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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双奎的短线策略很奏效。那段时间,他经常结算头寸,给红云和其他员工发放奖金。他用发到手的钱给雪莲买玩具,各色各样的玩具。雪莲对玩具没有兴趣。那些玩具在家里堆得越来越高。就在彩云担心玩具堆成的山要倒下来的那一天,双奎买回来一条金鱼。这不是一条独立的金鱼,金鱼被一只小猫抱在怀里,这个玩具叫小猫钓鱼。鱼被雪莲从猫的怀里夺了过去,她倒了一盆水,把鱼放进去,然后站在阳光下,看着看着就泪水涟涟了。双奎行动了。他开始买各色各样的鱼,他还在客厅里添置了一个又一个鱼缸。有一天,当一只装满无数热带鱼苗的鱼缸灿烂地放在了雪莲面前时,双奎看见雪莲笑了。他没见雪莲这样笑过,他赶紧拍了照,放在了老右派面前。他笑,老右派也笑。他颤动着双唇,连话也不会说了。他开给彩云买各色各样的鞋子,赤橙黄绿青蓝紫买全了,唯独没买那种翠绿的。这让彩云很欣慰。彩云在用中药连续泡过脚之后,双奎再也不抓她的脚了。一切开始好转,她的努力正在不断得到回报,让她满心欢喜。有一次双奎终于成功了。彩云忍住欢叫,泪流满面。她咬着牙,她想再也不能轻易叫了。她想她要忍住,双奎就会圆满成功。事后双奎说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彩云含笑不语,她脸上又现出了粉红的绯云。她当时想,这话应该她来问双奎才是。双奎指了指床头,彩云抬起头来,顿时大吃一惊。床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挂上了一条鞭子。鞭子高高翘起,彩云却沉下了脸来。

在彩云心里,鞭子的阴影来自于范军。这段时间来,范军倍感下跌风险加剧,他不得不加快了寻找制服双奎的鞭子。他不能就这样等死。一开始,他想用赵部长来对付双奎,但效果几乎是零。他婉转地对赵部长说,双奎只是个多头天才,他只会做多头。现在行情下跌,他就不会赚钱了。赵部长淡淡一笑,吐了口烟。那口烟吐得讲究了,都吐出了层次,大大小小,共七个烟圈。一个挨着一个,层次分明。你知道他为公司赚了多少钱吗?赵部长说,我一直在想,要是早听了他的,真不知道会多赚多少倍。赵部长这态度,可能还以为他在嫉妒双奎,所以他越说,赵部长就越冷淡。更重要的是赵部长老了,在行情关键时刻已经无动于衷,连生死劫也看不出了。范军总是能听到前方在战斗,这是他的特长,所以他总能避开针对他的风险。双奎在他前面,挖了个陷阱在等他。他抽过双奎七鞭子,七鞭子是个仇,是个历史悠久的仇。今非昔比了,双奎不仅不甘鞭打,还想要报仇。大敌当前,范军觉得已经刻不容缓了。

范军又找到了新办法。他决定给双奎送浮动亏损表。送亏损表了,意味着他已经尽职。今后双奎就无法把亏损的责任推给他,赵部长也怪不到他了。可当他开始给双奎送浮动亏损表的时候,双奎账上不亏损。不亏损又怎么下亏损单呢?范军有范军的办法。赵部长说过双奎为公司赚了钱,范军就拿这个钱做基数,超过基数的他算赚,低于基数了,他就算双奎亏。这样的做法非常幼稚,可能连小孩过家家的游戏都称不上。范军还看见,双奎的字纸篓里全是他送的亏损表。有一次,他还在厕所间未冲尽的纸片上认出了自己的笔迹。行情还在继续下跌。他更加着急。他开始把亏损表送给红云,因为他发现红云和双奎去上海的时候,每次都会换上翠绿的鞋子。直到第二天上班,红云脸上还是粉红粉红的。他把亏损表交给红云的那段时间,正是红云吉星高照的当口。双奎来了一批下大单的客户,这些客户都被双奎安排在红云名下,这样红云就拿到了非常丰厚的佣金。在那些客户里面,就有应荣富。

应荣富早就不在银行里做了。他在海南一带做橡胶和夹板期货,后来在国债上狠赚了一把。随后,应荣富就把精力集中到了贵金属上。所以在2012年夏天即将来临的时候,应荣富和双奎在贵金属上汇合了。在贵金属上,应荣富知道双奎比他内行,所以他提出要和双奎一起办一个公司的建议。双奎同意了。应荣富把他们合作的公司命名为南天公司。应荣富头发稀少,他说南天的意思就是南霸天的意思。南霸天是个秃头,是革命现代京剧《红色娘子军》里卷土重来的土豪。其实早在那时候,双奎就知道应荣富还约了范军。应荣富对双奎和范军的微妙关系了如指掌,所以应荣富让范军把股份放在他名下,这样范军就做了南天公司的隐名股东。双奎虽然知道应荣富的做法,但双奎有双奎的考虑。那时候,双奎其实已经开始厌倦了行情。他可以接受鞭子,他一辈子就是在鞭子下成长起来的。但是行情在下跌的时候变得没意思了。他现在很慵懒,还疲倦得很。行情的鞭子已对他不起作用了。行情不是行情,鞭子也不是鞭子了。但双奎不是个止步不前的人,他习惯了在呼啸声下奋勇前进。他依旧需要鞭子,但需要有激情的鞭子。他有了办一个交易所的想法。交易所是一条有激情的鞭子。他听着交易所呼呼作响的声音便血脉卉张,信心百倍。他需要一笔钱,他想他有一笔钱他就成功了。应荣富有钱。应荣富有的是钱。他想应荣富的钱,所以他容忍了应荣富的做法。

范军把亏损单递在了红云手里。只要红云把亏损单给双奎,大家就知道他提醒过双奎了。可半个月之后,他发觉形势并没有如他所愿。他看见双奎的驾驶员小杨处理旧报纸时,把一叠叠亏损表原封不动地夹在了旧报纸里。收报纸的人嘟嘟哝哝地蹲下来,他不收亏损表,他把亏损表挑了出来,结果在他当当当的收破烂车走过之后,那些过时的亏损表天上地下,撒了满满一条街。以至于有一次,赵部长手里拿着几张旧的亏损表,在办公室里敲着桌子问他,你知道这些报表上有公司的公章吗?范军点点头。赵部长说,那好,我是否可以请求你,将这些涉及公司秘密的资料保存好呢?

一次次挫折面前,范军没有知难而退。红云不奏效,他决定找彩云。他给彩云送亏损单了。每次找彩云的时候,他眼睛都不看她。他带了一个小金球,他看小金球。他窝着手,小金球就在他掌心里晃动着,他说这样下去必死无疑。彩云没有听范军说话,她知道范军在偷窥她,但那时候她无法确定,范军到底是通过小金球上的折射,还是他低头抬头时闪向她的一瞥在观察她。她看着范军,范军的喉结向下一滑,她的心也跟着一沉。她觉得范军已经完全吃透了她,所以才会在她面前那样随意地颠动着右腿,晃动他手上的小金球的。因而在范军第十九次给她送亏损单的时候她说道,你们分手吧。范军还是愣了一下的,他不是没有听懂彩云的话,而是惊奇她的话。他没想到双奎会把应荣富办公司的事也对彩云说。他没有停止晃动他的小金球,他说,我们早不合伙了。他这样亏钱,谁和他合伙都亏不起。我来告诉你,是让你劝劝他,他可以做多,但没必要和全世界的空头对抗;他可以和全世界的空头对抗,但没必要拉着别人陪他跳火坑;他可以拉所有人跳火坑,但没必要拉你和孩子跳。

对范军的话,彩云无法判断真假。她虽是财务出身,但已远离行情多时。但眼下,范军的话的真假已不再重要。范军的话在揭开一个疤,让彩云看到了她和双奎之间正在失去信任。一直以来,她认为双奎对她没有保留,把他所有的事都告诉她。可偏偏,把亏损和散伙的事双奎没有告诉她。她有担心,双奎还有其他事瞒着她。开始的时候,彩云把亏损信放在双奎的写字台上,后来又放在客厅,最后放到了餐桌上,但结果都石沉大海。天气经过一阵冷暖交替后,在一个不冷不热的日子里,彩云懒洋洋地对范军说,今后你不要再把这些单子拿到我这里来了。范军的亏损在延续,但双奎还在不断地给雪莲买各色各样的鱼。天没有塌下来,雪莲的笑声却又多又亮了。彩云决心要让这件事过去。可彩云没想到,这件事过不去了。彩云一有空会想,后来一到晚上就想,再后来一看见雪莲就会想。她忽然渴望双奎能像一开始那样抓她的脚了。但双奎现在一上床就会睡着。听着他熟睡的声音,彩云明白了一个道理,彼此信任就像一块玻璃,不能碎。碎一点,就碎了全部。睡不着,翻了个身,眼前竟然是范军饱满的喉结,一滑一滑的。脚上有了反应,最后双脚就浸透了汗。

第二天范军又来了,他不再晃小金球了,他带来了一双翠绿的鞋子。这双鞋子是照着红云脚上的样子买的。范军观察过,红云的鞋子其实和彩云上班时穿的一模一样。范军说你应该穿原来当会计时穿的鞋子。他看着彩云,彩云却无法看他,脸上慢慢湮上一层粉色。范军从彩云的欢叫里听到了土地荒芜久远后干渴的叹息。彩云的欢叫还是悲凉的,甚至让人发毛。彩云并不开心,她背对范军,木然地整理衣衫,她说你今后不要再来了。范军点点头,他把一叠红云的照片放在鱼缸上,然后说道,你才是双奎的鞭子。彩云神色大变,一把把那些照片从鱼缸上扫落下来。清澈的鱼缸里,她看见鱼的眼睛正注视着她,静静地,还带着微笑。

……

彩云看着墙上的鞭子。要不是双奎略显得意的提醒,她几乎已经忘记了鞭子这件事。鞭子一度让双奎获得成功,但成了彩云心里的阴影。鞭子是用来驱赶牲口的,现在她弄懂了范军的意思。要她男人是牲口,那她是什么呢?她难过,她不情愿她的男人只是个被驱使的奴才。

双奎被成功驱动着,但忽然失去了彩云的配合。彩云不配合,他又一事无成了。终于有一天,他们爆发了结婚以来的首次争吵。他们大吵一架,彩云随手撒出了红云那些照片,以及一双翠绿的鞋子。还有鞭子,难道你眼里只有鞭子吗?彩云说着,一把从墙上摘下了鞭子。鞭子在手,她才惊奇不已。所谓鞭子,竟然只是个纸模型。彩云愣在那里,她听见双奎说道,你要是真在乎,那我明天就辞退红云。于是彩云喊了一句什么,她记得自己是喊了句什么的。绝对喊了。但究竟喊了什么?彩云记不得了。因为她随后就摔倒在地,被送进了医院。在医院里,她只记得双奎吵架时对她说,这种事情,总有一天会以暴力解决的。她只记住了这句话。之后她把这句话藏在了什么地方,只要一不顺心,就会拿出来大声重复。暴力解决,她喊。她喊的时候还皱眉头。双奎上班后,她每天都会在车库后面做些无聊的诸如剪纸之类的事。她无法一个人呆在屋里,房间里全是那些会对她微笑的鱼。一到下午四点,她的头就准时疼起来。她捧着额头,疼得昏头涨脑。她去看医生。她很久没看医生了。医生没给她配药,而是推荐了一个地方对她说,这种情况下,你还是去那里休息一下好。

彩云本来要出去一段时间,她还把母亲接来,以便照顾雪莲。但没过几天,她回来了。她担心双奎和雪莲,担心他们无法单独相处。但事实看来不是这样。雪莲画了很多画,她把最满意的送给了双奎。双奎高兴地在画上签下了他的名字。晚饭后,雪莲还和双奎一起喂鱼,这个习惯后来就一直保留了下来。彩云惊叹不已。一切都是天意。有天夜里,双奎都快睡着了,彩云对他说,她在门诊部偷听过心理医生和女病人谈论*的事。她就说一句,然后停在那里,仿佛在等双奎的反应。黑暗里静场了半天,她又说下去了。她没有对双奎说这是心理医生告诉她的一个药方,她的描述很逼真,完全骗过了双奎。双奎还是有了点反应的,但随后就放弃了。他摩挲着彩云的臂膀,安慰她说,会好起来的。

也许就是从那天开始,一切对他们来说就大不相同了。一切变得美好起来。赵部长再次给双奎提薪,双奎给彩云买了辆车,是那种最时尚的旅行轿车。彩云坐上驾驶座的时候,双奎拿出了红云的辞职信说,红云自己开公司去了。此时此地,他们终于可以好好享受一下了。双奎说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觉得可以放松一下了。彩云穿起翠绿的鞋子,悄悄在床头重新挂起了纸糊的鞭子。但这一切落在双奎身上,效果已经不明显了。双奎说,现在不是过去了,还是让我们去旅行吧。于是他们开着新买的车去旅行了。他们带上了雪莲和她的小鱼缸。他们来到西太湖边上,在他钓鱼的时候,雪莲就坐在他身旁,着迷地看着水面,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在旅行的帐篷里,彩云讲起了雪莲悲惨的童年故事。雪莲的爸爸酒醉后,忘记掐灭的香烟引起大火,烧残了雪莲的双肢。雪莲手术的时候,她远在新疆出差。就在讲故事的那个晚上,彩云再次发出了欢叫。但是她的叫声没能延续下去,一切都淹没在了黑暗无尽的深处。短暂的欢颜在两个人心里荡漾出绵远和廓大无比的深渊。黑暗里,双奎继续摩挲着她的手臂,安慰她说,都会好的。他的脑海里,浮现的是黑暗里的第三双眼睛。那双眼睛,和鱼缸里的金鱼一样明亮。好像,还会微笑。

旅行没有治好彩云的头痛病。他们离成功还很远,成功的可能性依然渺茫。(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