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夏小雪关在房间里，整整一个下午，粗略地将剧本通读了一遍。吃过晚饭，她要张露露洗涮碗筷，完了留在客厅里看电视，说自已要和刘来福谈剧本，然后就把刘来福叫进了书房。
虚掩了房门，抽过椅子让刘来福坐下，她问：“你们老总究竟叫什么名字？我问了你几次，你都没回答我？”
刘来福埋下头，默不作声。
“姓雷，叫雷振宇，对吗？在二十四集结尾处，有一个场景，男主角站在湖边山坡上，向湖水眺望，远处，独岛孤帆，波光粼涟，一望无际的苍茫；脚下，野菊花肆意张放，一朵、两朵，向湖岸弥漫；镜头推近，到一樽礁石处，狗尾草丛生，湖风吹拂，草貂轻曳，虚幻出山峦、悬崖，悬崖边，男主角和女主角手拉着手，攀采石蒜花……这场景，阿姨熟悉。石蒜花又叫彼岸花，生长在荒山野岭，不大被人认识和喜欢，但天底下有一个人例外，这个人就是雷振宇……二十多年前，他和我一起在长寿湖边插队当知青，刚去那年秋天，我和他上山打柴……那场景完全是比照着搬过来的……回答我，雷振宇是你们老总还是编剧……猜测不错的话，他应是你们老总，如果让他来执笔写剧本，断不至于渗杂进庸俗的床上镜头……爱干净，爱整洁，他搞影视剧，不会为了钱向庸俗低头的……他还好吗？”
刘来福抬头瞥了夏小雪一眼，仍旧沉默。
“转眼人生去了大半，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北碚街头，他被捆绑了，游街示众……也不知这些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他结婚了吗？”
刘来福摇头。
夏小雪的眼泪滚落出来，挂在腮边潺湲。她掏出手绢，擦了擦：“来福，阿姨想去看看你母亲……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每逢佳节倍思亲，难道你不想你的母亲么？人生太艰难了，特别是在没有宽容，没有博爱，没有做人的人格和尊严的日子里……给你们老总打个电话请假，阿姨陪你回江津……你妈妈该是六七十岁了吧？”
“快七十了……阿姨，不用你去，雷总嘱咐过我了，要我把妈妈接进城来，和雷总的母亲一块儿住……雷总对我好……你也对我好……”刘来福垂着头，双手无处可放，相互玩弄着，使劲儿捏拿的叭啦叭啦响。
夏小雪吁一口气，把剧本放到书桌上：“需要打磨，不只是粗糙……你们老总的想法是啥？”
“他要你修改……钱……”
“不谈钱……我问的是他的计划！”
刘来福的目光斜起来，似懂不懂的望夏小雪。
“什么时候开机，主场景设在哪里……看样子是想去长寿湖拍外景？”
刘来福点头。
“剧本多数外景都是依托的长寿湖……你演主角有把握吗？”
刘来福没回答。
“有难度，不是外型不够，是内在的气质非一般的演员能诠释……你初次上镜……”
“雷总说送我去北京中戏培训……”
“定了吗？”
“嗯，定了……回江津看妈妈，然后去长寿湖联系拍摄场景，估计年底吧，就去北京了……”
“果真是在长寿湖拍呀？”
“雷总说他对长寿湖有感情……他要把长寿湖的美景搬上荧屏……”
“他知道我是谁吗？”
“我告诉过他。”
“他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他要我替他保密……”
“保得了密吗……还是那么天真……给他讲，剧本我重新做过，既不言情，也不青春，投了钱，务必要见效益，经济的效益不见，至少社会的效益要见。我主张弄成正戏，反映普通老百姓的生活……露露他爸在长寿湖，你见过了，去时我给他写封信，你带去找他，要他给予支持……”
“他不是……”
“不是和阿姨离婚了，对不……没事，宣传长寿湖，与个人恩怨无关，他要是有良知，对家乡还有那么一份感情，就理应支持和帮助……露露她爸有许多缺点，但优点同样在……他那人，义气，豪爽……开机时我去！”
“去哪？”
“长寿湖……我回去看露露她爸，看那里的乡亲父老……准备一下，趁放假，明天露露、你，咱们一起去江津……中山古镇我还没去过呢！”
“阿姨……”
“别只管叫，阿姨定了，快去吧，和露露一起去准备，路上吃的，喝的，穿的，都带上……孩子，你妈妈把你拉扯大，多艰难……养子才知父母恩……何况你妈妈还不是你亲生的妈妈，她不抱养你，你能顺利地活下来，你能顺利地活到今天？你有若干的理由可以不认你的亲生父母，你有若干的理由可以不报答你亲生父母的恩情，但你的养父，你的养母，一定要认，一定要尊重，一定要善待……昨天我在电视上看到一则新闻，讲的是一个外地的女孩子，小时候父母迫于无奈，把她送人了，后来她考上了大学，父母历尽千辛万苦找到她，她先是不认，待知道父母很有钱后，又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她不认的不再是亲生父母，反倒是把她养大并供她上大学的养父养母了……她历数了养父养母亏待她、虐待她的条条罪状……当时我就在想，人呀，干嘛那么无情……即便养父养母有千错，有万错，把自己养大，让自己的生命存活下来，就功不可没……好了，闲话扯远了……露露……”夏小雪朝门外大声呼喊。
张露露奔到门边，双手撑住门框，矫情地问：“有何吩咐？”
“和来福一起去收拾……”
“要出发？”
“是呀，明儿一早去江津！”
“我早就料到了……妈妈真好，善良，有爱心……是去看哥的妈妈吧？”
“少啰嗦，女孩子，成天叽叽喳喳的干啥呢……”
“哪是叽叽喳喳嘛，是活泼，是可爱……这也不懂！”张露露嘟咙着，推开房门，纵身一跃，扑到了夏小雪的肩头上，“妈妈，我爱你……妈妈好可爱……”
“去，腻透了，都当老师了，为人师表，还小孩子似的在妈妈身上滚来滚去，烦不烦！”
“不烦，一点儿也不烦……‘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哥，要回家看妈妈了，高兴不？”张露露哼着曲儿，目光转向刘来福。
刘来福起身，淡淡一笑，低垂着头，微弯着腰，默默地挪动脚步出客厅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