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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9、 瞻园祭(下)

三、

静妙堂南门外的屋檐下,有月台和临水红漆的坐栏,坐在那里,南苑的风光尽可一览。南苑不大,景致主要以南水池展开。那水池一面依着静妙堂的月台,一面临着南假山,中间有出水的步石,可供游人嬉戏、通过,又将池面一分为二地破开。

南苑风景最出彩的地方,自然当数小池对岸,陡峭而俊秀的南假山了。那是用湖石堆叠出的书画意境,“一卷代山,一勺代水”,寥寥数笔,即将绝壁深壑、重峦叠嶂淋漓尽致地展现。只那是只可远观的崇山峻岭,巍峨之姿,奇峭之态,往往也是凶险诡谲之地。如果将之给予二王之一做灵魂居所的话,我想那定应属于东王杨秀清。

杨秀清,广东嘉应客家人,金田起义之前,他不过是个烧炭工,在冯云山的影响下参加的拜上帝教。但不能不说,拜上帝教这个群体,激发这个烧炭工,在政治、军事领域所具有的非凡的领导才华。金田起义后,他领导太平军所向披靡,无往不胜,因而永安建制时,杨秀清因其不菲的功绩而受封东王,具有节制其下各王的权力,成为太平天国运动前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二号领导者。

据说最初做拜上帝会教主的洪秀全,只想过着小富即安的日子,他是在杨秀清的唆使下才走上了造反之路。而杨秀清对于那些文化水平不高,劳苦大众为主的教众,也有他独特的领导方式,他不定期地上演具有时事批判精神的“天父下凡”的神话剧,以一种近乎萨满巫术的方式,建立起人神的通道,并以“天父”的名义,超越天王,下达旨意。

这一出出剧目在早期凝聚教众,激发太平军斗志上,却是功不可没的。但定都天京,天王迷恋上他数不清的王娘,并将总理国务的大权全部交代给东王之后,这出一集一集没完没了的神话剧,也慢慢地变了味道。

沿瞻园的西园墙垒有一溜长长的假山,那假山的另一侧是连接南北水池蜿蜒的水道,因而它只能在这逼仄的空间里起伏。西假山上也有倚墙的游廊,它随着山势高下而逶迤延展,随它一道延展的,自还有游人的兴致,和观感的回旋。那游廊的层层灰檐,也随着游廊的延展而高低错落,就有如《阿房宫赋》中所说的“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

瞻园里,这段假山上的行程我最喜欢,它让原本捉襟见肘的小苑有了些许灵动的跳跃感。

这段行程止于扇亭,顾名思义,是个一半的小亭,一半就够了,站在那里眼界豁然一开,瞻园北苑的景致就此跃入眼帘。北苑的体量是南苑的三倍,同样有池有山,但池若平湖,有近水的平桥,有临水的石矶,山势沉稳,有高台可攀,有洞府可探。而如此样有气量,又亲和谦恭的精神层面交予一王的话,非徐达莫属。

如今在天平天国博物馆后边的延安殿里,有明中山王徐达文物史料展,只可惜,我来的时候,那里已经下班了。与我相对的,只有大殿门外,抱柱的一副楹联:

破虏平蛮,功贯古今人第一;

出将入相,才兼文武世无双。

据说这是朱元璋亲与徐达的表彰,而在明王朝开国之初,徐达的功绩也确是无人能与比肩的,无论是陈友谅、张士诚,再或是王保保、元顺帝,朱皇帝做皇帝前,阻碍他的所有强敌,基本上都是被徐达一一给灭掉的,因而朱皇帝说他,“以勇武之姿,负柱石之任”。

而我对于徐达的敬重,更多的还来源于他与常遇春对尤有半壁河山的蒙元,所完成的那次石破天惊的北伐。在那次北伐中,大明铁骑不但给了蒙元以致命一击,还收复了石敬瑭向契丹辽国所献出的幽云十六州,于四百多年后重又将这里握回到汉政权的手中。想想杨家将与岳家军所未竟的功业,想想辛稼轩“气吞万里如虎”的畅想,想想陆放翁“王师北定中原日”的希冀,我们就应该明白徐达们为我们做了什么。

只可惜,我们等待得太漫长了,以至早已忘记了仇恨。

四、

北苑的北假山及山下的石矶是明代的遗迹。那座山以土山为主体,外有太湖石堆砌妆点,因而更是雄伟。北假山不象南假山那样的高冷,它可游可攀,山下有盘龙、伏虎、三猿三洞,那也是明代遗迹,山上有高台,可俯瞰小园全景。瞻园以“山石取胜,理水为辅”,因而水与山也相伴而生,而北假山是整个相对开阔的北池景区的收煞,尽管它现今已然遮不住了瞻园周边的那些近在咫尺的高楼。

北假山有石径,蜿蜒地通往西假山,那山植被茂密,绿意葱茏,峰回路转间就到了岁寒亭。岁寒亭因周边遍种松竹梅而得名,梅花种在亭前,因而那里又叫做梅花坞。《儒林外史》中讲述了这么一段故事,说国公府的徐九公子曾要邀其表兄陈木南雪夜赏梅,就来到了这个梅花坞。书中描绘了当是时的情景,“天气昏暗,那几百树梅花上都悬了羊角灯,磊磊落落,点将起来,就如千点明珠,高下照耀,越掩映着那梅花枝干横斜可爱”。

这座岁寒亭,不是明代的遗迹,明代这里应为铜柱亭,柱内可烧炭取暖,因而那有兴致的二位公子,大冷天地来到这里,而不觉有凉意。介绍中还说,当年这亭还曾是徐达与朱皇帝经常对弈的地方。关于这二位下棋,民间还有这么一个传说,说是徐达棋艺高超,但恐有胜君之罪,因而每次都失子告负。朱皇帝知道其中原委后,于一次对弈前对徐达做了说服教育工作,要他解放思想,放下包袱,解放思想,放下包袱......最终这盘棋后,徐达大胜,还将棋子走出“万岁”二字,结果龙心大悦,莫愁湖就这么被赏给了他。

这自然是个传说,我想精明如此的徐达,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自己的老板面前如此疯狂炫技的。更何况他的老板要赏他,也绝不会是因为一个马屁。《明史》记载,朱元璋做皇帝后曾说,“徐兄功大,未有宁居,可赐旧邸”,那处旧邸就是我所在的这里,它是朱元璋做皇帝前的吴王府,而徐达对朱皇帝的回复是“固辞”。

《明史.徐达常遇春传》中还记载了赐邸之后的一段小故事,说有一天,朱皇帝要回故居怀旧,这里既然已经赐给了徐达,徐元帅自然有义务陪同老板参观访问,并共进晚餐,当然也可能是午餐,但应该不会是早餐。席间朱皇帝耍流氓,只灌酒不喝酒,老徐最终顶不住了,倒下了,被皇帝扔到了他自己曾经睡过的那张大床上。

其后的故事才是精彩,《明史》中说,“达醒,惊趋下阶,俯伏呼死罪”。而那位朱皇帝是“觇之,大悦”。

《明史》对徐达的评价是,“达言简虑精。在军,令出不二。诸将奉持凛凛,而帝前恭谨如不能言。”朱元璋对于徐达的评价是,“受命而出,成功而旋,不矜不伐,妇女无所爱,财宝无所取,中正无癖,昭明乎日月,大将军一人而已”。

洪武十八年,公元1385年,徐达病逝,朱元璋辍朝,亲往拜祭,恸哭不已。有明一朝也实现了朱元璋在徐达墓《神道碑文》中所承诺的那句“是以生有显号,殁有赠典,子孙世有爵禄,与国同休于无穷焉”。

而同在公元1385年,同是大明开国六公之一的韩国公李善长,因胡案被告发,数年后,还因胡案李善长连同妻女子侄七十余人被处死。

人生境遇,罔如霄壤。

东王杨秀清入主天京,入住这座曾今的中山王府时,是否知道前朝的这段故事呢?

我相信杨秀清是有着很高超的政治手腕,和敏锐的政治洞察力的,但他终归只是烧炭工起家,不会太过计较历史的真伪,或许他就认准了朱元璋送鹅杀徐达的故事,因而心存芥蒂。

权力使他在治国理政上畅通无阻,李秀成说他,“东王理政,事事严整,立法安民,民心佩服”。洪仁轩说他,“拓土开疆,尤有日辟百里之势”。然无约束的权力也让他为所欲为,东王节制诸王,**裸地掠夺诸王功绩,有恃无恐地打压诸王势力,连北王韦昌辉和翼王石达开也不放在他的眼里。东王所行已招众人怨恨,而他不在乎。

最终还有个至高的权力在那里,它太诱人了,而那个掌权者又何其的平庸,这不觉会让他有再进一步的冲动,于是他假借天父之名,向那个最高权力者举起了打屁股的板子。

我相信天王洪秀全,某一日在那张王娘们环伺大床上醒来时,是会感受到他所面临的危机的,因为有一个权力,离着他太近里,他已经到了需要痛下决心将它铲除的时候。而那个权力小看了他的决心,他依旧要表演他拿手的那出神话剧,他以为那出肥皂剧,是不会有剧终的时候的,而他要在那出剧里,享受他权力的巅峰。

于是,天王被召到了东王府,扮演天父的东王问天王,“你与东王皆为我子,东王有大功劳,何止九千岁”?天王作答,“东王打江山,亦当万岁”。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一切该结束了。

不久有东王近臣告东王密谋弑君,北王韦昌辉带兵回京勤王,得天王密令,于1856年9月4日晨,袭东王府,尽杀东王及其府内家眷、臣僚、部属,并在天京诛杀“东党”合计两万余人,史称“天京事变”。

是机缘巧合,也是造化弄人。瞻园因它梦一样的美丽,而荟集了两个定都南京王朝的,两个重要人物。他们因各自截然不同的性格和处事原则,而在这里走完了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没人能够评价他们命运的成败,或者说他们能够走到这里,出将入相、拜相封侯已然就是许多人眼中的成功。

他们都是很有能力的人物,因而从万千人物中脱颖而出,将重权握在手中,他们在国家草创之初殚精竭虑,他们甚至以死相搏地来塑造这个国家。而这个国家一旦形成了,他们的能力,他们的权力就会最高统治者脊背上的芒刺。

汉朝最终杀了韩信,唐朝最终爆发了玄武门之变,宋太祖要杯酒释兵权,明太祖要株胡蓝之狱,这是功臣的宿命,也是权力重组过程中的必然,因为国家的精神层面,就是对站在最高端的那个人物的认同。

徐达懂得这个道理,他敬畏太祖朱元璋,他的敬畏不应简单地理解为对老板的敬畏,那更应是对他所一起参与缔造的那个国家的敬畏,因他有敬畏之心,他之非凡能力,就是社稷之福。然而更多的持权柄者是在自己利益的泥沼中不能自拔的,历史因此而大戏不断,短命的太平天国就是个很好的例子。无论是东王治下天平天国运动的轰轰烈烈,还是天京事变后国势的急转直下,历史似乎在一再地证明着,东王理政的能力要远在天王之上。然而这又能怎样?东王有了窃国之心,天国鸿运就此而终。

六、

于岁寒亭下少歇,静下心来,渐渐的也似有梅香幽幽而来,浸染周遭,然而更浓重的,还是此时节里所无尽的凉意。江南常绿的植被是要远多于北方的,因而尽管天气肃杀,依旧有饱满的绿意,只是那绿意在这季节里也是辛苦,稍多观察就能见它历经一年的疲惫。

那处梅花坞,曾经的随园主人袁枚也曾在一雪夜里乘兴而来,并留有诗云:

环植寒梅处,横斜画阁东。

一轮明月照,满树白云空。

春到孤亭上,香闻大雪中。

要他花掩映,新置石屏风。

南京的雪多吗?大吗?我历经的那一年苏北苏南无雪。他们跟我说,这里不下雪那是救了我,确是,江南的冷,让我怕了。

但那是一个雪后的夜晚,大雪将停,皓月将出,那为袁先生踩着吱吱雪,踏过明代的石桥,翻上明代的假山,来到明代就有的这里。他说枝头上的雪多象天上的云朵,他说梅花开得恰好即便被雪给埋没了,幽香如故,他说今晚的月亮怎么那么好,好想现在就置一个屏风立在这里,来看那一剪梅。

我问,您知道这里曾有过的膏梁锦绣、钟鼎玉食和再后来的血风肉雨、动地哀鸣吗?他说,那关你何事?我尴尬地答复,说云游至此,想起二王故事,感触颇多,因而祭奠。他大笑着而去,远远地留下一句,“老夫心与游人异,不羡神仙羡少年”。

......

离了瞻园,我又回到世俗的喧嚣中,我于那喧嚣中给北京的家打去电话。波那时正哄着同同吃饭,她问我在哪里呢?我说,南京,我说我想好了,虽然未来的薪金会低一些,但我准备辞职,回到北京一起照顾那个家。

波在电话那头沉思良久,而后对我说,“那,回家吧。”

同同那年,也就是在幼儿园的年纪,他听说是爸爸来的电话,便吵着要接,接过电话,他如妈妈样问我在那里呢,我说南京。

他也如妈妈那样沉思良久,而后对我说,“那,回家吧。”

2018年5月17日晚,写于北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