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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却恨夜夜东风恶 下

叶初雪想了想也同意,“邕是个坏脾气的孩子。”

乐姌再也忍耐不住,脸埋在阿戊软软的身子上,落下泪来。

叶初雪挥手让殿中伺候的诸人退下,小雪出去时把门带上,光线被阻隔了大半,殿中一下子暗了下来。她静静坐在一旁看着乐姌。阿戊似乎觉得新鲜,挥动手脚咯咯地笑,嘴里哼哼唧唧地嘀咕着,口水顺着嘴角滴下来。

叶初雪走过去,先给阿戊擦了脸,才从她怀中接过孩子,送到门边。交给候在外面的乳母。再回转的时候,乐姌已经回复了常态,除了眼圈仍然红着,谁也看不出她曾经哭过。

叶初雪并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而是在乐姌的身边坐下,亲手为她倒了一杯葡萄酒。放下细颈银壶,她过去覆住乐姌的手。

乐姌一惊,想要抽出手来,挣了挣,却没能挣开,目光落在两人的手背上,有些发怔。

叶初雪说:“邕是怎么死的,你仔仔细细跟我说一遍。”

“说与你听做什么?”她突然回过神来,将手抽出来,用力在身上蹭了蹭,仿佛沾染了什么不洁的东西一般,面上一味冷笑:“你不早就想要他死么?这会儿又装什么慈悲?”

叶初雪面上刚刚软化的表情便又硬了起来,声音中带出不容抗拒的意思:“你千里迢迢跑到龙城来,就忍心这样蛰伏下去?乐姌,你不是这样的人。”她站起来,走开几步,打量着乐姌的全身:“你虽然用了秦王府侧妃的服色,却到底不过是个假货,这龙城不是凤都,你那一套在龙城行不通,在秦王身上也行不通。”

乐姌变色,冷笑道:“当初你也这么说先帝的。”

“先帝与秦王不同。先帝年纪大了,需要有人慰藉。秦王孤冷,你哪里能轻易近身?只怕你使遍了手段,他连为你侧目都不会吧。”

“你却不知道他夜夜都要召我去他房中?”

叶初雪眉头微蹙,略一思量随即明白:“召你至房中,怕是因为晗辛吧?所以你眉目间有郁结不去的愤恨,只是因为你始终无法在这件事情上战胜晗辛。”

乐姌哼了一声:“那又如何?她不是照样被秦王赶出去,落得个在道旁卖瓜的下场?”

叶初雪一怔:“你见过她?”

“何止见过?”乐姌始终记恨永德当初对晗辛的偏好,将晗辛贬损得越低才越解恨:“她当日被秦王逐出龙城时还怀着身孕,栖身在瓜棚中卖瓜,见了我无颜相对,还是我认出她来,捉住她的手腕,令她不得逃脱。”

叶初雪追问:“她怀孕了?”

“怎么?你不知道?”乐姌举手挡着嘴笑:“秦王原也不知道呢,是听了我说才吃了一惊。”

“晗辛现在在什么地方?”

“那谁知道?”乐姌故作诧异地看着叶初雪:“她本说要去找你,却又不在你身边。”

叶初雪抬眼对上乐姌的目光,心头一动,猛地醒悟。这世上没人比她更了解乐姌,也没人比她更清楚乐姌的来历。

乐姌本是流民的女儿。当年丁零人南下,势如破竹一路直杀到落霞关才止住。被丁零铁骑驱赶的各地百姓也一路向南逃窜,落霞关一夜之间涌进了十万人。乐姌一家便在其中。乐姌的父亲本是铁匠,当时落霞关中厉兵秣马准备抵抗丁零人,乐姌的父亲便被时为清河王的先帝征入军中打造兵器。清河王见楚铁匠的女儿与自己的幼女年龄相仿,便命她入府陪伴伺候。

丁零人退兵后,先帝回凤都继位,楚铁匠以军功入匠作监,一家人落籍凤都,乐姌入宫成为紫薇宫侍女。

乐姌幼时经历过离丧,逃亡期间受丁零人欺辱,被人用马鞭鞭笞得遍体鳞伤,曾经几天吃不上一口饭,饿得狠了连老鼠屎都捡来吃。

也许是当年太苦,比同龄别的女孩子都要早熟些,小小年纪就懂得对着一干侍卫内官抛媚眼,拉长了声音说话,走起路来腰肢款摆,惹得宫中宿卫的羽林军明光军们日日托人往紫薇宫里送礼物。

叶初雪看她一路挣扎到如今,总觉得像看着一个溺水之人拼命挣扎,要将头露在水面之上以图求存。她的张牙舞爪,她的虚张声势,都不过是在挣扎而已。她从那一年被丁零人鞭至半死丢入水中后,就再也没有爬上岸过。

叶初雪对乐姌始终心存怜惜,她做任何恶劣的事,在她看来也都只是挣扎而已。

乐姌却不明白如今的叶初雪,与当初在凤都皇宫中铁腕压制她,令她母子不得相见,只能忍耐求存的长公主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长公主对她来说余威犹在,见到了仍然不由自主地要去对抗。而且她奋力了一辈子,落到今日地步,却又要眼睁睁看着那女人绝处逢生,重新回到高高在上的位置,自己一切努力付诸东流,还要在她面前俯首帖耳。她今日进宫之前本来已经想了无数次再见旧主该如何应对,可一旦见到了人,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失去对自己的控制。

乐姌出言顶撞了叶初雪,一时不见她有所回应,心中得意了一会儿,渐渐觉得事有不妥,这才怯怯朝叶初雪望去。却见她立在不远处垂目看着自己,那神情却仿佛当年每次去看望小皇帝邕一样,看着那孩子发脾气砸东西,长公主也总是这样一幅神情。

“我一直将邕当做亲弟弟。”叶初雪突然开口,仿佛看透了她心中所想,倒是令乐姌微微一惊。

“亲弟弟!”她冷笑了一声:“你若当他是亲弟弟,一切又何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要不是你为了夺走他的皇位,也不会将罗邂引入这个局中,没有罗邂,邕就不会死,琅琊王也不会死,一切都是你。”她声嘶力竭地指斥着叶初雪,对方却不为所动。

“别的事情或许是我的错,罗邂却不是。”叶初雪淡淡地开口,生病这些时日,她将许多事情翻来覆去地想得无比透彻:“罗邂是北朝派到凤都去的,他身带任务,无论如何都会搅进这场局里。他本就是为了颠覆我家天下,为了给父兄报仇的,所以邕迟早会落入他的手中。从琅琊王信任罗邂那一天开始,一切就已经注定了。”

乐姌冷笑:“是啊,说得轻巧。可又是谁派他回去的?”

叶初雪面色微微一白,一时没有说话。

乐姌得理更加不饶人:“你一边说邕窃了你家天下,一边又跟真正幕后那个人同床共枕。你今日的荣华都是他给你的,你的儿子也是他的,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你什么都没有失去,甚至比以前更好,凤都种种,早已经与你无关,只要你能心安理得享受如今这些,就别说什么你家天下了。我们这些人的死活也跟你没有关系了,做你的宠妃去吧,何必做出这副样子来,谁信!”

这话也都是叶初雪反反复复追问过自己无数遍的。但从旁人口中说来,她只觉得胸口仿佛压着千钧巨石,憋闷得让她两眼发黑。

“乐姌!”叶初雪上前一步,直视乐姌的双目,盯牢她沉声道:“我不会让邕白死!你出逃到龙城来,难道只是为了在此了却残生吗?邕的仇难道你不想报吗?”

“想报,如何报?”乐姌冷笑:“我本想着北朝会出兵攻打南方,可却听说多亏你的缘故,如今一时半会儿竟是不能了。”

“我不会让丁零人的铁蹄踏足江南,”叶初雪肃穆道:“但也不会让罗邂逍遥下去,霸占我家江山。”

“你要杀了他?”

“落霞关还有我两位叔父,姜家的人没有死绝。我会助他们一臂之力。”

“那罗邂呢?”

叶初雪看牢乐姌,问道:“你想不想亲手为邕报仇?”

乐姌迟疑地审视着她,心头本已经冷作一团冰的地方渐渐燃起了火焰,她用力点了点头:“我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叶初雪长长舒了口气:“那么你就要信任我。”

这却是个难题。乐姌愈加迟疑,可她也知道比起自己,自然是长公主更有可能为儿子报仇,于是咬咬牙道:“好。”

“那么……”叶初雪拉着她的手,与她并肩坐下,轻声道:“你把前后所有的事情,一点儿不要漏地说给我听。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又是怎么到龙城来的?与你一起同行的都有什么人?你都遇见了什么人?有多少人知道当日发生的事情……”

因为京畿农地重新丈量勘测,平宗与几个重臣在延庆殿里熬了两天两夜,只是在困极的时候勉强合一合眼。他最不放心仍是叶初雪,是不是打发人去承露殿问问情况。好在回来的消息都令人安心。

“叶娘子这几日饮食极佳,精神也好了许多。”

“叶娘子带着四皇子在宫中杏林散步,她十分喜欢杏花,选了几支好的让给各宫送去,连延庆殿也送了来。”

“叶娘子让奴婢转告陛下,四皇子今日开口叫了第一声阿娘呢。”

平宗越听越是心浮气躁,总算将手头的事情忙完,也不挽留,让几个重臣赶紧回府休息,他自己也趁机脱身出来。

不知不觉春天就来了,一出延庆殿的门,春光耀眼地迎面扑来,落了他满脸。平宗疲惫地揉了揉眼睛,自觉几日没有刮面,脸上已经又络腮之势。只是因为阿戊会叫阿娘这事儿,他却一刻都不肯耽搁,赶着要去看看儿子,生怕错过了阿戊第一声叫阿爹。

还没到承露殿,就又碰见承露殿派来向他通报情况的小内侍,口吃伶俐地汇报:“胡商斯陂陀给叶娘子带来一只波斯白猫儿,一只眼睛是蓝的,一只眼睛是绿的。”

平宗闻言,愈发加快脚步往前赶。

因为天气暖和,叶初雪与斯陂陀在庭院中刚刚抽芽的柳树下坐着。两人相谈已经有一会儿了,俱都是一副严肃面容。阿戊被叶初雪抱在怀中,似是对他们二人的话感到无聊之至,睡得又香又沉,张着嘴呼呼打着微弱的酣。

忽听外面有人在向守在中庭的小雪报信:“陛下来了,快准备迎驾。”

叶初雪和斯陂陀听见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她突然挽住斯陂陀的袖子:“萨宝,经过我已经跟你说了,如今求你帮我做一件事情。”

斯陂陀早就料到自己被召来总是有原因的,笑道:“公主殿下请说。”

叶初雪走了两步,凑到斯陂陀的耳边,低声道:“我要你去雒都找晗辛,她怀着身孕不会不小心,崔璨一定知道她在什么地方。”

“哦,你要见她?”

平宗的脚步声已经传了进来,叶初雪飞快地说:“不,你就帮我问清楚,我弟弟被杀的事情她有没有跟什么人提起过?”

她的话说完立即向后退了一步,抬起头换上一副笑容,迎向兴奋大步进来的平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