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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只甘松竹共凄凉 下

自从被永嘉公主送到罗邂手上之后,这是离音第三次回到公主府。第一次是随弘安公主前来游说永嘉,因是大雨的夜里,除了阿缳阿瑶之外,再没有旁人见过她。第二次是永嘉生产,当时公主府里上下乱了套,离音一直呆在产房中,仍旧除了阿缳阿瑶之外,见到她的只有外面请来的产婆。

而这一次,是青天白日之下,当离音顶着阖府上下众人惊诧意外又饱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的目光走进她无比熟悉的那个院落时,连她自己都为自己平静镇定的反应感到意外。

来时的路上,离音心里面忐忑了好久,一边自觉污秽,怕面对众人的目光,一边又想起当初被送走时并无一人哪怕站出来警告自己一句,她对那一府的人都已经寒透了心,深觉如今能活着出现在他们面前,也是一种很好的报复。

然而此时她却既不觉得羞愧又不觉得快意。公主府中透着一股晚秋才会有意的萧瑟气息,府中人口似乎少了许多,即便有个把人看见她,也都只是麻木地看一眼,视如不见,转身就走。

这倒是解救了离音,令她不必面对自己无法跨过去的坎。她松了口气,驾轻就熟地来到永嘉居处院外,就像以前无数次走进这个院子一样,踩上台阶,走进月洞门。

那屋檐廊下曾经挂过鹦鹉架子,龙霄总喜欢在廊下逗弄鹦鹉玩,被它们古怪生硬的口音逗得哈哈大笑。永嘉的窗户斜对着的梅林,如今已经绿树成荫,树下落了一地熟透的梅子,空气中都散发着梅子淡淡发酸的味道。

离音有些惊讶,想不到公主府中竟凋落到了这个地步,连永嘉的眼皮子底下都疏于打扫。

阿缳听见外面的动静掀开湘妃帘出来查看,差点与离音撞了个满怀,自己倒吓得往后退了两步,拍着胸口一个劲儿嘀咕:“哎呀吓死我了,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说完才恍然忆起,离音早已经离开了。她猛地瞪大眼睛,像见了鬼一样,又问了一遍:“你怎么来了?”

离音只觉心头一片空白,竟然连该用什么语气说话都拿不准,只板着脸道:“我来见永嘉公主,烦请通报。”

阿缳皱眉摇头:“她现在不能见客,你走吧。”

“我来一次不容易,要想让我走就更不容易了。”她站着不动,冷淡地陈述事实。

“你!”阿缳被她的语气激怒,冷下脸来:“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又不是不懂事儿的人,怎么如此无礼?门房也真是,怎么什么人都往里放?若是有歹人进来岂不是出大事!”

离音皱眉等她发作完,只吩咐了一句:“二娘,替我看着她。”言罢径自掀竹帘进屋。

阿缳没想到她居然硬闯,登时急了,追上去要拽住离音的衣袖,却被柳二娘横刺里出来挡在她的面前。

阿缳气得冷笑:“好啊,还带了打手来,你以为你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么?在公主府里也敢如此放肆横行?”她叉腰指着柳二娘:“你快让开,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柳二娘到底是北方人的身量,比阿缳要高出一头,往她面前一站,笑道:“小娘子莫着急,离音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她既然肯来,自然不肯空手而归。毕竟你家公主的孩子都是她看着接生的,你倒如此生分?”

阿缳冷笑:“那是当日大家都忙乱不堪,没有人顾得上她。”

柳二娘笑眯眯地说:“我看如今这公主府里也没几个人顾得上这边了吧。你们家侯爷成了叛臣,府中萧条了许多呐。”

阿缳被她说中要害,登时噎住,跺了跺脚,不再耍嘴皮子,绕过柳二娘要去掀帘子,又被挡住。

柳二娘笑道:“且多等一会儿,你家公主死不了。”

这话若让离音听见却未必会赞同。

她此刻站在永嘉的房中,惊讶得连嘴都合不拢。

已经是初夏时节,即便着最轻薄的丝绢衣料,出了门也会动辄出汗。离音今日因为戴着幂篱颊边的汗水就没有干过。但此时永嘉的房间内竟然还拢着火盆。

屋里碳气缭绕,气味刺鼻,令她几乎以为是进了贫妇的陋室。

房中摆设依旧奢华,却不复以往的精细雅致,仿佛已经很久没有人去好好照料那一树三尺高的珊瑚,也没人有空闲去将玻璃穿衣镜擦佛干净,更遑论朱漆屏风,重锦帷幄,羊脂玉的花瓶,每一件宝物上都落满了灰尘,显得黯淡无光。

最憔悴的自然还是永嘉公主。

她安静地拥着锦被躺在宽大的床榻上,远远看去竟仿佛只有小小一点身躯,一动不动,似乎连呼吸都似有若无,几乎要被锦被埋葬掉一般。

当日漫长的生产几乎耗尽了永嘉所积攒下的所有元气,离音是眼看着她从一开始的痛苦呼号到最后奄奄一息,当胎儿终于落地时,永嘉脸上的颜色比那个死去的孩子好不了多少。

离音总以为过了这十多日,又是在做月子,无论如何总会补回点儿元气来,不想这模样看上去,就跟刚刚从产床上下来一样。

她心里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顿时失去了弹性,一时连一点儿声音都发布出来。

离音走上前去,到榻边低头看着床中的妇人。

她像是苍老了许多,身上散发出腐败的气味来,仿佛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而不是芳华正盛的贵妇人。她脸上的皮肤不再有光泽,仿佛不合贴的面具松弛地蒙住面孔,第一眼看上去竟然让人有些不敢认了。

离音怔怔瞪着她,不由自主地抚上自己的肚子。她突然感到害怕,不知道自己未来是不是也会变成这个样子,继而醒悟觉得自己的想法可笑。她与永嘉本就没有任何一点相似,根本不必用永嘉现在的样子吓唬自己。

外面阿缳终于闪过了柳二娘冲了进来,见离音站在榻边并没有侵扰到永嘉,这才放下心来,放轻脚步走过去,拽着离音的胳膊说:“好了,你看见她这个样子满意了吧?高兴了吧?你的仇可以算报了吗?你可以走了吧?”

离音反拽住她的手问:“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阿缳冷冷甩开她:“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让你看了心里高兴么?”

离音顾不上跟她斗嘴,问:“请大夫了吗?大夫怎么说?难道没有给她吃点补品吗?这个样子会活不下去的!”

阿缳冷笑连连:“谁不知道你恨她入骨,何必现在来假惺惺?她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难道你不知道?”

离音一怔:“我为什么会知道?”

阿缳被她气得眼圈发红:“你别装了。我不知道你用什么妖狐媚的手段迷住了文山侯,他糟蹋了你,竟然将罪责全都埋怨到了公主的身上。自打琅琊王死了之后太医院就不敢派好的大夫过来,无非那两三个闲散的庸医,开的药让她越来越虚弱,若不是弘安大长公主插手,只怕不到生产就已经被折磨死了。到侯爷被他说成是叛臣后,派人来抄过两回家,前面所有的账务都已经抄走,只有后面宅院,还是太后发话,说是公主的嫁妆,这才没动过。”

离音瞪大了眼,张口结舌:“什么?抄家?”

阿缳冷笑一声:“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你问为什么不给她吃补品,总得有才能吃吧?文山侯说我们侯爷是叛臣,将公主与侯爷的封邑全都收了,府中如今坐吃山空,拿什么给她补?”她见离音的目光落到屋里蒙尘的宝物上,继续冷笑:“你以为这些东西就可以去换钱么?这都是公主府出去的东西,竟是无人敢收,无人敢买。”她说着话,眼泪终究还是不争气地落下来,“如今即便有东西吃,也不过是粗茶淡饭,府中的药材补品早在公主怀孕时就已经用光了。”

离音震惊得无以复加,没有想到凤都城中最豪奢富贵的永嘉公主竟然落到了这步田地。她有些茫然地抬起眼,发现柳二娘不知何时已经进了屋子,听了阿缳的话似乎也十分吃惊。

她们说话的声音终于吵醒了永嘉,睁开眼看见离音,第一个反应便是皱眉,淡淡地说:“阿缳,有贵客上门怎么不通知我?”

离音料不到她突然开口子,吓了一跳,连忙转身去看,见永嘉正冷漠地盯着自己看,目光中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怨恨,不禁心头微微颤动了一下。她自问并无愧于永嘉,罗邂所作一切与她无关,大概与永嘉昔日对罗邂和太后的羞辱有关,也与他要彻底拔除龙霄在凤都的势力有关。

还有什么能比连永嘉公主都落魄到这种地步更能打击龙霄一党士气更有力的情形呢?

但似乎永嘉他们全把罪责归到了自己身上。离音对此深觉无奈,却也知道这些埋怨更多是迁怒,只怕不是自己能解释清楚的。更何况,她也不愿意去解释。

要说看见永嘉这个样子心中没有快意是不可能的,但离音自己刚刚从无限的深渊中爬上来,又想起了卢夫人说过的话,知道这个时候纠结旧怨并无任何意义,她来一次不容易,不能把时间浪费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面。

“二娘……”离音轻声吩咐,“你身上带钱没有?我身上有三五百钱,你都拿去,到外面买点儿补品先送来。阿缳,麻烦你倒盆热水来,我给公主擦擦脸。”

永嘉冷笑连连,却没有力气说话。阿缳替她把刻薄话说出来:“我们用不着你施舍,也用不着你来装好人,猫儿看着耗子哭,你这善心我们消受不起。”

离音突然扭头看向阿缳,目光凌厉,令人不能逼视:“你是要与我废话,还是要救你家公主?”

阿缳从没见过她露出过这样的气势,怔了一下,终究没有底气继续作对,一扭头转身出去。

离音探过身去,一把抓住永嘉的胳膊,再一次被她枯瘦细弱的手腕惊了一下。

如今的永嘉根本没有力气与她相抗,却不肯如此受辱于她,索性张口就咬,却被离音一把制住肩膀动弹不得。

离音身体临于她的上方,将她固定在身下,声色俱厉地说:“我半点儿帮你的想法都没有,今日来,是因为我们公主让我来,没错,她还没死,还惦记着你看你死了没,你是不是想让她看你的笑话?”

这话奇异地起了作用,永嘉愤然瞪着她,却终于不再挣扎,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离音自己行动并不灵活,见她终于服软,这才松了口气,毫不客气地将永嘉身上的被子掀开,拽着她的手腕把她拉到榻边来,将她的衣服扯开,口中说道:“你总躺着背上会生疮。生产过也不好好清洁,也不怕下身流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