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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停云高处向谁去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

七月的天气暑热难当,但在漠北的深山之中,一旦到了太阳下山十分,寒气依然会悄悄漫过草野,越过树丛,潜入林木之间,趁着夜色渐渐侵入人的脚底身下。

所以即使是盛夏时节,睢子他们也会在山中燃起火堆,既是用来烤打回来的猎物,也是为了驱蚊虫取暖。

八百多人在云山深处的山坳里铺开,要燃起十几处火堆,散落在山坡上,星罗棋布,和天上闪动的繁星相对应,一样的繁耀,一样的热烈。

星空璀璨,银汉迢迢,一枚红色的星在天空靠南边的地方闪动,点点流星从它身旁略过,星坠如雨,像是天庭也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攻伐。

叶初雪靠在一处粗大的树根上,手指摆弄着脚边的野草,从枝杈的间隙望着星空,轻声唱着:“七月流火,八月萑苇。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

火上的兔子烤熟了,散发出诱人的肉香。睢子小心地撕下一小条肉放在口中尝了尝,又撒了些盐巴香料抹匀,这才将兔子一条腿撕下来,用匕首割小块肉,拿一张芦苇叶包裹着,给叶初雪送去。

叶初雪看了一眼,并没有停下来,继续低声唱着:“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睢子见她不接,索性在她身边坐下来,问:“你在唱什么?”

叶初雪看了他一眼,终于停下来,淡淡地回答:“汉人的歌。”

“什么内容?”

“大概是说农人耕种,一年四时劳作的内容。”叶初雪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禁不住去想,平宗有一次曾说,要带她到乡间的麦地里去看看。他说起北方的耕作,嘲笑她不懂农事,还说过不会将南方变作丁零人的牧场。

“耕种?”睢子笑着摇了摇头,又把兔子肉往她面前送了送,却问:“你懂种地吗?”

肉味扑鼻,却惹得她一阵恶心,忍无可忍地地推开睢子的手,跑到一旁剧烈地呕吐起来。

睢子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沮丧,捻起一块兔肉扔进自己的嘴里,一边嚼着,一边唱起自己的歌。

步六狐的歌谣与草原人的不一样,也许是因应了大山的地形,强调也被拖得九曲十八弯,一字一句,婉转风流,倒是有一种叶初雪从未领略过的风情。

她好容易呕吐得告一段落,到一旁的水桶里舀了勺水漱口,然后依旧回到之前靠坐的地方坐下。睢子凑过来问:“吃肉吗?”

叶初雪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开口时声音沙哑:“酒!”

睢子倒也不为难她,冲着火堆旁的伙伴吹了声口哨,就有人抛过一个酒囊来。睢子利落地接住,又转给叶初雪,仍旧笑着:“你是我见过的女人里,最能喝酒的。”

叶初雪仰头灌了自己一大口酒,将恶心压了下去,却一时发起怔来。

她被睢子带入云山已经一个多月。起初睢子对她戒备很重,日夜派人看守,绝不许她离开视线三步之外,就连当初他给的那个匕首也收了回去。睢子说:“你生孩子之前决不能出任何问题。”

其实睢子对她的话始终半信半疑。毕竟她刚刚有孕,身形不显,睢子甚至连她是否真的怀孕也不能肯定,只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掉以轻心。后来叶初雪渐渐有了孕吐,身体各种不适也都显露出来,这才让睢子相信她确实是怀了兄长的孩子。

一旦这件事情确认,睢子便做了决定,将叶初雪带到大山的最深处去。云山在阿斡尔湖以东,南北走向,长达九百多里,北接丁零人先祖所居大苍山,南边一直伸到了阴山北麓,并且从哪里向东南方向斜插下去。龙城京畿的东边边界,便是云山南端支脉康山。

云山之大之深,令睢子确信即使平宗回转,丁零人全力前来攻打,也不可能找得到他们。

他命令将一切计划都暂缓,等叶初雪生了孩子,再继续进行。

他手下自然也有不满的,但睢子在这群人中有着绝对的主导。叶初雪曾见他与手下几个领头的激烈争吵,到最后总是以其他人对睢子的俯首结束。虽然他们用的是步六狐人的语言,叶初雪听不懂争吵的内容,但每次争吵后他们都会再向大山深处转移一次,叶初雪也就明白了这些人与睢子的分歧,大概就是该往哪里走。

这一行只有叶初雪一个女人,虽然睢子已经警告过手下不得靠近,但那种如毒蛇一样缠绕在心头的恐惧却始终不褪。

没有了平宗在身边,叶初雪才真切地体会到了恐惧的滋味。

昆莱所为对她的阴影始终都在。她现在身边环绕全是数不清的男人,他们看着她火辣辣的目光,说话的声音,身体的气味,甚至走路时脚踩在地上断枝发出的声音,都会让她心惊胆战。

山路难行,到了这里马全无用处,早在进山前睢子就让人将马匹收集带走,进山之后就全靠双脚步行。有时遇到沟壑崖壁,不得不让人背着她攀爬,叶初雪都要强忍着浑身如针扎一样的敏感,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死死掐住自己的手腕不让自己挣扎,这样才能熬过那些难堪的身体接触。

之后便是无穷无尽的呕吐。

整个队伍都要停下来等她,有些人十分不耐烦,粗喝咒骂,虽然叶初雪听不懂他们说话的内容,却能从随后众人猥琐的笑声中猜到个大概。于是呕吐更加剧烈地来临。人人都以为她是因为怀孕而呕吐,这至少令她不会受到更加敌意的对待。

叶初雪从来没有如此想念过平宗。

只有在这样艰辛且孤独的环境中,她才能肆无忌惮地想念他。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他看她的每一个眼神,他的触摸和亲吻,他的怀抱和体温。叶初雪想得胸口发痛。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死过一次的人,也曾经干过带着重伤昏迷的平宗穿越暴风雪在茫茫雪原上救了他性命的事情,她觉得自己足够坚强可以独自周旋于这群步六狐人中间。

但是真的身临其境了,才发现要坚强很容易也很难,她仍然是那个亡命之徒叶初雪,却再也不是那个无所畏惧的叶初雪。她开始无比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生怕自己和肚里的孩子出任何意外,她怕再也见不到他。

平宗临走时去而复返,告诉她的那句话是让她一直支撑下去的动力。

睢子一直暗中观察着叶初雪,他能看得出她对平宗的思念,也能看得出她的苦苦忍耐,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在没有别的女人的情况下亲自照顾叶初雪,不让手下任何人有单独接触她的机会。

但总有人会违抗他的命令。

晚上扎营,睢子通常带着十个人与叶初雪在一处,他们会在离火堆二十步之外的地方扎帐篷,而把靠近火堆的地方让给她。

到后半夜火堆的火渐渐熄灭,有一次叶初雪惊醒。她本就睡得少,被睢子掠走之后更是每天只会略微合眼一两个时辰,脚步踩踏在松果上发出一声脆响惊醒了她,一个步六狐人悄然从身后树林的阴影中掩了过来。

叶初雪登时警醒,刚要呼叫就被捂住了嘴,那人在她耳边喷着热气笑道:“都说晋王的女人是天下独一无二的极品,你别乱动,让我抱抱就好。”

这人的汉语说得竟然十分流利,叶初雪只觉血冲上进了脑子,眼前开始发红,她不敢太过挣扎,怕伤着孩子,却在容那人热烘烘的身体贴上来的时候,朝火堆里尚未完全熄灭的火炭伸出手去。

就在她准备不顾烫伤自己要抓到火炭去捅那人的时候,身上的男人突然惨叫了一声,整个人被拖离她的身体。

叶初雪坐起身,只见一道巨大的白影咬住那人的腿,飞快地将他拖进了森林深处。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人发出的惨呼越来越弱,很快就听不见了。睢子和手下听到动静的赶过来的时候,都只能看见山林里隐约有无数狼的影子闪过。

第二日睢子遣人去查看,森林的深处只找到了人的半只脚掌,和被撕得粉碎的衣帽配饰。地上到处都是血,但那人连骨头都没能剩下。众人面面相觑,不寒而栗,立即决定转移营地。

这之后队伍中经常有人看到一大一小两只白狼率领着狼群在附近逡巡。这本是云山深处高绝之地,即使有狼也不会太多,但随着他们越往深处走,周围的狼就越来越多。这群狼很安静,并不经常发出声响,甚至会有意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随即迅速消失。

步六狐人开始人心浮动,他们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那群狼。每当他们成群结队去打狼时,那群狼像是提前预知一样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但随即第二天继续出现。

只有睢子看出了其中的奥秘,问叶初雪:“白狼是狼王之王,为什么会有两只狼王之狼?他们不打架吗?”

自从狼群出现之后,叶初雪觉得安全了许多,神色便比之前好转,听他这样问只是装傻:“我怎么会知道?”

睢子将信将疑,却将捡到那半只脚掌拿给手下传看,发下命令,若有人再侵犯叶初雪,就丢出去喂狼。

叶初雪就这样度过了没有平宗的第一个月。

看着睢子送到她面前的烤兔子肉,叶初雪有些犹豫。她知道为了腹中的孩子,她咬着牙也得吃一些,但最近的孕吐越来越厉害,一点儿肉味也沾不得。睢子看她的神情也就了解了,捡了两块胡饼地给她:“就着一起吃。”

叶初雪点了点头,闭着眼什么也不敢想,囫囵将肉和胡饼一起吞下去,又连忙喝了一大口酒,这才好歹算是完成了任务。

睢子在一旁盯着她目不转睛地看,令她不得不说点儿什么来打破沉默。“我们就一直在山里呆着,直到我生产?”

“嗯。”睢子点了点头,却没有多说什么。

叶初雪蹙起眉来,借着火光仔细打量他。

睢子始终也没有带叶初雪去步六狐人聚居的山谷。那里曾被丁零人血洗,只剩下了空无一人的营寨。睢子说那里冤魂太多,会对孕妇不利。

但叶初雪心中始终有疑虑,这点疑虑随着她每日观察这群步六狐人而逐渐扩大。

这些人都会汉语,只是不肯在她面前说。而他们的衣饰也远比草原其他部族要精致华贵。叶初雪怀疑他们一直不停地往山的深处走,也许不只是为了不让丁零人找到他们,而是要去什么地方。

她开始学着辨认天上星星,靠星星确认每天行走的方向,终于搞明白,他们一直都在向南走。

如果他们能够穿越九百里从无人迹涉足,危机四伏的大山,一路向南,也许他们终有一天会出现在阴山北麓,会与龙城只剩下一山之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