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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序 我的写作历程

刘心武

我的长篇小说《飘窗》2014年5月出版以后,颇受读者欢迎。总有人问我:你这些年不是在研究《红楼梦》吗?怎么又写起长篇小说来了?其实我研究《红楼梦》的目的,恰是为了向母语经典学习,在生活素材积累得比较丰厚时,来写长篇小说。写长篇小说,进入技术层面的时候,我觉得讲故事、设置悬念还是很重要的。我在《百家讲坛》讲《红楼梦》尝到些甜头。《百家讲坛》的栏目组曾把红学会的专家几乎全都请来讲《红楼梦》,播出并且制作光盘,根据央视索福瑞的统计,收视率不高,有的几乎为零,不是他们没有学问,讲得也很认真,但是那种讲法只适合大学课堂或学术会议,不能引起电视节目受众的兴趣。我是很偶然的机会走进《百家讲坛》的,考虑到要面对也许是不耐烦的、没有知识准备前提的观众,因此我必须首先激起他们的兴趣,我在设计的时候就注意设置悬念,开头十三讲就是揭秘秦可卿,收视率很快就上去了。我的相关书籍也是这样的特点,让读者就像读丹?布朗的推理小说一样,生出兴趣。一般民众,特别是年轻人,原来可能读不下《红楼梦》,我的讲红只是一家之言,目的并不是要求听众都来认同我的观点,但我可以激发出他们对《红楼梦》的兴趣。因此,在推广《红楼梦》,促使一般民众特别是年轻人去找《红楼梦》来读,这方面我确实是做了有益的工作。

讲《红楼梦》时采取激活受众兴趣的叙述策略,现在自己写小说,更应该发挥这个长处。在《飘窗》里,我有意识地设置悬念,大悬念套入小悬念。每个出场人物都有他的故事,每个故事都有枝杈。过去我写的小说情节性也强,不是单纯的文本技巧展示,不是拼接、变形什么的,我是现实主义的文本,这种文本在20世纪80年代后逐渐衰退,受马尔克斯等外国作家作品影响,很多小说创作是从想象出发。这种写法也好,很奇诡,使20世纪50年代的一批作家取得巨大成功。但这种文本不提供人物画廊,只是以文本的颠覆、以意念的想象完成创作。后来是后现代主义,靠拼贴,时空迅速转换。这种文本我也欣赏,读了也拍案叫绝:亏他想得出来!

但我写小说还是写实主义的路数。写实主义有两个特点,一是用最笨的办法——过去叫深入生活;二是要提供丰富的人物画廊,要接触人,要有素材,要有人物库和生活细节库、语言素材库,不能完全靠想象,这是一度被人嘲笑的写法。我从那个时代过来,一直钟情这种写法。现在有些作家的全部素材来自阅读,更多来自想象中。

我是20世纪40年代出生的作家,我尝试写作的时候,拉美魔幻文学还没产生,我受写实主义影响比较深。中国古典四大名著里也有魔幻的成分,总体上基本还是写实的。我青年时代对引进的作品也是欣喜若狂,外国文学读了很多,巴尔扎克、狄更斯、托尔斯泰、契诃夫等写实主义的作品对我影响很大。我的阅读史和写作史跟50年代出生的作家都不一样。他们是纯洁的写作史,从改革开放后才开始写作。

我1958年发表出第一篇文章,在“文化大革命”前我陆续发表过约七十篇小文章。“文化大革命”刚结束时,被打倒老作家还没解放出来,划成右派的作家还没平反,知青作家还在为返城而努力,那时我是出版社的编辑,能够写作,就写出了《班主任》。其实“文化大革命”后期我就开始发表作品并且出版了《睁大你的眼睛》那样单本的书。

《飘窗》是写实的作品。书中人物的名字像《红楼梦》一样,也有很多隐喻。为人物取名我掌握两个原则,一是生活化,非常真实,尽量不重样;二是多少有些寓意。比如薛去疾坎坷一生,老想把这些“疾”去掉。我的人物库分几类,一类是深入接触的,像卖水果的顺顺,我去过原型他们租的房子,也吃过他们做的蒸包,这是比较深入的交往,了解他们的生命前史和现在的生存困境;一类是观察,小说中的报告文学作家、台商、回国经商的华人,也都是有原型的,所有这些原型不可能直接挪用到小说中来,会有变化;一类是比较难以真正深入的,像麻爷,写的时候想象的成分多一些。小说横扫了社会众生相,包括退休工程师、歌厅小姐、保镖、票贩子、论文枪手、黑社会成员、极“左”分子、海归创业青年……有评论说这是一部特别接地气的作品,包罗社会万象。这部作品篇幅不大,但是动用了我二十来年的生活积累。

我的写作,扎扎实实接触人,接触生活,过去的写实主义作家都是这么做。20世纪80年代初我是北京文联的作家,那时的专业作家队伍充满名家,老前辈有萧军、骆宾基、端木蕻良、雷加、阮章竞、管桦等,新中国成立后成名的一批作家有杨沫、浩然等。这些资深作家都主张深入生活。他们对我有一定的影响和感染。骆宾基就说,即使是写一个山区收购站,那人物都得有原型,提及的山区药材都要有根有据。当然从生活到艺术有升华,不能对号入座。有人说《青春之歌》里的余永泽就是张中行,这是调侃的说法。

但是现实主义流派后来遇到了困境,一是干预生活、干预现实,这就变得敏感;二是改革开放以后,年轻人的写作就像有“疯狗”(即现代派)追着,不现代派就被视为落伍。当然作家“疯跑”也“跑”出了很好的文本,也有的被世界公认。近三十年过去了,我认为现实主义写法到了该“激活”的时候。

我认为现实主义回归恰逢其时。讲完《红楼梦》之后,有很多年轻的读者追着读我的作品。我的助手从网上把看到的帖吧里的帖子,以及涉及我的微博,下载给我看,从评论的语气可以看出,有相当多的80后、90后读者:“耶,刘心武原来是老头耶,还写小说耶!”他们就查到我有“三楼系列”(《钟鼓楼》《四牌楼》《栖凤楼》),读完评价说写得好看,尤其《钟鼓楼》。

我觉得《飘窗》是激活写实主义的一次尝试。我不是故步自封。写《钟鼓楼》时已经和杨沫他们那样的线性叙述不一样了,是橘瓣式的结构,在文本上,我有一些自己的巧思,开始注重悬念。《飘窗》是强悬念的文本,有新的元素,语言上追求海明威式的简洁。我不搞语言瀑布,不造文字摩天楼,有时完全用对话推进情节,也不回避性的因素,这在以往的现实主义一度是禁忌。我有突破意图。不是无形中一不小心的突破,而是构造文本时主观的突破。

《飘窗》写得非常愉快,没有任何写不下去的苦恼。我的心智健全,只是年龄大了,有体力活的感觉。过去一天写一万字,现在一天几百字,有疲劳感。这也是控制文本字数的一个原因。

这部小说,我觉得某种深刻性在于,解构了庙堂和江湖二元对立的思维。江湖也不是我们想象得那么纯洁美好。看完之后读者会想,薛去疾这个“疾”究竟去没去?作品中最让人绝望的,是薛去疾对麻爷的一跪。这一跪,使庞奇的崇拜彻底粉碎,动摇了信仰或信念……有记者问我:这里的绝望,是不是也是您的绝望?庞奇最后要杀死薛去疾,是否别有寓意?作为叙述者,我要提醒读者,不能从大概念理解人物——每个角色都是独特的“这一个”。庞奇本来是和文化隔阂的,薛去疾对他有启蒙影响,而且是西方古典的人文思想的影响。但是小说最后,庞奇要杀薛去疾,这是启蒙的困境,更是启蒙的悲剧。我的作品不是否定这些,而是体现这些。

另外有一个始终在所有人背后的角色,就是资本。资本无处不在。薛去疾为什么下跪?所有的生命被罗织在资本之下了。这是全球问题。我们怎么办?中国的反腐,美国的占领华尔街,欧盟的困境,以及许多地方经济的衰落……这些现象背后都有资本运作。薛去疾跪的不是麻爷,而是笼罩全球的困境。麻爷只是资本的工具。

《飘窗》整个文本,采取《红楼梦》的写法,所谓地域、邦国、朝代、纪年皆失落无考,小说中一概没有具体的年代,但能感觉到是当代故事。叙述者本身有意不凸显年代标记。二是几乎没有真实的地名出现,就是大都会。

我是写小说的人,不搞政治。无非是小说叙述文本大胆——也不是胆大胆小的问题,我就是观察者、叙述者,是讲故事的人。所谓“大胆”,是驾驭的时候没有犹豫,只是中性叙述。我对夏家骏有些调侃,何司令是好人还是坏人,我在叙述上没有任何否定,没有讥讽。我是中性叙述,没有引导读者。我希望大家读了以后体味一些东西,体味多少算多少。可以有不同的解读。我要表现的,是每个人都有困境,我在写各种不同的生命的生存困境;以探索人性的文本,写人性的复杂和脆弱,这是很具有悲剧性的。我以为这才是文学的功能。有一种观念认为,所有人都应该投入政治,作家应该是公知,这种期望我能理解,但是不能勉强。

《飘窗》之前,我最后一个写实的长篇小说是《栖凤楼》,近二十年了。我从1959年写小小说,发表在《北京晚报》“五色土”副刊,现在也还经常写一些小小说,在《新民晚报》“夜光杯”发表,有的还被收入课本。2012年天津地区的高考语文题是我的小小说《掐辫子》,占了二十分,我试着做了一下,得不到满分。现在考学生很大程度上是考察思维方式是否敏锐。

写小小说是一种享受。我很珍爱这种享受,每年写几篇,都取自真实的素材。有人觉得,写这些成不了文豪。有亲友很真诚地劝我,到晚年了,再多出几个大部头多好。

写作是一种享受,我的人生目标不定位于文豪。我是一个边缘化的人,中心意识非常淡薄。我给自己的定位非常准确,我现在就是一个退休金领取者。我没有什么焦虑,没有创作任务。这么多年不写也没关系。我目前也不是专业作家,写作变得纯粹,成为生命的乐趣,使我能获得有尊严的生活。我从小喜欢写作,一路写来,有过坎坷,但坚持下来了,我为自己高兴。

我经常会回过头来看自己的作品,像看自己孩子似的,很亲切,不是为了修订或挑毛病。当然,我在《钟鼓楼》里发现过错字,再版时改掉。

《钟鼓楼》是我的第一部长篇。1980年中国作协召开长篇小说座谈会,茅盾说,我们新的中短篇都有了,文化要发展,要尝试长篇创作。他问:“刘心武来了吗?”我站起来,茅盾对我微笑着点点头。他鼓励我写长篇,对我来说是很大的激励。后来他宣布拿出全部稿费设立基金。我想,我一定要争取得到茅盾文学奖。

我是从北京出版社出来的,《钟鼓楼》完成后,自然要给北京出版社的《十月》先发,这是不消说的。一个副主编说,因为刊物提前组稿,排满了,只能1984年最后一期发上半部,1985年第一期发下半部。这样就错过了评茅盾文学奖的时间。我找了《当代》杂志的章仲锷,他答应撤掉当期的小说,马上安排在1984年内全部刊出。结果第二年评第二届奖,我就评上了。

茅盾对《班主任》特别肯定,亲自给我颁奖,《钟鼓楼》获茅奖后,是在北京国际俱乐部举行的颁奖仪式,茅盾那时已经去世。获得茅盾文学奖是很大的荣耀,名利双收。更重要的是,茅盾和我四目相对给过我激励。

第二届茅盾文学奖,第一名是李准的《黄河东流去》,第二名是张洁的《沉重的翅膀》,第三名是《钟鼓楼》。李准全票,张洁少一票,我少两票。结果颁奖的时候,李准病了,张洁有个人的事情,只有我一个人出席。这是一场别开生面的茅奖颁奖仪式。

那年因为北京市有两个作家获茅奖,颁奖的时候,当时北京市分管文教的副市长陈昊苏上台讲话,他手里拿着一份《文摘报》,上面刚摘了我的《公共汽车咏叹调》,他很兴奋地说个没完,并且念起了《公共汽车咏叹调》。

《钟鼓楼》是在什么情况下写出来的呢?20世纪80年代初,北京市文联要作家报深入生活的计划。我报了去隆福寺商场体验生活。有人批评,说老作家还去农村深入生活,为什么刘心武不去?王蒙当时是北京文联作协副主席,王蒙说农村需要有人写,城市生活也要有人去写。后来我写出了《钟鼓楼》,素材大都来自那儿的采访。我的兴奋点在市民生活这块。我没有在农村长期生活过,农村题材跟我的生命体验难以衔接。这部作品为北京风情作了记录,传达了来自底层的温暖,表达了人性善美的一面。

我非常后悔,由于非常羞涩,没有去拜访茅公。茅盾是一个严格的写实主义作家。他甚至认为非写实主义是不对的。茅盾倡导革命现实主义,他有一本书《夜读偶记》,梳理文学史的脉络,认为是写实和非写实的斗争。

上《百家讲坛》、出《刘心武揭秘〈红楼梦〉》的书,带来很多争议。尤其是续写《红楼梦》。揭秘《红楼梦》就引起浪头了,但喜欢的很多。续书说好的不多,彻底否定的不少。我很坦然,我做了一件我喜欢的事,销售也很成功。梅耶荷德(苏联的一位戏剧家)的定律就是,所有人说你好是彻底失败,所有人说你坏那你可能还有些自己的特点,如果有的人非常喜欢,而另一些人恨不得把你撕成两半,那就是真正的成功,我的解读《红楼梦》就符合这个定律。

我还从事建筑评论的写作。王明贤主持中国十大地标的评选,邀我作评委,我接受了。我出版过《我眼中的建筑和环境》(建筑工业出版社)、《材质之美》(建材工业出版社),我的评论能从城市规划、设计风格一直谈到建筑材料的问题。当年我曾和高中同学马国馨一块画水彩,他后来顺利考上清华大学建筑系,成为吴良镛的学生,现在是中国工程院院士。

我的写作开始得很早。十六岁时,我在雪片般的退稿信中,终于发现一张用稿通知单。这一年,我的一篇文章在《读书》杂志刊登了,题目是《谈〈第四十一〉》。很快接到编辑部来信,大意是大文刊出,表示感谢。他们以为我是老学究,没想到是一个高中生。但是我的写作走过弯路,直到写出并发表《班主任》,才算摸上正道。

总有人问我:《班主任》还有生命力吗?我认为,作品生命力是指有一代代读者来读。我的作品发表,一开始是同年代人读,有的现在还源源不断印下去。《班主任》是我的成名作。《剑桥中国史》从先秦一直写到“文化大革命”结束,写到改革开放,关于我的内容有一页半,其中包括《班主任》《我爱每一片绿叶》。也有一些中国人或外国人写史,对《班主任》不以为然,放在次要位置,或忽略不计,我无所谓。

《班主任》的深刻在于,“文化大革命”切断了和四种文化的联系:中国古典文化、中国现代文学、中国当代文学,外国文学。“*”搞文化专制的罪恶就在于此。《班主任》力图重新把这四种文化接续了下去,让年轻一代有健全的文化生活。茅盾喜欢我不是偶然的,他看出了《班主任》在那样一个历史阶段的特殊意义。很多人认为伤痕文学就是哭哭啼啼,其实《班主任》里没有眼泪,获取了最大公约数。

《飘窗》也试图“打七寸”,引发读者对当下世界无处不在的资本力量,以及资本与人性互动的思考,但不够厚重。我是有能力厚重的,但没有刻意去厚重。

《班主任》得到了那时主流批评家的一致肯定,但是我的第一个中篇《如意》却并不“如意”。后来我从《我爱每一片绿叶》《如意》《立体交叉桥》转移了文学的落点。《班主任》的诉求我还在坚持,但那种写法需要改进。我那以后就确认文学是写人性的,要展示人的生存困境,弘扬人道主义。没有任何事情可以使我停笔。我所舍弃的都是可有可无的,一些名分、待遇与我无关,关键是不可剥夺我写作发表的权力。

我不存在没的可写的问题。我只是觉得,力气没那么大了,写不动了,有这种惶恐。我的心态好,基本达到与世无争。我继续“种四棵树”,即坚持小说、散文随笔、建筑评论、《红楼梦》研究的写作。我的长篇小说大体都是常销书,揭秘《红楼梦》的系列作品则成为畅销书。我被市场认可,这是多大的乐子!我去复旦大学讲课,二三百人的厅坐满了,还有人挤在门边站着听。我有这自信:我的生命价值,不用头衔什么的来证明。这也是我长期埋头创作积累出的效果。(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