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整个鎏金宫里的宫女太监怕都是知道了，昨晚上聿和公主高烧退下醒过来之后，不知道又是谁惹到她，居然就不进水米不喝汤药了。
适值当时钟太后早起，刚由贴身的女官绣春换上了绛色的家常外衣，便听见身边的太监总管卫平安回来说公主已经醒来，连日提着的心终于是放了下来。钟太后心情极好，正准备去湘海殿那里，却看见卫平安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对，于是便沉下心来：“小安子，你有什么事情就直说，别在哀家面前耍你那些小聪明！”
钟太后明年立夏时分便已经是六十大寿，她年轻时曾是汴津城里难得一见的美人，因此如今年华老去，却依旧能看出当时的风采来。她发色花白，却梳理得一丝不苟，只戴着两三支颜色肃静的玉钗。她与梁柒的长相有三分的相似，却比她多了许多的威严，此时将脸一沉，立刻散发出几分凌厉的杀气来。
“奴才不敢……”卫平安赶紧告罪，将玄青色的太监服袍角一抖，顺势就跪在了地上：“只是聿和公主的事情，奴才不知如何回禀是好啊！”
钟太后于是便猜到身边的绣春揽夏等人没有将事情全部告诉自己，眼睛一斜那几个丫头就自己哗啦啦跪了一地。可是现在不是跟她们算账的时候，钟太后自己慢悠悠的将一串和田玉镯子戴上手腕，打量着那通透的玉色，她口气有些漫不经心：“可是小柒那丫头知道哀家将她的丫鬟关起来了？”
“太后英明，正是如此。”卫平安仍旧跪在地上，因皇太后不喜地毯太过厚实，觉得软软的踩着不安心，于是此地的毯子都是以能隔绝寒凉且韧实的料子为主。他现下跪在这里，只觉得满心的惶恐不安。
钟太后并不叫他起来，只是招手让外面的人将新鲜的牛乳端进来——这也是梁柒跟她建议的，说是每天早晚一杯新鲜牛奶，有助于睡眠和身体健康。那牛乳是装在缠青莲枝的花碗里，底下的人一送进来，跪在身后的剪秋站起来端着伺候她喝了。等到那碗牛乳吃尽，钟太后这才慢悠悠的开口道：“哀家关她们几天，不过是为了让她们长长记性，小柒素来懂事，想必是不会有什么怨言的。”她说道这里，朝着剪秋招招手：“回头和厨子说声，这牛乳的味道还是重了些，让他按着小柒的法子再改改。”
剪秋低低的应了一声，准备退下去像往常一样宣今日的早膳，却见皇太后朝着她摆摆手，似乎是有其他的安排，便默不作声的站到了一边。
钟太后一抬头，看见卫平安还跪在地上，忍不住调笑道：“你莫不是还跪出瘾来了不成？”看卫平安还是不动，蓦然一声冷笑：“你就是跪倒明儿早上去也没用，哀家只是叫你将那两个丫头关起来，若是伤了小柒的人，哀家也护不住你！”
“皇太后还请怜惜奴才啊……”卫平安伏在地面上，一张圆盘脸上满是汗水：“奴才听着皇太后的吩咐，只是将那两个丫头关在合音所的黑屋子里，谁曾想那个叫月拢实在不服管教，嚷着要出来见公主，奴才为了服众，这才打了她几个板子……”
毕竟是陪着自己三十几年的老人了，钟太后难免有些心软：“你先起来吧，随着哀家去小柒那里看看……对了，回头派人去合音所将那两个丫头放出来，再找人给她们看看伤，要是没什么大碍就送到小柒那里便是。”
***
此时此刻的香海殿里，梁柒早已起身，外面的天仍旧没有再放晴，依旧是灰蒙蒙的一片。她身子才刚刚好些，于是半搭着一方素堇色的软被，靠在软榻上看书。屋子里的窗户为了保暖，都已经关上，因此光线有些暗淡。软榻是安置在窗子下面，因此她算是借着光看，倚香想要给她点盏灯，被她一个冷眼吓得不敢再有任何动作。
她手里翻着的，是本朝开国皇帝一声的传记，名为《鸿蒙》。开国皇帝武帝梁沉一身传奇，戎马半生，哪里是这样一本书就说得尽的？
在她看不见的外间，跪了一地的奴才，她不肯吃饭喝药，那些奴才就是被斩头的命运。可是在她的面前，却是什么话都不敢说的，只能跪在那里，乞求他们的主子忽然善心大发，出来吃口东西。
梁柒正看到‘杜家主动投诚，武帝弃鞋奔出’这样一章，她听说过海南杜家的名字，却不是很了解。这个海南和现代她知道的旅游胜地海南是同一个地方，杜家在那里就像是那里的王，受着所有海南民众的崇拜。除了知道海南杜家善于占卜观星之外，她还真没有什么了解。当年武帝纵横天下，受到了杜家家主的主动投靠，不得不说是一件天大的喜事，难怪一向沉稳的武帝会‘弃鞋’而出来欢迎了。正看到精彩的地方，却忽然听见外面喧闹声四起，她头也不抬：“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是。”倚香脆生生的应了一声，走到门口掀开帘子向外看，却是忽然跪到了地上：“奴婢参见柔安公主。”
“你起来吧！”接着便是一个有些傲气的女声，倚香从地上站起来赶紧将帘子挑起，从外面走进来一个鹅黄宫装的少女。她与梁柒的面容也有三分的相似，只是眼睛是梁家特有的凤眸，面容俏丽，自有一股青春活泼的气息。她一进来看见梁柒仿若无人的靠在软榻上看书，不禁双眉一皱，轻蔑的笑出声来：“外面跪着那样一帮子奴才，你怎么还看得下去？”
“他们跪在那里连个声响都没有，怎么就看不下？”梁柒将书随手放在一边的梅花样式的矮几上，苍白的面容竟然带着浅浅的笑容：“莫不是小楠以为，这些狗奴才还是杀掉的好？”
她话音刚落，哗啦跪下的人却是立在一边的倚香。
“你！”柔安公主梁楠气得柳眉倒竖，恨不得扑上来将她从榻上扯起来，却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只是站在那里瞪着她。半晌后发现梁柒只是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没有任何的话语还击，心中愈发气得厉害，朝着倚香吼道：“倚香，你去让那些奴才们都起来，聿和公主是金枝玉叶，不过是一两顿饭没吃，还怕饿出什么毛病不成？”
倚香弓着腰垂眸站在那里，听到梁楠的话却有些犹疑，毕竟夹在两个公主之间，并不是谁都吃得消的。可惜她才稍稍有些停顿，梁楠的怒吼便铺天盖地的砸了过来：“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难道我柔安公主的话便不是话了么？我可告诉你，聿和公主梁柒不疼惜奴才，我梁楠可不是这样的人！”
倚香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只得战战兢兢的看梁柒一眼，看见她没有任何的反应，这才挑帘出去叫那些奴才起来。
听到倚香说那些奴才都已经起身了，梁楠抬着下巴看着梁柒，一派的傲然。在她的眼里，梁柒不过是个郡王的女儿，即使再受宠爱又封了公主的名号，也没有她身份来得娇贵。她才是真正的公主，又是当今皇帝的亲妹，自然凡事都要大度，这才配得上她尊贵的身份。刚才她故意用‘金枝玉叶’来形容梁柒，图的不过是讽刺而已，梁柒是公主又如何？她毕竟不是先帝的女儿啊！
梁柒自然是明白她的意思的，却依旧笑得不冷不淡，凉凉的抛来一句：“你梁楠疼惜奴才？”
“那是自然，我是先帝的女儿，自然有我父皇爱民如子的风范！”梁楠得意非凡，下巴高高抬起，露出脖子上棕色油亮的貂皮围脖。
梁柒的眼神自然凝在了那一点，脸色顿时一沉。
那梁楠看见面她终于是变了脸色，脸上立刻露出微笑来。这条围脖是去年冬天围猎的时候，皇帝打到的第一件猎物，回来之后就制成了这个围脖。她去皇兄那里串门的时候，正看到一名美人正拿在手里赏玩，她一眼看中，便朝着皇兄索要。结果没几天之后，她就看见梁柒看着自己的围脖，一脸自己抢了她东西的样子。她便在心里自鸣得意起来，梁柒啊梁柒，你终于也有了被我抢先一步的时候。
那个狐皮围脖的确是梁柒心中的隐痛，不过不是因为自己的东西被抢走的缘故，她向来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情让自己想不开。只是，梁楠永远都不会明白，她一时的意气到底悔了怎样一个女子！想到这里不禁火气愈大，一挥手就将放在矮几上的一套绿翡翠的海棠春睡纹的茶盏挥到了地上。
地上本来铺着极厚的软毛毯子，可是梁柒用力极大，落在地上还是碎成了一地的绿意盈盈。那一套茶具还是钟太后的心爱之物，后来瞅着她喜欢才赏给她放在这香海殿里，平日里用来喝花茶是最好不过，她今日早起心神不安就泡了宁神的茉莉花茶，没想到因此却就此完成了它所有的使命。
翡翠的杯子碎片散在地上，衬着忍冬纹路的殷红地毯，愈发绿成一片汪洋的绿意。梁柒忽然想起了那一日的午后，她在皇兄的宫外遇到的戚美人，穿一袭绿色的宫装，像是一株羞答答的含羞草，看见她的时候脸立刻红得不成样子。
倚香看她将这茶盏都推到了地上，知道梁柒必然是动了气，慌忙跪倒了地上，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梁楠耳中忽然听到一声响动，再眼睁睁看着那绿翡翠在眼前开了花，心中不禁是一阵慌乱。抬眸去看梁柒，依旧是斜靠在榻上，不见再有任何动作，只是一张脸却是沉得能拧出水来。面上却是不愿意露怯的，直着脖子对着梁柒嚷嚷道：“你——你不过是仗着皇祖母宠你罢了！你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个郡王的女儿，居然还好意思顶着公主的名号出去招摇，也不知道收敛！真是什么样的母亲有什么样的女儿，也不过是个孤女，要不是太后抬爱获封公主……”
话说到这里，却是再也说不下去，因为本来躺在榻上的梁柒忽然坐起了身来，一步一步朝着她走了过来。大岐的女子近年来和男子无异，也开始流行穿马靴，只是一般大家闺秀却还是穿着绣鞋。梁柒平日自然也是穿着马靴方便，可是在宫里一般穿的也是绣鞋，今日早起换上的是一双樱草色软垫绣鞋，鞋面上绣着的是一朵浅香色的睡莲，鞋子的边角用细小的米珠缀成祥云的纹路。说是鞋子，其实不过是一层厚实绵软的垫子而已，走在宫里的绒毯上却是极好不过。此时的梁柒，却就这样踩着那些破碎的绿意，朝着她走了过来。碎片很快就刺穿了鞋垫，刺进了肉里，猩红色的血液便慢慢浸透了樱草色的鞋子，连同那朵秀气的睡莲，也变成了灼目的红色。
倚香吓得满脸苍白，跪在那里不住的磕头：“公主三思……公主保重凤体……”
梁楠看着血色的脚印顺着她的步子慢慢的向自己靠拢，脸色也是煞白，不由自主的后退一步：“你这个疯子……”
“我就是个疯子！”梁柒朝着她冷笑，那笑容却又是极灿烂，像极了五月里开在枝桠上最灿烂的那一枝石榴花，灼灼的耀人眼目：“所以别怪我没有提醒过你，千万千万，不要得罪我这样的疯子！”
两人正闹得僵持的时候，忽然听见外面的小太监的一声高呼：“太皇太后驾到！”
梁楠脸色大变，看着站在自己跟前却满脚是血的梁柒，咬着牙一字一句恶狠狠道：“你，是，故，意，的！”
“哼，故意又何如？只是，我不屑如此！”梁柒面无表情的看她一眼，又自顾自的走回榻上靠着。
想走已经是来不及，梁楠干脆站在那里不动。两人说话的时间里，太皇太后一行人的脚步却已经靠近了这里，接着门帘再度被掀起，先探进脸来的却是满脸堆笑的卫平安：“九公主啊，您看看谁来了……我的天啊，这是怎么啦！”
看清眼前的状况，即使是见惯大场面的卫平安也是一脸的慌张，他原本听皇太后的意思，是自己先进来说两句讨好的话，回头梁柒看见自己的丫鬟被他教训了也不会太过刁难，谁知道自己一进来却是这样的场面，实在是有些考验他的承受能力。他原本还想着不要让皇太后看见的好，可是他一个小太监怎么可能挡住皇太后的凤驾？于是便乖乖的退到了一边，还十分贴心的将帘子高高挑起，好让走在后面的皇太后看得一清二楚——呵，闹得再大一些就好了，说不定梁柒这个小魔女就忘记找自己的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