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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墙壁画两相宜

我曾写过一篇《净墙》,从政治社会角度,议论城市建筑墙面的遭际。在“文化大革命”中,几乎凡能贴“大字报”和大标语的墙面,都被覆盖污染了,以至在那氛围中度过童年的诗人梁小斌,于“文化大革命”结束不久的1980年,动情地写出了这样的诗句:“妈妈,\我看见了雪白的墙……\这上面曾经那么肮脏,\写有很多粗暴的字。\妈妈,你也哭过,\就为那些辱骂的缘故……\比我喝的牛奶还要洁白、\还要洁白的墙,\一直闪现在我的梦中,\……我爱洁白的墙。\永远也不会在这墙上乱画,\不会的,\像妈妈一样温和的晴空啊,你听到了吗?……”这种对净墙的向往和热爱,是大多数人共通的情怀。但“墙欲净而风不止”,政治风暴过去,商业熏风疾来,在我们城市建筑物的墙面上,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商业广告,以至严格意义上的净墙,特别是“比牛奶还要洁白”的无广告污染的“雪白的墙”,又开始稀少起来,我不知梁小斌可有新的诗兴,来再一次向“温和的晴空”呼唤明净?

城市建筑的墙面,抛开政治社会的角度,单从形式美的方面考察,其实,素净可能构成一种美感,而斑斓亦可能构成另一种美感;素净好比宁静无声,自有安谧的情调宜人,而斑斓则仿佛交响乐轰鸣,别有令人感奋的情愫。

在世界上的大都会中,法国巴黎给人的总体观感,是净墙颇多。巴黎老城如今仍大体保持着路易十四至路易十六时代的风貌,其建筑物造型大都很讲究线条变化与立面装饰,但其墙面乃至檐柱的基本色调,却基本上都呈灰色。现在巴黎商业广告很不老少,但直接诉诸墙面的不多,因而这些建筑物的墙面仍呈现着一派净灰,把巴黎内在的花都气息,衬托得格外优雅、高贵。至于在蒙马特高地上的圣心大教堂,从圆顶到廊柱墙面真比牛奶还白,仿佛在蔚蓝色天宇中书写出的一阕圣诗。

而崛起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墨西哥国首都墨西哥城,它那大批现代派的楼宇,把西方文化中的抽象艺术与自己的民族风情嫁接到一起,刻意地在楼宇墙面上镶嵌出了大幅大幅的斑斓壁画,一时传为建筑艺术与城市风格的美谈。如果说旅游者面对着大面积的净墙会感到宁静安适,那么,当旅游者徜徉在墨西哥城楼宇上那些巨幅镶嵌画中而目不暇接时,他们耳边定会感到有踢踏舞的脆响节奏,从而自心底荡漾出欢悦的涟漪。

美国人对建筑物墙面的审美处理则另有怪招。在纽约,有些年轻人喜欢用颜料喷枪在墙上乱喷乱画,甚至一直喷到“活动墙壁”——地铁车厢的外壳上。这种“涂鸦”式的产物,有的人很不以为然,甚至深恶痛绝,但也有的人极为欣赏,而且当作重要的文化现象作严肃深入的研究。在洛杉矶,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则风行过用丙烯酸颜料在建筑物的整个墙面上画出相当具体的图像来。那时有一位女孩问她的父亲,可不可以让她的朋友在他们住的那栋楼房墙上画一颗星,他父亲不经意地应允了,他原以为那不过是绘出一颗五角星罢了,谁知他度假回来一看,吃了一惊:他家住的那栋五层的楼房的整一面墙上,画着一幅巨大的人像,是好莱坞的一位大牌男星的“便装照”!这种风气后来迅速蔓延,不仅有大量的业余创作,连一些著名的专业画家也投入了这股热潮,从而产生出了一批确实具有相当审美价值,值得长期保留的城市壁画。画家肯特?特威切尔说:“在楼墙上作画,这是简单易行的事,不仅成本低,而且,想想吧,洛杉矶的建筑物大都平平无奇,有的是空墙好画,画了便成为艺术品!这里气候好,画出的画不会变色曝脱。这是把艺术品从博物馆和艺术馆搬到公众日常活动场所,来让市民们雅俗共赏的壮举!”美国东西海岸的壁画风格迥异,但其一派烂熳与憨直的童心童趣,却是相通的。

我们国家的城市面貌,近年来随着新建筑雨后新笋般地拔地而起,迅速地改换着容颜。如今政治性的或社会公益性的宣传性字画,直接绘制安装到建筑物墙面上的似乎不多,但商业性的广告却实在越来越有铺天盖地、见缝插针的膨胀趋势,使我们城市里的净墙逐渐成为稀罕之物,这确实构成了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

商业广告是城市生活中无法排除,也毋庸一律排除的公众共享符码,内容与形式皆好的商业广告,只要站位布局得当,不仅不是城市风景线上的污点,甚至还可以构成一种赏心悦目的点缀。不让商业广告在城市建筑上恣肆泛滥,只是一种维护城市审美效应的消极手段。积极的态度与手段,应是或坚持净墙的美学追求,或是富有创意地使用绘画、浮雕、镶嵌、拼装等多种形式,使建筑物的墙面呈现出斑斓绚丽的光彩。当然,室外墙面壁画的设置,应慎重行事。1958年“*”时代,我们的城乡都曾搞过“诗画满墙”,但由于内容上的泛政治化和庸俗化,形式上的粗糙雷同,结果很快就被人们自动淘汰。现在的建筑外墙壁画应在初始设计时,便作为总体审美追求的一环加以考虑。倘若对大型壁画壁饰的审美效益尚无十分的把握,那么,营造和保护净墙应予优先考虑。我国各地的城市,应根据本地区的文化传统与现实优势,或以净墙为主,或以壁画取胜,或一城中又合理穿插,总之,净墙壁画两相宜,关键在于格调美。(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