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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七章 归梦不宜秋(5)

董连江的拳招骤雨般砸向秋丛,手法之重,显是下了杀手。十余拳后,秋丛早已心下了然,二人功夫相差太过悬殊,是以不闪不避,竟然全取攻势,与那董连江做起性命之搏。

他已被逼到墙角,究竟中了多少拳,他并不知晓,疼痛感渐渐被麻木感所替代。他开始愈发清醒,耳聪目明到了自己从未感悟到的境界,他能听见自己骨头断裂和血液流出体外的声音,他甚至能看见董连江的拳路。

还有瘫坐在一旁,捂住嘴不住呜咽的未婚妻雍池。

他开始后悔,既然早晚要以命相拼,自己为何未在起初便挺身而出回护自己的未婚妻,以致令她受辱?

看来,自己还不配做这个女子的丈夫。

终于终于,他终于倒下。他感觉自己仿佛坚持了一世之久,也许只不过是一转念间。

秋丛瘫软在地,嘴角挂着笑意,眼睛微微睁开,瞳孔慢慢扩散。

董连江向那他张曾经俊美无匹的脸上啐了一口,转身看到的,是他泪已流尽未婚妻。

董连江看着满室狼藉,遍地血迹,和自己微微肿胀的双拳,忽的有一丝不快,他未及思量明白这不快来自何处,便被院中一记突兀的枪响惊断。

他一掠而至厅门之前,见院中躺着两人,而院中唯一站立的,赫然是一个举着手枪的高大戎装身影。

他仿佛见到了此生的煞星,两三个起落仓惶的跃窗遁走。

这一夜,是燕怡堂血色的订婚礼。

应该醒着的人均阖着眼,而今夜的男主角业已在缤纷的人生舞台草草下台,未及谢幕。

七日后,燕怡堂女主吴氏出殡。前后操持的,只剩郭心阳与郎元钧两个准女婿。堂主雍白为查谦心意拳内劲所伤,仍困于病榻之上。少堂主雍澈裹着满头绷带披麻戴孝,从始至终跪坐于灵前,神情落寞麻木,再流不出一滴眼泪。

名动沈城的燕怡堂自此没落。

半月后,秋母扶秋丛灵柩怆然返乡,雍池一路相伴随行。她已认定自己是秋家的媳妇,通身缟素下,掩藏了自己如死灰如磐石的一颗赤心。

此别后,她再未离开秋家,行前亦只给长兄雍澈留下一首短诗:

“北风未起花先瘦,

雁弦难拨心已悠。

四载浣月沧澜梦,

最恨无情总是秋…”

再月余,郭心阳奉调入关,赴北平随侍少帅。他将雍泠托付给挚友雍澈,约定待她师专毕业后,再去北平进修,与自己相聚。

这年的九月初秋,异常的寒冷。

通过助教考试的雍澈正式任教于冯庸大学,当年的“三友四君”,有的为雄关所阻,有的为汪洋相间,更有的早已阴阳两隔。

偶然见到梅清,当年豁达爽朗的“雅温侯”,坐到酒桌前也只剩叹气喝酒,再不见他赤膊露出通背的梅花刺青,酒水更到不了豪肠。雍澈举头望月,忽然想起大妹妹雍池作的诗来,一句“四载浣月沧澜梦”,似乎正是“三友四君”当年在冯大心亨亭中的写照。

这日,雍澈无课,独自推上当年郭心阳所赠的那辆自行车,准备回家照顾尚困于病榻的父亲。路过运动场,看到刚刚入学的新生,穿着统一的训练服,整齐划一的出操,俨然便是昨日的自己。他翻下车子,缓步徜徉,不忍快行。

未走几步,忽见一名医学院的学生跑到身前,“雍先生,院长让您马上回院办一趟!”

雍澈心下不解,自己出门前是告过假的,怎么这么会儿功夫又唤自己回去?

那学生见他疑惑,便又道:“听说是卫生署里回来个师兄来巡视,院里知道您与他有故,所以请您作陪。”

雍澈知道定是王元化回来了,若是叙旧,自己定不推脱,可他此番如此排场,想来无情可叙,邀自己过去,无非是充个陪客。但教职在身,身不由己,不得肆意,只得叹气骑车回了院办。

果如所料,身为卫生署巡视专员的王元化早已褪去学生时代的青涩质朴,他一身笔挺的中山装,头发抹得光可鉴人,夸夸其谈起来隐隐盖过了院中各位先生。

雍澈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故人,笑得十分僵硬。

晚间院里摆酒宴请王专员一行人等,雍澈在席间才如梦初醒。原来建校办医院需向卫生署报请,这王专员虽无批复之权,却有核审之责。是故,平日里正襟危坐的诸位先生在酒桌上拆去衣衫里的垫肩,骨头放松起来,身子似乎便矮了寸许,谈吐也自然随和婉转。

旁人将王专员捧得老高,可若无东海之衬,怎知泰山之高?雍澈这位曾经的学生自治会会长,自然而然的成了海平面,被诸位先生搬了几座土丘压在头上,直至终于趁得出王专员孤峰入云,高山仰止,方才圆满。

酒喝得索然无味,抑或是想将自己灌醉,雍澈假托酒量不济,酒席未散便踉跄着回了教工宿舍。

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雍澈恍惚间仿佛听见几声惊雷,只道秋雨欲至,转身又睡。

次日是星期六,他醒来无课,便准备去食堂吃过早饭再骑车回家,却见宿舍楼中空无一人。雍澈微感诧异,出了楼门只见院中没了学生出操,而素来稳重的先生们一个个也都神色匆匆。

他紧走两步追上一个熟识的同僚问了缘由,那先生听了惊道:“子澄你还不知道?冯校长被日本人带走了!”

“什么?!”雍澈闻言大骇,“日本人怎么敢到咱们西大营抓人?”

那先生上下扫了他一眼,“你是还没醒酒吧?昨夜日本人奇袭北大营,今天一早便攻入沈阳城,现在已经…得,没空跟你细说,我得赶紧回家带老婆孩子进关里投亲戚去…”

雍澈只觉五雷轰顶一般,他最担心的事终于成为现实。昨夜的惊雷没有带来秋雨,那是蔓延东北十余载战火的前奏炮声。

昨夜,是八月初七,公元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今日,是八月初八,公元一九三一年九月十九日。

沈阳城沦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