年华的半大少年心里像是被挠了一下,不轻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