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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空缺

意识一片空白。

甚至不清楚怎样出生的,又怎样变成现在这样。

睁开眼睛也是如此。

纯白色中又夹杂些许断点的天花板,分成正方形格子。墙也是白色。

“今天感觉怎么样?”

醒就见过的护士又来了,拿着记录的本子写写画画,又亲切的换了输液袋。

“谢谢。感觉还不错。”

苏曜注视着重新挂上去的袋子,那上面写着‘葡萄糖注射液’。说是自己有些低血糖,加上过度疲累,所以晕倒了。

身上没有任何伤。

病号服干干净净。手机也放置在床边上。

“等这瓶输液完了,你可以出去走走,今天天气还不错。”

护士走前说了一句。

“···谢谢。”

苏曜总是在道谢。

没办法。

什么都不知道。

是什么人。

做什么工作。

在哪里上学。

甚至连名字都是后来才知道。

脑子里一片空白,刷着手机也不明白那上面标注了名字的谁又到底是谁。

名为‘店长’的人发来消息。

【详细情况我已经知道了,你就先安心休息吧,店里的事没关系。】

名为‘辅导员’的人发来消息。

【你这家伙多少注意下身体健康,别那么辛苦。学分我看了,你的差不多已经够了。不用担心。】

名为‘朱老师’的人也发了。

【别那么劳累,虽然是年轻人但也要注意身体健康。】

老实说,苏曜一个都不认识。

护士说要自己出去走走,可苏曜爬起来到窗边,见到外面的景色总觉得陌生。格格不入。

心里也空荡荡的。

自己到底是谁?

又该做什么?

发呆。

“学长。”

清脆好听的声音轻轻地在门外响起。紧接着听见脚步声靠近。

转过头,正看见她往床头柜上放置水果。有香蕉、砂糖橘之类的。

“学长又在发呆吗?”

“···啊,算是。”

苏曜注视着她。

她的黑色长发在后面扎成了干练的单马尾,从jk制服领口那露出的雪白脖颈显得格外耀眼。

她大约17岁,不,应该是18岁以上吧。

身材小巧玲珑,总是很有精神的展露柔和的笑颜。

百褶裙随着她的动作晃动,个子不高也不矮,穿着黑色圆头皮鞋,袖口扣得整整齐齐。

“学长很难受吗?”

每当她靠近,那种若有若无的澹澹的香皂洁净气息便会侵入苏曜鼻腔。

“没。”

苏曜撇开视线。

可她已经到苏曜身边了,还拿了个橘子剥开。

“啊~学长张嘴。”

“张嘴?”

“吃个橘子就会有精神啦。”

“···”

虽然有点怪异,但苏曜还是张开嘴。

牙齿压迫橘子,橘肉在口腔绽开果汁,甘甜的味道四溢。

“甜吗?”

“嗯。”

“学长。”

“?”

被她闪烁着莫名情绪的眼童注视片刻,又被亲昵的挽着胳膊。

“不用担心的,就算学长失忆了,我也还是会把学长当成学长看待的。”

“···谢谢?”

“说谢谢会显得生分的。”

“那···你应该的?”

“这样又太自以为是了!”

“···”

她的名字是乔倾。

亦是苏曜睁眼见到的第一个人。

因为她苏曜才知道自己的名字。

她所自称的是,她是女友。

也不能否认吧?

这三天都是她来看自己,除了她以外没别人。谁都称赞她这么小年纪就能懂那么多照顾人的手段,事无巨细的,无可挑剔的。

不是不相信自己有这样一个女友。

只是说——

真的没有任何记忆。只能知道这里是医院,那里的柱子是路灯。

不论如何今天就是苏曜在医院呆的最后一天了。

没什么伤,听乔倾说自己是在和她一起散步的时候突然晕倒,然后她把自己送来医院。

医生给出的结果是低血糖。

当然,如果只是低血糖苏曜当天就可以出院,问题在于苏曜什么也记不得了。没伤到脑袋,只是晕倒就失去了记忆,任他们怎么检查也查不出所以然。

“怎么会这样···”

乔倾着急的样子苏曜看在眼里,但不想再拖了。

身体健康的自己再这样呆在查不出结果的医院里除了增加花销以外没有任何意义。

虽然脑袋还是很混乱,但关于她的事苏曜越来越有实感。

尤其是回到家。

见到家里放置的那些东西。

成对的马克杯,毛巾,拖鞋,枕头···吃饭的单独出的女性向可爱的碗快。

以及她对自己住的地方那种熟悉程度,怎么看都像是呆过挺长时间的人。

那么,不是沾亲带故的可爱女孩子对这里这么熟悉,能得出的结果就只能是她和自己有关系。

“给,学长的拖鞋。”

进门也是她开的门,又递给苏曜拖鞋。

“学长肚子饿了吗?”

又是很熟练的从冰箱里拿出食材。

“不知道吃什么的话,那就还是像往常一样吧。”

苏曜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但见到她系上围裙进厨房里忙活,又多了几分具有生活气息的实感。

“味道怎么样?学长。”

热气腾腾的面条摆在苏曜面前,上面放置了几片蔬菜叶,闻着就挺有食欲。

“味道···很好。”

“没有觉得腻吗?”

“没。”

“那就好。”

她松了口气,“刚才不小心猪油放多了,虽然加了汤,但还是担心会很腻。”

吃完面。

苏曜又目视着她拿着碗快去清洗。据她自己说是在来医院之前就已经吃过了。

再等她过来。

“能和我说说,关于我的事吗?”

很杂乱的问题。

因为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想问个明白。

远到小时候,父母的事。

近嘛···

比方说抽屉里拿出个口琴,问什么时候买的,会吹什么曲子。

还有半条香烟。

“曲子学长最擅长的是···”

她拿起口琴,又蹙起眉,“学长的口琴又有好久没拆开清洗过吧。”

“那个···”

“啊,忘了学长现在记不得。总之我先清洗一下。”

见到她拆开,清理过后捧在手上。

“学长以前是不介意让我也使用这个,现在我直接用可以吗?”

“当然可以。”

“那我就吹咯?”

她坐直身体,左手握着口琴把手,右手捏着口琴。

“♪~”

悠扬的吹奏声从孔中传出。非常稳定,清脆。

“这个就是学长最喜欢的曲子,星之所在。”

“星之所在?”

苏曜试着复述几遍,但完全得不到头绪。

“至于那香烟嘛。”

乔倾一边用布擦拭口琴,一边说,“忘了藏起来。但学长确实是个烟鬼。”

“呃,抱歉。”

苏曜尴尬的笑了下。

“但是我也能理解,毕竟学长压力大。”

“工作用一次找了两个,回家还要攥稿。简直像是在逼迫自己一样。”

“我是很勤奋的人吗?”

“学长是那种有了目标就会全力以赴的性格。所以才会不要命的工作。”

“那我的目标是···”

“目标···”

她突然别开视线,像是不好意思了。

“我也有责任。虽然说过学长不用那么努力,但是没能制止。”

也不用说完,说明白。

只要见到那害羞而又幸福的笑容爬上了脸颊,展露出的甜美笑容,瞬间就明白了。

在家里呆了一小会。

苏曜决定出去走走,敲定的目的地是她所说的自己的母亲的墓地。

插曲。

苏曜想着如果是在交往中,那么出行是不是牵着手更好呢?

这样想了,也这样做了。

“···”

但看她动作变得僵硬,,脸颊也染上红晕,苏曜瞬间明白恐怕自己和她的关系还没到自然做这种动作的地步。

不过苏曜正在犹豫要不要抽出来时,又感受到小手在用微小的力气回握。

到了墓地又回到让她主导的状态。

以为到了这种地方会有什么记忆也是虚妄的,树的影,人的声,灰质的墓碑上贴的照片。

即便见到那人冲自己微笑,也完全没有‘这人就是我母亲’的概念。

我还算是我吗?

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记得,还能算是‘苏曜’吗?

“学长当然还是学长。”

“我最近正好看到一个理论,叫忒修斯之船。”

“忒修斯之船?”

“对,就是说忒修斯船的木头其中一部分因为腐烂换了新的,到最后因为时间越来越久腐烂的也越来越多全都被替换成别的,这艘船还算不算是忒修斯船?如果不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是的?如果是,但它已经没有最开始的任何一根木头了。”

乔倾微笑着说,“学长觉得是还是不是?”

“···”

苏曜缄默片刻,“但我的身体没有被替换过。”

“不对,人的身体会新陈代谢,现在的学长和十年前的学长组成的部分绝对完全不同。”

“···”

“学长认为现在,2015年的学长和2000年的学长不是同一个人吗?”

“是同一个人。”

“那就好了,即便现在的学长忘记了很多事,但学长还是学长。”

“绕湖涂了。”

“但是,学长就是学长。”

被那双认真的童孔盯视着,那里面不加掩饰的好感让苏曜有点没法直视。

“总觉得学长现在的状态让我不放心。”

“晚上···”

“要留在学长那里过夜吗?”

算是在询问自己的意见吗?

不清楚。

“···”

苏曜只能思考片刻,问,“之前你在我家留宿过吗?”

“没有,到了时间都会被赶走。”

“赶走?”

“那个···”

她脸上绽放出一个绚烂的笑,“不是赶走,说的不恰当,是因为学长很珍视我。”

不明白她所说的珍视的具体含义。

只能去猜。

是说她的年纪还小,所以秉持纯洁的交往关系。

还是说,她还在上学,不能让她留在自己这样年长的人家里传出流言蜚语。

虽然她没说过,但在医院她来的时候都带着书包,又穿着高中生的制服。

很容易就能知道她是高中生。

而自己是马上就要毕业的大学生。年龄差不可谓不大。

也许有各种各样的阻力?

手一直牵着。

她似乎很高兴。

这也是因为自己之前‘珍视’她的原因一直没做过导致的吗?

要继承‘自己’的意志继续珍视,还是说——

“学长!”

“那边有个玩偶人,去和他们合影吧!”

“嗯。”

被簇拥在小青蛙玩偶的中间,和她一起合照。

拿到那照片在手里,任谁看她的表情都是笑颜,满足的笑颜。

忒修斯之船吗?

但她也许说的对。

既然十年前的自己和十年后的自己都是同一人,那么四天前的自己和四天后的自己又怎么会不是同一人呢?

也许在哪天便会突然回忆起忘却的事。

自己并不是孤身一人,没必要忐忑。只要继承‘自己’的意志就不会有错。何况这是幸福的事,不是痛苦的。

“我可以去你家看看吗?”

算是出于想更加了解她的目的,苏曜提出这个要求。

“我家?”

“啊,我是想说,如果我去过那,再去是不是能记起什么。”

“学长没去过。”

她摇摇头。

“那就···”

“但是现在可以去。”

她摆出笑容,“之前是因为父亲还在,学长去了的话我可能会很难堪。但现在父亲已经不在了。”

“抱歉。”

“不用道歉,反正爸爸不在了我反而能过的更轻松。那段时间如果没遇见学长的话,都不知道会怎么样。”

“···”

真的轻松吗?

看她的表情真感觉不到,像是强颜欢笑。

苏曜被她引导到自己的公寓,感觉那已经算是比较旧的公寓了。但乔倾住的地方显然更加破旧。

一言以蔽之,连门口的抬杆都用胶带缠过很多次。每栋楼上都有瓷砖脱落过的痕迹。

楼梯上也贴满了各种小广告。

“学长穿这个吧。”

她拿出一双黑色的拖鞋,大概是她父亲的?

屋子里同样也不乐观。

只能说刷了白漆。没什么家具,算是大的沙发扶手上已经掉皮了。

没有电视机。

逼仄的卫生间门口放着立式洗衣机。

隔音效果也挺差的,在这里就能听见有人好像是在楼上吵架,哪里又在冲马桶哗啦哗啦的。

“一个人住在这里不会害怕吗?”

看着她去倒了杯水过来。

“虽然看起来有点糟糕,但治安还算不错,从没听说这附近发生过什么事。”

“是吗?”

“学长是不是失望了,女友不是有钱的大小姐。”

“怎么可能···”

“我没有给过学长零花钱,没法包养学长。”

“···”

“但是我不想只让学长自己努力,我也在努力攒钱。加上之前有的一点点,已经攒了三万以上了。”

“感觉我好像挺差劲的。”

“为什么?”

“像是诱拐了优等生。”

“学长怎么知道我一定是优等生呢?”

“奖杯。”

虽然是随意摆在没有电视的电视柜上,不起眼,但苏曜还是看见了。

“盒盒盒···”

“学长还是和以前一样一本正经,但就算是诱拐,也不是单方面的诱拐。”

“是双向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

讲真。

苏曜不知道为什么到了这个点还留在这里。

吃过晚饭,她也没赶自己走。

相反,说要自己帮她看看习题册,解答一些疑问。

虽然没了记忆,但自己的脑子好像还算好使,大部分都能解出来。

“学长不愧是能考上冬市大学的呢。”

又吃了饭后小甜点。其实也就是几个小橘子。她说的是橘子不但可以吃,皮还能用来提神,是全都是宝的水果。

之后的事就很顺理成章。

“很晚了。”

“学长要不···就在这里留宿。”

“反正父亲的房间一直都空着。”

就睡到了她父亲的空房间里。床也是铺好的。

一般来讲父女,父亲总会把采光好空间大的房间留给女儿,但在这里是相反的。她的房间苏曜虽然没进去,但从客厅看过,比现在睡的她父亲的房间小了一半。很窄。

这房间又朝阳,窗户虽然是老式的推拉窗,但到处都很干净。看起来她经常打扫。

“嘎吱嘎吱——”

大概是因为床垫有些旧,苏曜只要翻身就会弄出声响。

睡不着。

不论是陌生的环境还是从窗户时不时晃来晃去的车灯。车子过减速带啪啪的声响。还是哪又有窃窃私语。

外边在什么时候又下起了大雨。

这时候就算提出要回去也来不及了吧。

在意的不是呆在哪儿。

不是的。

是真的感觉内心好像空了一大块,强烈的在希冀什么,渴求什么。

脑袋像是快炸了。

极度渴望香烟,又因为这个念头才真切明白自己多半真的是个烟鬼。

正当苏曜准备爬起来吸根烟。

“吱——”

余光却忽然发现门慢慢地开了。

缘故于此,苏曜也就没再爬起来,干脆装作睡着了。

没开灯。

可以眯起眼睛窥视她,看到她抱着个枕头用很轻的动作过来。

“嘎吱——”

她一上来,床垫就必然有声响。

洗过澡的洗发露香气离苏曜很近。

“学长···”

“醒着的吧?”

她靠的很近,声音几乎是在耳边。

“醒着。”

“那,我可以在这里吗?”

“···”

一开始她侧睡,和苏曜中间隔着枕头。温暖的小手放置到苏曜的胸口上。

“学长真的是大人呢,肩膀和身体都很宽。”

轻抚着。

又明显感觉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着。

但那枕头在什么时候消失了,接着便是和她不算大的宝宝食堂直接相抵触。

“学长···”

仿佛是要哭出来的声音。

“你在发抖。”

苏曜说。

“嗯···”

“因为没想过学长,真的会愿意留下来。”

“抱歉,我没考虑那么多。”

“我知道的,学长看我的眼神没有任何奇怪的念头。跟以前一样,像把我当小孩子珍视着。”

“···”

“但是,学长,我已经成年了。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我也是女孩子。”

“爱着学长的女孩子,也想···偶尔能像恋人一样相处。”

“···”

想。

或许太过简单粗暴了。

明明还什么都不记得,就在这隔音极差的环境里占有了她。让她压低声音,垫起杯子放置床垫的声音过于响亮。

但是那的确是真切能感受到的。

被渴求着。

即便颤抖着,也想要从自己身上获得某种情感。

她对自己的爱是真的。这点即便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也能从现在更加真实的体会到。

是发自内心的想。

名为‘苏曜’的自己还真幸福呢。有这样可爱的女友。

这样一想,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也不是多大不了的事。目标,现在也有了。

“学长···”

心里短暂出现的空缺也被温暖的躯体再一次抵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