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外惜春,犹胜中原。只因这春色迟来疾去,有如星汉相隔的牛郎织女,那一夕的短暂温存。
天刚拂晓,日头映亮长街,渐渐驱散黑夜积下的微寒。城东的珠林寺外,小沙弥惺忪着推开庙门,洒水净街,洗去方寸间的世俗尘埃。
街上,两男四女六个通身缟素的人走向庙门,女的均是面挂泪痕,一老一少两个男子却面若死灰,毫无表情。
小沙弥见是他们,便向当先年长的男人问道:“施主可是燕怡堂雍居士?”
老者微一点头,双手合十,“在下雍白,叨扰小师傅清修了。”
小沙弥回礼道:“施主您客气,灵柩可移来了?”
老者回首看了看跟在众人之后的马车,怅然道:“在了…”
小沙弥不再多言,请进诸人,又招呼马车上的压灵人运进棺椁,这才缀在最后进门,任凭庙门大开。
一个钟头不到,一个老僧又将六人送出庙门,寒暄几句,双双合十道别。六个苦主离开珠林寺,互相搀扶着向西而返,忽闻身后一个深沉的声音呼道:“子澄留步!”
六人回首看去,见是一个戴了眼镜中等身量的少年。
“东筠兄!”重孝在身的少年惊道,“你怎么在这?”他上下打量戴着眼镜的男子,见他穿了身黑色长衫,黯然道:“你们都知道了…”
来人正是冯庸大学“玉狻猊”修篁修东筠,他向燕怡堂众人躬身行礼,又向雍白恭敬道:“雍大伯,节哀顺变,待三老爷出殡之日,小侄一定恭临。现下可否冒昧留子澄少言几句?”
雍白苦着脸甩了甩手,转身引着女眷继续向西归去。
雍澈见家人渐远,冷笑道:“他能让你来请我,却不敢亲自来?”
修篁叹道:“他已两天没合眼,成天寻思着帮三老爷报仇的计策。子澄,你当然知道,这不是心阳的错…”
“他几时错过?”雍澈喝道,“错只在我!在我误交损友,祸及家人!”
“你从来都是最通情理的。”修篁皱眉推了推眼镜,“出了这样的大事,你怎样都不过分。可是现在不把事情了结了,恐怕便再无翻盘的机会。”
“阿修。”
“嗯?”
“你知道多少?”
修篁叹了口气,笑答:“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我是你们的朋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郭心阳要我帮的忙我也一定要帮。”
“你凭什么为了帮我而置自己于险地?又凭什么那么相信黑毛狐狸?”
修篁苦笑道:“你们都太聪明,只有我一个傻子,你这么一问,我竟答不出。”
雍澈的喉咙发紧发酸,他揽着修篁的肩膀,温言道:“好些天了,都不饿,什么也吃不下。现在不管多大的事,咱俩先吃口早饭去吧。”
“走吧。”修篁道,“也甭吃什么早点了,我知道一家馆子酸菜血肠炖的贼好,虽在头七里,不放血肠便了。”
雍澈点了点头,随他漫步于长街之上,眼中却看不见未尽的暮春好景。
多少年后,雍澈回想起那一年的春天,想到的不是短暂的春光旖旎,不是少年得志的风光无限,也不是若即若离的绝色佳人,他只是怅然惋惜,那个纷扰的春日里,他失去的太多太多,甫一察觉,又有更多的心事化作往事,情义变成记忆。
又是黄昏,残阳落日,暧昧了整座城。外攘门外的一条窄巷里,一座早已断了香火的道观,此时似乎覆上了厚厚的金箔,重现了早已作古的辉煌。
道观隐于街市,独处于巷子的尽头,残漆斑驳的门扉已然不能严丝合缝的闭合,门缝中,自是一片晦暗。
忽的,如豆的一点光亮从中透出。这光亮没有一丝温暖,反而带来阵阵诡异。难道,如此颓败的一间道观仍有人延续香火?
门内,不是几出几进的殿宇,只有一座比门扉更加破败的正殿。
那如豆的光明正是从这里传出,一个身着长衫,冷面如霜的中年汉子用洋火点燃神像下的两根残烛,顺势抬头望了望眼前的神像。
那是一尊诡异的神像,正如这诡异的道观。三目、四首、八臂,向上高举的双手分持日月,其余六手各持法器。神像后的墙壁满是灰尘,依稀绘着众多腾云驾雾的人物。穿长衫的汉子低下头,佝偻着身子走到一个坐在破凳上的人身后。
坐着的人年岁不大,只三十四五岁的模样,他面上蓄着杂乱稀疏的胡须,穿着短褂布裤,脚上蹬着千层底,蜷起右腿搭在凳边上,筋骨的韧性显然不错。
昏暗的烛光中,他瞧了瞧殿中或坐或立的二十来人,当先开腔道:“谪龙老弟,满屋没有白吃干饭的主儿,既然都已照了面,就都引荐引荐吧。”
不大的殿中一片寂静,直听得见隐约的呼吸声。
终于,一人干笑两声,答道:“蛟龙大哥,这屋里现下虽以我为尊,小弟却不敢坏了规矩。”
先说话的“蛟龙”听了大笑道:“谪龙老弟,你该不会是不屑与我们这些下三滥为伍吧?规矩?今日‘九龙十八鲤’差不多都聚齐了,这他娘就已经坏了规矩!”
“谪龙”一时无语,半晌方道:“见面不得超过三人,这个规矩确实是破了,可事出有因,也是‘青龙’同意了的…”
“谪龙,既然蛟龙兄弟提了,我们又都已照了面,互相引荐一下,也是无妨。”角落中传来一个低沉而别扭的声音,声音并不洪亮,语速也偏于缓慢,可那语气却不像是在与人商量。
“谪龙”听了这话,叹道:“既然囿龙先生也是这个意思,那在下恭敬不如从命。”跳动的烛光下,只见他缓缓起身,露出他那高贵而英俊的脸庞,还有手中一根闪烁着金色光芒的棍棒。“在下‘谪龙’毓岗,奉天人士…”
“等等。”又是那角落里的声音,“谪龙兄何故隐藏自己那高贵的姓氏?”
“谪龙”叹息一声,冷冷道:“在下是前朝宗室,本姓爱新觉罗。”
殿内不乏识得毓岗之人,却大多不知他是前清遗脉,此时不禁惊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