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影子银行 > 二十

二十

最后交割日,那是市场大限。空头要先把自己的仓单交出去,由交易所分配好接手的下家,然后多头就要真金白银,把钱交出来。平时呼风唤雨,每天动不动就是上百亿交易,其实也就是5%的保证金。听上去好听,四两拨千斤,其实就只有四两,没有再多的钱。只有交割要动真资格,只有四两的早已提前收场,割肉也好赚钱也好,是不会轧进最后交割日来淌浑水的。能来交割的,都是头上有角,身上长刺的脚色。赌局里,赌到了最后看底牌的程度,就算你有货我有钱,我有货你有钱,也至多是个平手。防的就是没有钱没有货的,临门一脚还在唱空城计。要的就是这一刻。底牌还扣着,却已经惊慌失措,先失去了赌桌上滴水不漏的从容,或眉眼或手指间的一丝颤抖,露了破绽,招来全盘皆输。赌就一定要赌到底,不见底牌不认输。一路上的恩恩怨怨,挖空心思,最后在这一简单的时刻,屏住呼吸,要看的不是底牌,而是对方最初的慌张。这样的慌张最过瘾。这才是赌局,赌局的全部,才是赌局之道。

双奎等了范军整整一天。他以为范军为了钱最后还要找毛大。找不到毛大,范军会来找一松。他告诉一松,如果范军来,就把他带过来。双奎现在不用再隐蔽自己身份了,相反,现在该让范军知道他是谁,为什么是这样的下场。是时候了。他甚至让忠齐安排毛大回家,以便范军去找毛大的时候,毛大好把范军带到他这里来。他马上就要得到范军的全部了。他觉得应该好好享受一下这样的时刻,为了这一刻,他甚至精心对接过了见面时的场景。看着范军在他面前惊奇和无奈,他要亮出一条鞭子,狠狠地甩一个响,把这些年来,从小到大被范军用鞭子甩在身上的惊恐、屈辱、积怨、夺妻之恨全部一甩而出。身上这个包袱,他背得太久了,心里的那口恶气已经从胸中化出,化成一道白气,喷在范军身上,让范军顿时烟消云散。

可范军并没有来。一松看得出这让双奎很有些意外。双奎点香烟的时候,他看见双奎用打火机点着了海绵屁股。范军没有来对双奎是一个打击。双奎想的是范军该来求他,至少会来找他借钱,求情,表达后悔之意。可是没有。一松想,双奎的如意算盘落空了。

第二天是交钱的日子,是交易所每个月的大日子。双奎客户的资金要进出,他自己在交易所的资金要进出,都不是随随便便的事。这样的日子里,要没有他亲自调度,有致搭配,那他所有的盘子会乱掉。所以这样的日子他不会再去理会范军,他要的是他的全局。范军不是全局,但这一次,范军影响了他的全局。就在他没想到范军的时候,范军出现了。

范军西装革履,在交易所里忙碌着。忙就忙了,还兴高采烈。范军戴的是蝶式领结,比起双奎瘦小干瘪的身体来,范军才更有大老板的气派。他走过去,他盯着范军看,他让眼睛往外喷沙子,喷范军的领带,把范军的领结弄得倾斜过来。最后他干脆咳嗽,还朝范军晃手。但范军不理他。范军并不回避他,在面前走来走去,忙他的事。范军不看他,就象他是阳光下的鬼魅,是一个影子。他有些好笑,他想范军肯定认出了他,范军是故意这样的。范军故意这样,他想那是因为范军还不知道他的命根子拽在谁手上,不知道拿的钱是谁的。从小在街头群殴时的鞭挞,已经离双奎很远很远,但鞭子的痛感时隐时现,范军当年勾引彩云那段时间里的丑态,还有在赵部长面前,范军对他的恶意诽谤……现在范军还在显摆他有钱交割的风光,也许他真不知道破产在即,死到临头,真是太可悲了。

下午,一松推开了双奎办公室的门。他告诉双奎,范军没有违约。范军拿出了钱,完成了交割。让一松惊异的是,双奎并没有大吃一惊。一松说,这次交割,要的可不是一点半点资金。这么多钱,他哪来的?双奎本来在写什么东西,这时候抬起头来,说,不是我们给他的吗?一松噎了一下,他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味道不对,是哪里出了问题吗?一松这样问自己。

双奎郁闷了一夜。第二天,浙江人和东北人找他来了。浙江人瘦,东北人高大。他们围坐在双奎身边,忠齐就成了他边上虚设的摆件,和一张椅子或者一只杯子没什么区别,连他身上的热量也消失了。忠齐就摆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离他很远很远。他忽然之间就有了一种压力。他们不开口说话,浙江人后面一只手撑在椅背上,前面的手搁在椅子上,背驼在那里;东北人扎了马步,挺身坐着目不转睛。

这一次浙江人和东北人亏吃大了。他们听了双奎的话,把范军当成了一条死蛇打。他们双向开仓,多头尾随着范军随机应变;空头意味深长,既针对范军这样的多头,到了交割时没有资金,违约斩仓获取暴利,又对多头是一种对冲。三个月前南美地震造成的减产,加上战争的波动因素,使得国际上主要交易所库存减少,短期国内的进口量仍将受到影响。所以在交易中确保期货和现货的仓位平衡,最大限度获取差价是他们制定的短期有效盈利模式。为此他们必须在操作上小心谨慎,盯住范军。为了确保胜利,不刺激范军获利平仓,他们控制着价格,直到最后交割日前夕才大幅拉高,逼空市场。但是就是这样,价格仍然被抬到了高位。如果这个时候范军平仓,他们是有心理准备的,他们也不会为此责怪双奎。因为逼仓足以让他们二头获利丰厚。但范军没有平仓。因为范军不断获得毛大和一松的承诺,而且最后时刻得到了一笔资金。这出乎浙江人和东北人的预料,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平仓似乎是更稳妥,最安全的办法。如果把多头仓位平掉,他们可以完全不受巨额交割资金牵制而轻松获利。而空头方面,可以净收违约方资金不够带来的赔偿收益,或许需要交出少量仓单补足空头交割的缺额,但那已是九牛一毛。这将是一种轻松的胜利,辉煌的胜利。

可是到了最后时刻,范军没有平仓,死老鼠复活了。一切就都不一样了。他们一直有压力,但双奎有承诺。双奎的承诺斩钉截铁,所以他们可以勉强接受范军的事实。他们不会和双奎摊牌,因为象双奎一样,他们二头开仓的事实,也为双奎所不知。而这样的做法,事实上也给市场带来了不小的压力。期货市场之所以是市场,是由各种力量胶着着随机形成的。任何变量的生成,都会构架出完全出人意料的结果。万一双奎也掌握他们的交易情况,反而会责怪他们破坏了原定计划,才招来如此被动局面。于是他们选择了隐忍。他们把范军逼上高山,把自己也逼上高山。最后他们寄希望于高山,他们希望在高山上最后解决范军。只要范军没有资金交割,那么空头上可以收一个大红包。

可事实再次事与愿违,范军交割成功了。让他们惊异的不是范军有钱,而是范军交割时有钱的那种气势。他们觉得即使再多几倍数量交割,范军也能拿出钱来。可双奎盘过了范军的所有家产,斩钉截铁地说过范军没钱了。现在他们不得不多垫出一大块资金来应付交割。他们有仓单,但多头交割和空头仓单是无法抵付的,为此他们不得不四处寻找高利贷,在多头付款和空头收款的时间差里,用高息借款充当“过桥”资金,确保交割不违约。而在空头方面,他们损失将一大批现货。但面对这样的失败,现在即使找到双奎,有些话,实在无法开口。双奎失策,他们也有过错。

双奎早把500万支票开好了。双奎感到意外的是浙江人和东北人会上门来找他。他早就洞悉了他们背后的小把戏,但他愿意信守自己的承诺,因为在范军交割这件事上,他必须承认自己输了。但这种认输一点没有沮丧和无奈,反而雄赳赳气昂昂的,一种情绪亢奋要上战场的气势。这让东北人和浙江人惊奇万分。双奎把500万支票放在浙江人和东北人面前,他说这件事我输就输了,我认赌服输。

浙江人嘿嘿一笑,浙江人说你当这件事我们就为赢你这500万吗?浙江人剃的头发很有趣,两边剃得多,中间重,挂下来挡了面门,这让他说的话在飘忽,有了不确定性。忠齐向前跨了一步,被双奎挡住了。双奎看不见浙江人埋在头发里的眼睛,但他盯着浙江人的眼晴说道,这件事我会查得水落石出的,但不是为了要给你一个交代。而是我要给我自己一个交代。说到这里他咬紧牙关瞪大眼睛,手上一用力,台子上的杯子已经滑了出去,啪一声吓得所有人一抖,连一动不动的东北人也颤了一下头。浙江人透过头发,看见双奎的眼睛里先是喷火,这会又在淌血了。那血冒着泡泡,咕咚咕咚串在一起,象一条火链一样向他窜来。只听双奎屏紧了气,牙关里一字一句说道,我要血债血还。浙江人慌忙之间收了支票,推了一下东北人就走了。东北人刚才颤了一下,这会被浙江人一推,头又颤了一下。他呸了一声,一口痰拔直朝双奎飞去。双奎没有闪。那口痰会转弯,双奎的杯子落了地,那口痰就落在双奎的杯子盖头里。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但一松知道,一件事的过去,对双奎来说意味着另一件事的开始。双奎都说血债了,没有人相信,输一笔生意会是血债。但双奎就是这样的。你不相信的事,他就要做到你相信;你相信,他反而就不做了。那一年,双奎还没有发财,天天住浴室。有一个比彩云还要好的女孩子跟着他。这好是说她皮肤更白,人更温顺。当初所有人看好的是这个女孩子,而不是浴室技工彩云。可双奎赚了大钱之后,把彩云带回了南大街。后来他一个人离开南大街,众人又当他一定是厌倦了彩云,会在外面满世界花天酒地,可他一个人回来了,连个女人也没找。这么多年之后,还为彩云造了新世界大厦。这就是双奎。

双奎开始追查范军交割的钱。第一个去找双奎的人是毛大。按照双奎的说法,他没有去找毛大,是毛大自己来找他的。毛大看上去很疲惫,神情沮丧,但毛大在笑。即使笑得惶恐和不安,总还是一种笑。他们不说话,毛大就不停地抽烟,他抽烟之前先给双奎敬烟,双奎断断续续,有时接有时不接。接一根,等毛大抽了几根,他又接一根。毛大就一个人,自顾自地抽。他明显在想心事,但脸上不忘记笑。笑在烟雾里反而有了内容,变得生动起来,让双奎看电影一样,把前因后果都放电影一样在眼前和头脑里编排起来,放了一遍。

没有说话是好的,这样更有利于双奎编排和放映。茶是给毛大倒的,但忠齐只在毛大被带进来时倒了一次,之后就不再倒了。毛大喝完了怀里的茶,还想喝,但又觉得自己去倒水不合适,于是就端起杯子又喝了几次,每次都只能喝到茶叶缝隙里的几滴水,还有几片潮湿的茶叶。嘴里嚼着茶叶,他很满足。他不能主动引起话题,他最知道双奎多疑猜忌,可双奎也健忘,双奎至今还没有记起小时候抢野菱的事。忠齐找他来,把他关在草棚子里一夜,要他好好想想。他说我想什么,忠齐就一个巴掌。忠齐的巴掌没有力,这和忠齐高大的身坯有些不相称。范军的话题,是不能开口的。他要主动开口,他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其它话题也不能提,随便说什么,双奎一定会当他在转移斗争大方向,马上会认定是他帮了范军,要报复他。不说话比说话好,不说双奎有可能怀疑是他,但说了一定会怀疑是他。

黄昏的时候,毛大终于要走了。他被双奎软禁了这些日子后,围猎范军终于告一段落。他抬起屁股,朝双奎又象鞠躬又象点头地耸了一耸身体。笑大了些,烟还在。笑在房间里绿悠悠地云雾缭绕起来。但是透过烟雾,双奎看得真切。他朝毛大招招手,毛大把耳朵伸过来,他当双奎要避开站在一旁的忠齐和一松,对他耳语一番。双奎伸出手,从毛大耳朵边上的头发上,拿下一段草屑,随后朝忠齐看看。忠齐衣裳上也有一段草屑,看上去,和他手里的一模一样。

快出门的时候,毛大听到了背后传来一记响指声。他从小就听惯了这声音。这声音他一听就会有屎意。双奎鸣指的动作很麻利,但声音不麻利。咯崩一声之后没有完,喳啦喳啦地响半天。就象牙口不全的老太婆,嘴里嚼一根萝卜干。满嘴碎牙,啰里啰唆磨半天。

毛大没有躲过去。急忙赶路也没得躲过。他本来是要坚持到家的,但双奎的鸣指声影响了他,他只得在半路上找了个厕所解决问题。就这样他有了遗憾。他回去后就不怎么说话,但是笑看上去却更欢了。他的笑变得无忧无虑,笑得坦坦荡荡。毛大的娘逢人就说,毛大说不说话比说话好,简直是上代头猪坯子错投了人生。她的话说得愤愤的,话里头有了白养了一个儿子的意思在里头。

一松和忠齐陪着毛大,一直站到了毛大哑了嗓子,撅着屁股走开。一松知道,毛大走后,下一个就是他了。在范军这件事上,双奎显然会怀疑他,但他不怕,他心里有底。双奎还不会在他背后鸣指和下毒手。双奎下不了决心。一松是外地人,在当地没有背景。假如一松真有本事把这么多钱借给范军,那一松早就拿了这些钱,自己去做事业,怎么还会跟着双奎吃辛吃苦呢?最重要的,一松手上还有小李这单生意。要没有一松,那双奎要在小李这单生意上取胜,是没有把握的。

吃不准一松确实帮过范军,双奎就不会贸然下手。但正因为双奎不会轻易下手,一松才格外防备着他向自己下毒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