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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昨夜明月到今宵 下(一)

平若一听那声音浑身就如遭雷击,巨震之下竟连手都抬不起来。他胯下的马似乎也体会到主人震惊的心情,蓦地顿住脚步,停在原地,不安地仰起头来。

平若的马本是平宗的坐骑本是一对父子。平宗驱马缓步来到他们身后,吹了声口哨,平若的马便突然兴奋地长啸了一声,转头朝平宗奔了过去。

平若猝不及防,被坐骑带得转了身才突然醒悟,他不愿意就这样被带到父亲面前去,大喊一声,从马背上跃了下来。

立时便有十几个贺布铁卫从平宗身后冲出来,长戟如密林树枝一般密密麻麻地戳在他的胸口上。

平若躺在地上,眼睁睁看着指在自己胸前的兵刃在月光下泛着寒光。脑中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那一日,在晋王府的厅事前,当着全龙城勋贵的面,也是这样狼狈地跌在地上,被人用木杖固定住身体。

那是他一生一世都无法洗却的屈辱,是他深深铭刻于心,宁愿从此与这世间最强大的男人对抗也不肯妥协的全部缘由。每当他怀疑自己的选择而在长夜中无法安眠时,只要回想起那一日的情形,想起将近千人聚集的庭院中,木杖击打他在身体上的声音在一片沉寂空旷中回响。

那一片久违了的血红色疼痛从平若身体深处泛了上来。当日受刑他就暗下决心,那一顿板子打完,他的债就还完了,他决不让这样的事情在自己身上再发生第二次。

他大喊一声,突然奋力攥住抵在他胸前的长戟,也不顾兵刃割破他的掌心,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拽,将那两名贺布铁卫拽的向前跌出去,撞在一起。趁着众人出乎意料发出惊呼之声还来不及做出反应的时候,平若趁机一跃而起,竟将身边一众贺布铁卫全部掀翻。

场面登时乱了起来,这边怕晋王受伤,贺布铁卫和东路军一拥而上,密密麻麻将平若团团包围了起来。

平若也不甘示弱,挥舞着长戟一味横扫,将敌人远远逼开,不得近身。

厍狄玮已经赶过来,一边指挥人来护在晋王身前,一边低声劝平宗:“将军,这里太危险,还是避一避吧。”

平宗朗声笑了起来,一指平若:“那是我儿子,我会怕他吗?让你的人都退开!”

厍狄玮还在犹豫,平宗已经一提马缰纵马跃到了包围圈的中间,“都让开!”

贺布铁卫一贯对平宗的命令毫不迟疑地执行,见他发令,虽然也有些犹豫,但终究还是服从命令,向两边退开。

平若头脑一片混乱,甚至不知道身边发生了什么,长戟横扫出去,直冲着平宗扫了过去。周围又是一片惊呼,眼看戟尖将将要触到平宗的脸颊,他突然伸手一抄,便稳稳掌握住了戟头,令兵刃被困在距离自己的鼻子不过半分的地方,却分毫动弹不得。

平若挣了两下都无法挣脱,抬头这才发现面前高大天都马上的人是谁,登时惊得了一下,下意识地松手将长戟扔开,瞪着平宗半天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平宗静静看着他,见他放了手便也松了手,一任长戟跌在地上,发出当的一声。

父子俩一个坐在马上,一个立在地上,瞪视着彼此,一时谁都不肯出声。

他们自那次杖刑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彼此。而在那之前,平宗离开龙城有三月之久,如果不算当时在众目睽睽之下隔着上千人的庭院彼此瞪视,到如今也已经有一年多了。这一年风云变幻,生死轮回,两人再见时仿佛一切都已经是上一生的事情了。

平宗打量着平若,一年不见这孩子长得高了,肩膀宽了,身体也壮士了不少。更难得的是,在这样陷入重围,不顾一切拼杀的时候,竟然丝毫没有显露出胆怯和退缩来,反倒在刚才奋力挣脱众人包围时表现出了不凡的清醒和孤勇。

平宗一直最担心的就是平若跟着汉人读书太多,会将骨子里丁零人的勇猛给消磨掉,所以如今看到这样的平若,看到他桀骜而不屈地与自己对抗,他心中却满是欣慰。

“打了这么久,不累么?”平宗率先打破了沉默,驱马上前两步,走到了平若的面前,令他的鼻尖几乎要碰上天都马的鼻子,“见了我也不问好了么?你倒是越来越有出息了。”

平若在父亲的逼视下有了动摇。终于松开紧握在身侧的拳头,伸手抚上天都马的脸颊,另一只手牵住了缰绳,抬头看着平宗:“阿爹……”

“你本事越来越大了。”平宗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见他面上全是血污便顺手从铠甲下翻出一截布巾丢给他:“把脸擦干净。”

“不用。”平若用手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咧嘴一笑,白色的牙齿在夜色中格外显眼:“手下败将,没有颜面见人,不擦也罢,就这样吧。”

平宗笑了笑,也不再纠结,翻身下马:“跟我走走?”

平若意外,回头看围住他的贺布铁卫和东路军不知何时都已经退到了两三丈以外,在看父亲在前面负手缓步朝山坡上走去,仿佛不是置身在战场,而是信步在闲庭之中,身边不是枪戟林立,而是花树芬芳。月光落在他的银铠上闪闪发亮,山坡脚下千军万马,黑压压一片,如同静默的草原场一样,只等着一阵风来,便会发出撼人心魄的巨大力量。

远处的龙城静静趴伏在那男人前进的路上,仿佛还未战便已经放弃。

平宗走了两步,见平若没有跟上来,便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倒是也不催促质问,只是静静看着。

那样的目光是平若以前从不曾从他身上得到过的。那不再是长辈对子侄,或者尊者对从者的凝注,而是带着一种他全然陌生的情绪在里面。那种情绪,起初平若甚至想不到该怎么样去定义,然而随即他就回过味来,他曾经在父亲眼中看见过这样的目光,在他面对值得尊敬的敌手,值得信赖的同伴时,就会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对方。

没来由地,平若耳朵一热,心头猛地怦怦跳了两下,脚下不由自主地便加快了步子,两三步追赶上去。

平宗见他过来,便仍旧负着手转身向前走,像是丝毫也不介意两人仍是敌人,也曾经你死我活地争斗过,毫无芥蒂地将后背亮给了他。

平若知道若是自己足够强硬冷血,此时只要用匕首扎过去,即使不能全取他的性命,也能令他重伤,那么龙城之危,身世之密,母亲的眼泪,平宸的戒惧,他们不得已而逃离龙城,所有这一切的危机都能在一瞬间被解除。

然而他连想都不敢去细想。那个人就在他前面缓步而行,他伸出手就能碰触到的雄健背影曾经是他幼时全部的天地与世界,是他在这世间最安稳舒适的栖息之所。是他即使在延庆殿中也没有想过要去伤害的人。

但一切却早已与最初背道而驰了。

平宗走到山坡顶上,停下脚步,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八月十三的月,已经像是要将自己全部的光芒都奋力洒向人间,虽然还未曾完全圆润,却也足够夺目耀眼。山坡下面松林遍野,只有一块背阴的坡面上只有野草,和成千上万的士兵。

站在这里,仿佛能将世间的一切细节都看得分毫不差。

平宗问:“你母亲可好?”

这一路上来,平若心中闪过无数的念头,却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他突然冒出来的竟然是这一句。愣了愣才低声回答:“之前病了几个月,这一向却好了许多。”

平宗点了点头,又问:“还在龙城吗?”

平若心头一震,咬紧牙关不开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