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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联红军来了

我和姐姐把猫埋葬了的第二天早晨,西街又传来消息:苏联红军要来了。

家家刚刚起来烧火做饭,闾长就挨家挨户通知,“吃完早饭之后,每家出一个人,去迎接苏联红军。”“上哪去接呀?”“到精米所东边的火车道上。”

早饭后,人们习惯地集聚在电线杆子底下,议论着,“这几天怎么一趟火车也没见着啊?”“东安的日本人也不知道怎么跑的?”“真快呀!没曾想,老毛子来的这么快。”

西街的人们举着红旗走了过来。闾长喊道,“咱们都跟上,一起走!”东街的人们跟在西街人群之后呼呼啦啦地向南街奔铁路走去。

奶奶看着南去的人群,脸上露出笑容,“老毛子来了,就放心了,飞机不会再轰炸、扫射了。”妈妈:“日本人能跑光吗?”“谁知道呢。大木太太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一个女人家,大木上了前线,她孤身一人,也够难的了。”

奶奶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说道,“几点了?”姐姐:“钟停了。”“去高警佐家看看几点了?”我跑到高警佐家,高太太说,“西山墙的窟窿还没堵上呢,钟也没上劲儿。”回来后,奶奶对姐姐说,“你就把钟拨到八点四十吧!我估摸差不了几分钟……”

***话音没落,从东南方向铁路那边传来两声爆炸。接着是密集的冲锋枪射击声。几分钟之后,枪声停止。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声、射击声吓得不知所措。本来已经轻松一点儿的心,又都提到了嗓子眼。东头魏皮匠的老婆扯着破锣似的嗓子嗷嗷号了起来,“我的天呀!这下子可完了……”“还不知道咋回事呢!瞎号啥!”

奶奶:“老毛子不能对咱老百姓开枪吧?”“那能是打谁呢?”全家人处于新的恐惧之中。

人们纷纷走出家门,站在家门口,翘首向东南火车道方向张望。每个人都心急如焚,忐忑不安。

过了不到十几分钟。只见冯常有气喘吁吁地从道南菜地的小毛道上慌慌张张地跑回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他的这种表情,真的把大家吓坏了。冯常有看到大家急切、惶恐的样子,喘了一口粗气,总算说出了俩字儿:“没事儿……”摆了摆手。

等他稍微平静下来,人们迫不及待地问道,“到底是咋回事?快说说!”冯常有:“是老毛子打日本鬼子。去的人怕家里人着急,特为让我回来送信。”大家都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算掉了回去。

又过了二十几分钟,去迎接苏联红军的大人们三三两两走了回来。有些人趴在地下粘在身上的泥土还没有在来得及从胸前弄掉。

闾长在大街上高喊,“各家各户注意啦!在屋里没出来的,统统出来!在自己家门口站好,等着欢迎苏联红军。”

不一会儿,从东头过来六、七个苏联军人。他们穿着破旧的草绿色列宁式军服,歪戴着船型帽,斜挎着“转盘枪”。一个翻译跟在他们身旁。这几个人表现得十分热情,十分友好。他们挨家挨户和每一个人都要握手。

苏联军人走的挺慢,等了老半天才来到我家门前。一个军官模样的苏联军人走在几个人的前面,举着双手,一只手里拿着一张蒋介石的相片,一只手竖着大拇指,到我们面前,说了一句俄罗斯语调的中俄混合话,“蒋委员长乌拉!上高!哈拉少!”他把蒋介石的相片装到上衣兜里,走到我的跟前,向我伸出长满浅黄色绒毛的大手,把我吓得猫到妈妈的身后;他的手背上的绒毛像毡子一样,不是一根一根的长着,而是一块一块地粘在手背上;我害怕他手上的黄毛粘到我的手上掉不下来,我一直不敢和他握手。

“得拉斯基!”奶奶倒是熟练地说了一句“俄语”,笑着跟每一个苏联军人热情地握了手。显然,苏联军人十分兴奋,笑着和奶奶说了些什么,奶奶也高兴地回应了几句。

姐姐和我都好奇地看着奶奶。姐姐问,“奶奶!你说的什么话?”“俄国话呀,你好的意思。”“奶奶还会说俄国话?”妈妈:“在伙的时候,跟老毛子做买卖,家里人都会说几句老毛子的眼目前的话。”妈妈是指我家在杨木岗开烧锅的时候,经常与俄国商人来往,时间长了,都会说几句俄语。

“奶奶!奶奶!快教我说几句。”我犹如发现了新大陆,缠着奶奶,让她教我说俄语。奶奶:“听着!‘有’是‘耶斯’,‘没有’是‘捏度’,‘拔脚木’是‘走’,‘少巴卡’是‘狗’,……”我如获至宝,反复默念着,准备哪天碰上老毛子,好跟他们嘟噜几句。念初中的时候,同学们跟俄文老师说了一大堆“八一五”时说的俄语,俄文老师听了哈哈大笑;老师说,你们说的俄语苏联人听不懂,也只有在“八一五”那个特定的时候能用。确实,这些“俄语”在“八一五”时,真的是我们与苏联红军交流的得力工具。

苏联红军路过福成油坊,向西街走去。老田家小锁子跑来找我。他说左邻右舍的孩子们都到老曹家去听老曹家大小子讲在火车道上老毛子打日本鬼子的情况。

我俩到了老曹家的时候,他家葫芦架下已经有四、五个孩子在听老曹家大小子讲述当时的情景。老曹家大小子比比划划地说,“……老毛子两个战士一个人捡一个手榴弹,扔了回去……”“哎!哎!等一会儿!慢点讲!”我急忙打断他的话,“哪来的手榴弹?”老曹家大小子看看我俩儿,示意让我们坐下,“日本鬼子撇过来的!”老田家小锁子:“重讲!从头讲!”老曹家大小子不厌其烦地又从头讲起。

迎接老毛子的人们在精米所东边的铁道上等不一会儿,从南边来了六、七个苏联红军。他们刚上了火车道,大家就看见从老贺家小山那边铁道上过来一辆轧道车。车上有三个人,一个人坐在车边上,两个人上下压动驱动杠杆,开得飞快。苏联红军问,“什么人?”村长:“大概是老贺家小山那几户人家到精米所来拉稻子的吧?”这时,轧道车离人群还有几十步,车突然停下。有人喊:“日本鬼子!”苏联军人发现日本鬼子手持手榴弹,准备向人群投掷,立即让翻译命令大家迅速趴到路基下面。大家纷纷跑下路基,有的人还没来得及趴下,日本鬼子就扔过来两个手榴弹,落到铁轨之间,两个苏军战士手疾眼快,捡起手榴弹,撇了回去。两声爆炸之后,轧道车只剩两对轱辘。日本鬼子踪影皆无。

听讲的孩子问:“炸死了?”“没有。钻苞米地了!”

几个苏军战士一起冲向苞米地。端起“转盘枪”就冲苞米地猛烈开火。眼见苞米杆儿子七扭八歪地一片片倒下。

听讲的孩子问:“这回把日本鬼子打死了吧?”“没有。”

苏联红军打了一阵子,就进了苞米地。等了十几分钟,苏联红军从苞米地里出来了。到了大家跟前,红军军官对翻译说了些什么之后,翻译对大家说,“没事啦!都回村吧。”

听讲的孩子又问,“日本鬼子到底打死没有?”“不知道。”又问:“后来呢?”“什么后来?后来大伙不是都回来了吗!”

当天,村东头的人家收拾地里的苞米杆儿子,没有看见日本兵的死尸。三个日本鬼子是死是活,谁也说不清。三天后,一个早晨,有人到菜园子的水井挑水,发现井沿儿上趴着一个日本兵。大家来看的时候人已经死了。老杨家大爷套了个牛车,找几个人把他拉到西边乱坟岗子,埋了。

天黑以后,学校北面的公路上,响起了坦克、汽车轰轰隆隆的马达声。苏联红军大队人马在公路上由东往西大规模向牡丹江推进。

夜幕下,公路上方起伏的山峦依稀可辨。车灯在漆黑的大地上形成一条闪动的光的河流。车队在学校西侧拐弯时,车灯扫过我家北窗玻璃,把整个北屋照耀得如同白昼。马达声、车轮滚动声、坦克履带的碰击声响彻夜空,震动大地。这是一个喧嚣的夜晚,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夜晚,是一个霞光闪耀的夜晚……。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睡着了。

早晨,睡醒后,轰轰隆隆的声音依然在鸣响。难道苏联红军的车队一宿都没有停止行进吗?

早饭后,人们不约而同地跑到学校北面的公路旁,观看苏联红军车队行进的壮观情景。

大卡车上的苏军战士衣帽整齐,笔直地站在车上;汽车到了人群跟前,苏军战士向群众施礼致敬,威武雄壮,意气风发,斗志昂扬。道旁的人群高呼“呜啦!呜啦!”坦克炮塔上坐着的坦克兵不停地向人们招手致意。最引人注目的是在车队中间的几辆汽车上载着一色穿着白大褂的女兵。她们左臂带着红十字袖标,高鼻子、蓝眼睛,白色帽子下露出金黄的鬈发;个个挺着高高的胸脯,英姿飒爽。这些女兵开过来的时候,“呜啦”的喊声格外响亮。

车流滚滚,灰尘蔽日;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杜甫所描写的车兵行“车辚辚,马萧萧,……尘埃不见咸阳桥……”的出兵景象,能与今日的浩浩荡荡的铁流相比吗!亲临这种轰轰烈烈的庞大场面,在我一生中是绝无仅有的一次。

(2003-04-172007-03-28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