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狼山的林间山道，走来两个少年，都穿着一身中山式的黑灰色学生服，他们一会儿在林中穿梭，一会儿在山道上徐行，饶有兴致地与青绿的山水为伴，他们或追逐或嬉戏，打打闹闹，唱唱跳跳，给寂寥的山水平添了几分乐趣。那脸盘圆润，身高一米七左右，看上去一脸学生气的是唐纪夫，也就是唐皓林的儿子。那脸颊修长，身材枯瘦，鼻梁上架一副宽边近视眼镜的是邹泉，是唐纪夫的同学。别看他骨瘦如材，眼珠子一转就是一个鬼点子，捉弄起人来让人哭笑皆非。因为邹泉的特征，班上同学送他一个绰号叫“四眼猴”。唐纪夫平时给邹泉讲自己的家乡如何的风景旖逦，美丽迷人，馋得这四眼猴直掉眼珠子，赖着唐纪夫暑假一定要带他到天狼山来看看。唐纪夫正愁这个漫长的暑假难以消耗，有了四眼猴做伴，他乐得做下这份人情。
转过一个山坳就可以看到熟悉的家园了，唐纪夫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有近半年没有回家，他想念谦和的父亲、慈爱的母亲和对自己呵护有加的姐姐。他给父亲买了一袋他最喜欢的上等烟叶，他喜欢看父亲用水烟筒吸烟的那份自得与满足。他给母亲和姐姐各买了一截缎面绸子，母亲一直想要一件缎面旗袍，姐姐也想。他就把奖学金积攒下来，想给亲人们一个惊喜，想亲人们给自己一声声啧啧称赞，他要做一个懂事、孝顺的乖孩子。
转过山坳，唐家庄的上空弥漫着浓浓的烟霾，夹杂着呛人的焦糊味，唐纪夫惊骇莫名，呆在当地。“一定出大事了！”唐纪夫的念头快速闪过，片刻的迟疑，他顾不了身边的四眼猴，撒腿就向唐家庄跑。
“等等我……等等我……”四眼猴边追边喊。
在唐纪夫就要跑出山坳口的时候，斜刺里一个人影快速地向他撞来，把他撞翻在地。那人被唐纪夫的力道一弹，也跌翻在地。唐纪夫怒道：“你的眼睛被驴踢瞎了！”
“少爷，是我！”那人也被结结实实地摔痛了，右手摸着屁股，从地上爬起来。
四眼猴急喘嘘嘘地从后面赶上来，把唐纪夫从地上拉起。唐纪夫见是蛮牛，气更不打一处来，恨声道：“你这冒失鬼，没有看到我们庄子里出事了吗？还不快跟我回去！”
一听到“唐家庄”三个字，蛮牛竟然哇地一声哭出声来：“少爷，唐家庄没了，我一家人都被日本狗杀了，老爷和太太也被日本狗杀了，姿若姐姐被他们抓走了，我们全庄老老少少二百三十七口人都死光了，房子也被他们烧光了！”
“你说什么！”唐纪夫的头上像晴天一个霹雳，把他的心都震出了胸腔外，他一把抓住蛮牛的衣领，吼道，“你在胡说！你在胡说！”
“我没有胡说，少年，我没有！”泪水把蛮牛脸上的恐惧和可怜搅和在一起。他要不是趁鬼子不注意的时候，钻进儿时他们捉迷藏的一个土坑里，用石块把坑口堵上，他也成了日本狗的的刀下鬼了，他亲眼目睹了鬼子的杀戮，那一庄庄一件件无不让他恐惧万分。
看着蛮牛一脸的惊惧，嗅着他身上残留着的死亡味道，唐纪夫怎么能不相信！蛮牛从小跟他玩到大，一向对他言听计从，是他最诚实的小跟班，他不可能有半句虚言。唐纪夫眼前一黑，脚一软惊跌在地上，像魔鬼的厉齿把他的血吸干了似的，他的心跌落到无底的深渊。
看着神情呆滞的唐纪夫，四眼猴没了主意，庄子里发生了那么大的变故，任何人在猝不及防之下都接受不了，更何况还是一个刚满十六岁的少年。本来是想来看风景的，没料到还仅仅是一路上的走马观花，唐家就发生了如此悲凄之事，四眼猴禁不住流下了眼泪，为唐纪夫，也为被屠戮的那些可怜的庄民们！
时间像是凝固了一般，那些温馨的记忆都瞬间成了为幻影。约摸一刻钟，唐纪夫两眼喷火，陡地从地上站起来，撒腿就要往庄子里跑。蛮牛伸出双手，一把将他拦腰死死地抱住：“少爷，不能去呀！”
唐纪夫用力想挣脱蛮牛的手，怒急道：“庄子里死了那么多亲人，他们的眼睛在看着我们，我们不应该去看看他们一眼？不应该去为他们收尸吗？你这混蛋！”
“真不能去呀，少爷！”蛮牛哀怜地仰望着唐纪夫，“我们庄子里里外外还有好几十个日本狗，他们像是在搜寻什么，你这回去，他们一定会抓住你，杀了你！”
一听庄子里还有日本狗，四眼猴吓得脸上直冒汗，惊问道：“庄子里真还有日本狗？”
蛮牛下意识地点了一下头道：“大队人马都撤走了，赤尾留下一队日本兵，在疯狂地到处搜捕。我们庄前庄后都搜遍了，好像什么也没有找着，不知道他们在找什么。他们见人就杀，有几个逃到后山的人也被他们杀了，没留下一个活口。”
唐纪夫再次跌坐在地上，各种怨和恨交织在他心里，各种怒和愤把他的心烘烤着。如果庄子里真还有嗜杀成性的日本狗，他确实是回不不去了，他哪有那么大的能力跟这帮杀人不眨眼的日本狗斗，他一个小小少年回到庄子里，不论自己有几条命，都只有送死的分。自己不能白白去送死，必须要活下来，为父母报仇，为死难的庄民们报仇！为可怜的姐姐报仇！
想到姐姐若姿，唐纪夫心头一紧，满腔的怨恨又滋滋地疯涨。少年的心性激发了他内在的冲动，他牙关咬得格嘣格嘣的响：“我一定救出姐姐，一定要杀了赤尾！”现在唐姿若是他唯一的亲人了，他不能让姐姐再受日本狗的罪，就是拼了自己的小命，也要把姐姐从日本狗的虎口里捞出来！唐纪夫蓦地从地上站起来，对四眼猴道：“我要去救姐姐，不能留你了，你回去吧！”然后他转向蛮牛，“你有没有胆量跟我一不起去！”
“少爷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蛮牛心头虽然还笼罩着恐惧的阴影，但当他看到唐纪夫坚定的目光时，他的血性也被激发了出来。从小他只要有唐纪夫在身边，就会天不怕地不怕，唐纪夫只要指哪儿，他就会打哪儿，更何况他的父母和两个弟妹都惨死在鬼子的刺刀之下，他的身上同样背着血海深仇。要不是自己力单势薄，他早就跟日本狗拼命了。
四眼猴虽然胆小，但是也少年义气，他不想在朋友有难的时候逃跑，更不想日后被同学们耻笑他是胆小鬼，他拍拍胸脯道：“也算我一个！”
“没你的事，这是我们唐家庄的事，唐家庄的事唐家人自已会去解决！”唐纪夫不给四眼猴回旋的余地。他心里再明白不过，他们去虎口里掏食，必定凶多吉少，他可不想唐家庄背上一笔血债。四眼猴是邹家唯一的血脉，他的父亲把他视为掌中之宝，这次跟他来唐家庄，四眼猴的父亲是千叮万嘱，一定要保证安全，不能缺胳膊少腿地回去，他们邹家还等着他续后，等着他继承庞大的产业。
四眼猴急道：“什么不关我的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是我们每一个中国人的事！你们不要把我看扁了，日本狗把我惹急了，我照样能够掏他们的心窝子！”他把在学校搞抗日救国宣传的大道理也用上了。
唐纪夫懒得理他，拉起蛮牛就跑，他要从唐家庄后山的一条小道绕出去。唐家庄出山只有一条小路，只要绕过唐家庄，进入那条小道，他们就可以追踪到日本狗的去向，就可以找到姐姐，然后伺机救出姐姐。他们在前面跑，四眼猴在后面追。唐纪夫想甩脱四眼猴，他想只要四眼猴跟不上自己，就会知趣地回到烟云市，回到他父亲身边。唐纪夫带着蛮牛跑了五里多地，回头再也看不到四眼猴时，他心头的石头才算落了地。
追踪到朱家集，天色已晚。在连接朱家集的一条土石马路上，鬼子修建了一座炮楼，炮楼下架起一挺机关枪，有十多个鬼子和伪军把持着，对过往的车辆和行人进行盘查。唐纪夫和蛮牛身上什么证件都没有，怎么能通过鬼子的盘查？唐纪夫拉住蛮牛，示意他等等，观察一下再说。他们侧进旁边的小树林里，坐在地上喘一口气。
“少爷，我们去救姿若姐姐，如果被日本狗发现了，你真敢杀人吗？”蛮牛侧着头问唐纪夫。
“我……”唐纪夫真还被蛮牛问着了，他一脸的茫然。从小到大，他连鸡都没有杀过，每当父亲杀鸡时，他都躲得远远的，他怕看到血腥，怕看到生命突然之间被无情地泯灭。可是现在要去救姐姐，面对的是凶恶的日本狗，如果被蛮牛不幸言中，在救姐姐的过程中被日本狗发现了，自己真有胆量杀人吗？如果不杀人，自己和姐姐，还有蛮牛怎么能逃出鬼子的魔掌？如果自己真要杀人，就是自信有能力将他们杀死，自己有胆量下得去手？想着这些，他的心一紧，手有些发抖。
“我们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我们！”蛮牛仰着头说。蛮牛也没有杀过人，他虽然心里极想把那些万恶的日本狗统统杀死，然后扔到荒山野岭去喂野狗，可是真要遇上拦路的日本狗时，能不能下得了手，自己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那怎么办？”唐纪夫看着蛮牛。不会杀人，怎么去救姐姐？怎么才能杀死赤尾为父母和庄民们报仇？他心里万般纠结。
“怎么办，问我呀！”不知什么时候，四眼猴站在了他们身后，一脸的诡笑。唐纪夫惊得站了起来，疑惑地看着他。
“谁让你跟来的？怎么我走到哪儿你都阴魂不散地跟着！”唐纪夫愠怒地推了四眼猴一掌。
四眼猴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有些生气道：“真是狗咬吕洞宾，我是好心帮你，你还跟我来横的，有没有良心！”
唐纪夫见四眼猴生气的样子，并不卖帐：“有没有良心不关你事，你最好离我远点，我们唐家的事不希罕你掺和进来！”
四眼猴知道唐纪夫个性倔强，也懒得跟他置气，索性坐在地上道：“你想甩掉我连门都没有，反正你们到哪儿我就到哪儿，就算是赖上你又怎么着？有本事你把我的脚筋挑了！”
四眼猴鬼点子多，耍起赖来从来都是有板有眼，在学校是出了名的赖头儿，谁要被他赖上，就像是被贴上了一张膏药，谁要是不自量力地要把这张膏药拿下来，不撕下一绺肉也得脱掉一层皮。唐纪夫对他的耍赖领教了若干次，见他真赖着不走，也只好随他。
“你说吧，我们要怎么才能下得了手去杀人？”唐纪夫冷冷地看着四眼猴。
四眼猴见唐纪夫不撵自己走了，笑着道：“我说唐板鸭，向我请教还板起一张脸？”
唐纪夫仍然没好气地道：“有屁就放吧，不要噜里噜嗦的，惹人烦！”
“那好，”四眼猴盯着唐纪夫的眼睛道，“你知道老猫是怎么训练小猫捕捉老鼠的吗？老猫在训练小猫捕鼠能力时，就要捕捉一只老鼠，然后叫小猫跟它追逐嬉戏，现场教它各种捕捉老鼠的技能，锻炼小猫的胆量，培养小猫的实战能力，直到小猫把老鼠咬死。我们要想杀日本狗，就要像老猫训练小猫那样，锻炼自己的胆量和实战能力。没有胆量，就对日本狗下不了狠手，对日本狗下不了狠手，就只能乖乖地送死！跟日本狗斗的法则只有一个，就是你死我活！”
“老猫训练小猫有靶子，我们训练拿什么当靶子？你说清楚，不要尽说些没有用的。”唐纪夫直视着四眼猴。
“找把子还不容易，抓一个日本狗来不就得了？”四眼猴望望黑下来的天空，好像抓一个日本狗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情，比喝白开水还容易。
“说得轻巧，你以为日本狗就那么好抓吗？他们手里有枪，还经过专门训练，你怎么去抓？要不，你抓一个来给我看看？”唐纪夫不屑地看着四眼猴。
“我有办法，相信我，我一定帮你们抓到一个活靶子！”四眼猴像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显得他成竹在胸。
四周黑得不见五指，四眼猴一挥手，三条黑影从朱家集的侧翼摸索着钻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