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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窗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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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铃响,薛去疾以为是薛恳回来了,走拢门边,觉得不对,薛恳有钥匙呀,从猫眼朝外看,竟是文嫂,于是开门,让她进来。

文嫂每周四来做事,前天来过,这天周六,怎么晚饭时间跑来?文嫂满脸焦虑,越想把话说清楚,越说不清楚,薛去疾就让她坐下慢慢说,又给她倒了杯柠檬水。

听了半天,总算听明白了。文嫂自己姓赵,她有个小弟弟,叫赵聪发,这些年在这个都会,干的是给餐馆送酒水的营生。薛去疾毕竟是个接地气的人,懂,这些年来,从外省农村跑到这个都会来的人,基本上把所有的社会缝隙都填满了,比如收废品,势力范围早已划定,不是你跑到一个地方,就可以在那里收废品的。那么,给餐馆送酒水,势力范围当然也早就分割完毕。文嫂弟弟赵聪发早已拥有自己的势力范围,其中送货量最大的那一家,就是老板姓戚经理姓张的那家,所送的啤酒有五种品牌,饮料有六种品牌,更有三种白酒品牌,每天的吞吐量极其可观,每个月结一次账,所赢得的差价也颇可观。原来是蹬平板三轮车送货,后来置备了一辆二手小面包。万没想到的是,最近有个别省来的浑小子,竟然蹬辆平板三轮车,跟那张经理勾搭上,以完全不要盈利甚至倒赔一点的手段,想先把赵聪发挤兑走,把那家餐馆的酒水供应包下来,下一步再谋求盈利。赵聪发岂能眼睁睁看着那家伙把他的生意抢走,之前已经几次在餐馆后门憋着那家伙,警告过,并且也跟张经理交涉过,张经理是进货方奈何不得,对那抢地盘的家伙就不必客气。这天那家伙又蹬着一车啤酒来找张经理,赵聪发就冲上去指着鼻子开骂,对方还嘴也极其难听,两个人就扭打起来,赵聪发最后操起啤酒瓶砸,玻璃碴把那家伙手掌划破,见了血。餐馆的人报了警。警察赶到把赵聪发带到了派出所。那家伙从医院出来,拿来了手伤证明,是缝了十三针。这样赵聪发就面临行政拘留的前景。文嫂找到薛先生这里,是知道他有个大侄子叫奇哥儿,跟警察方面熟悉,所以恳求薛先生赶紧跟奇哥儿联系,无论如何要把赵聪发捞出来。

自从薛恳回来,薛去疾跟庞奇联系的频率锐降,庞奇自己也事儿多,问候也比以往少,但伯侄二人的情谊,应该还是一如既往。听明白文嫂的一番诉说恳求,薛去疾同情心完全在文嫂和她那弟弟赵聪发这边,觉得那抢生意的人其实也动了手,而且搞恶性竞争,本属于不正当行为,虽然手掌划破,也不该单处罚赵聪发一个,像这种情况,应该教育一番,责令赵聪发承担那医药费,也就放出,薅进拘留所去,有何必要?于是立即打庞奇手机,奇哥儿接听,问:“在哪个派出所?”薛去疾就偏头问文嫂,那时候文嫂站在薛去疾身边,倾着身子,仿佛想听清那边的话音,双手揉着衣角,满脸期待,被那么一问,反倒一愣,薛去疾就催她:“快说呀,在哪个派出所啊?”文嫂这才道出那派出所的名称,薛去疾告诉了庞奇,庞奇说:“运气!正好认识那儿的人!只要还没移送,这么点事儿,放人不成问题!”还没等薛去疾转达,文嫂就一再作揖:“谢谢了,谢谢了,谢谢了……”

文嫂走后,薛去疾自己弄了点饭吃,又把苹果和梨削成小块,放在盘子里,插上两根牙签,等薛恳回来一起吃。心神不定地看着电视,也不知用遥控器换了几圈台,在漫长的等待中,终于听到钥匙旋转门锁的声音,薛恳回来了!

薛恳面有喜色。未曾开言,薛去疾已经感受到吉人天相的气息。薛恳把这晚成功地找到了中学老同学戚续光,那戚续光更快刀斩乱麻地约来了某高官的孙女婿,而那孙女婿在品尝鳄鱼尾汤的时候,更爽快地应允为他们的公司去落实官方资助等等颇富戏剧性的情况,一一道来,父子二人,相对欣然。薛恳去开了瓶葡萄酒,找出高脚玻璃杯,斟好,跟父亲碰杯庆贺。父子就薛恳他们公司的事宜讨论一番之后,薛去疾才想起来文嫂曾来求援的事情,讲出以后,薛恳惊呼:“世界真小!”原来那餐馆后门发生的一幕,其中的主角,竟是他家保姆的弟弟!不过想到连送啤酒这种行当,同业竞争尚且如此激烈,乃至血战,那么,他们那试剂公司今后将遇到的挑战,还不知会如何凶险呢!父子二人相对感叹良久。

50

坐在电脑面前,上了网,打开自己的博客,夏家骏心中好恼。

那天本来局面不错,托付那将门之女海芬去求得高层政治人物的墨宝,已经极其接近成功,没想到饭局当中,那钟力力家突发变故,匆匆离席而去,搅乱了饭局原有的气氛,还引出了那位覃乘行和尼罗的一番辩论,后来的情形完全脱出了夏家骏的预计,结果是大家不欢而散。

本来再度联络海芬,钟力力是最佳桥梁,钟力力第二天就不知去向,只好跟冯努努联系,打去手机,倒也接听,但给予的信息是,她难以跟海芬取得联系,除非哪天海芬忽然来了兴致主动联系她,最后等于是知会他,爱莫能助,今后勿扰。出版社等着他把那题签拿来呢,如今叫他从哪里找来?也曾试着从搜集到的高层政治人物以往给各处的题词信函里,找出高、歌、猛、进四个字来,汇集一起,充当那印着夏家骏主编的巨著书名,但是找来找去,怎么也找不到“猛”字,能找到的,有个“前”字,那么,把书名改换成《高歌前进》如何呢?试着跟出版社头头说了一下,对方很不理解:“要的就是个生猛劲儿啊!”那头头隔两天催他一次,弄得他心烦意乱,他实在不愿意承认自己拿不到题签,但一再地支吾又不胜其烦。就在他烦恼不堪的当口,出版社头头来电话,说担当那套书的一个责任编辑,给他打了个很长的报告,引了很多所汇聚的文章里的片断,大意是说这些文字跟当下领导的讲话精神,以及当前政策,严重顶牛,而且如此这般的文字,从大小标题到内文,删不胜删,改不胜改,倘若就那么印出,闹不好,不仅不能获得上面奖掖,倒很可能惹来责罚!听到这个情况,夏家骏心中没有一紧反倒一松。就让出版社头头将那份报告作为电子邮件给他传送过来。看了那报告,夏家骏搓着双手,请那打报告的编辑吃饭的心思都有。太好了!书可以不出了,但是,他要首先通过自己的博客,将此书出版受阻,提升到政治高度,敲响警钟:那些总想切断我们的道统与政统的势力,是如何无孔不入,人们,要警惕啊!他将与出版社头头通话,大意会是:书暂时放一放,是金子,什么时候都会闪光!暗示那头头,“高歌猛进”的题签,其实已经在他手中,但墨宝不能轻易出手,哪怕是照片和复印件;那打报告的责编,显然是受到当下某种不良思潮的影响,但也不必责备,人家也算是在尽责;他将继续努力,为弘扬正脉、正气而勇往直前、鞠躬尽瘁。

夏家骏开博以后,发博文不多,跟进的帖子也少。他听人说过,如果你的博客无人问津,那么你就是话语场中的弃儿。如果你的博客跟帖全是来骂的,那么你是成了话语场中的倒霉蛋,趁早关闭评论以免闹心。如果你的博客跟帖有赞有弹,而且赞弹双方对骂起来,这方骂那方SB,那方骂另方脑残,或者这方判定那方是“五毛”,而那方反过来斥彼方为“美分”,那么,你就是话语场中的宠儿。那覃乘行的博客,跟帖无数,基本上就是那种赞弹相激相荡的状态。夏家骏心想,自己也该将博客利用起来。原来更多的是注重往上联络,现在看来,好的前程,实在也需要吸引来自下面网民的托举。

夏家骏写那博客的时候,微博刚刚出现,他反应迟钝,还没有重视,但是覃乘行却已经把自己的网上言论朝微博转移了。此是后话。

开始写那博客的时候,夏家骏敲击键盘还很滞涩,有点打苦工的味道,但是越往后,他就越轻松自如。他已经多次尝到了这种滋味。比如他有个极深的隐私,就是在那场狂飙运动初期,为了证明自己能勇于跟“反动资本家”的父亲划清界限,“坚决不做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曾经当着冲进他家抄家的“红卫兵小将”,猛扇过他父亲的耳光,以至于父亲鼻子嘴角都流出了血来。父亲早已去世,母亲是在那可怕的场面出现前已经病故,当时哥哥姐姐都在外地,见到那情景的“红卫兵小将”早就不知散落何方,有的可能早已沦落甚至离世,就是还在世的,那时候本身就很暴力,见到他人的暴力行为更多了,谁会单记住他那个“大义灭亲”的暴力丑态?于是,那以后,特别是改革开放以后,夜深人静时,每当那反人性的一幕稍显于记忆,特别是父亲被他掴后嘴角流出血滴,挂在下巴一侧久久没有再往下滚落,那情景会像电影上的大特写,令他心灵的眼睛欲闭难闭,他就咬住嘴唇竭力压抑,将那可怕的大特写排除再排除,渐渐地,他的心灵眼睛终于闭拢,以至于有一阵,他觉得那样的事情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但是,父亲嘴角那血滴仍会偶尔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闪现,令他心灵深处隐隐不快。到近几年,有一天,他在开会的时候,没去听那主席台上的发言,而是旋转起自己的思路,于是,渐渐的,他就构建出了相当具有科学性,或者说学术性,或者说非常符合唯物辩证法,甚至也符合比如说法国哲学家福柯理论,那么样的一套强劲的逻辑,那就是,暴力固然不可取,但是社会的进步又实在离不开暴力,而且暴力倾向是与生俱来的,是人性中的原罪,大可不必对其痛心疾首,人在革命时会崇尚暴力,人在自保时,同样会依赖暴力,而且代间的暴力是自有人类以来无可避免的东西,小的时候,父亲打自己屁股,何尝手软?记得有一次还一边狠打他屁股一边跟母亲嚷:“给我拿锥子来!”母亲自然不照办,还到父亲手下去解救自己,并责备父亲不该下手过狠……这么想来,自己那天的虐父行为,其实更可以用古希腊历史中俄狄浦斯“恋母弑父情结”来予以非常合理的解释,无关政治,完全人性,是一报还一报,打我屁股,掴你脸颊,都不必忏悔,大可以忘却,忘却不了,付之一笑,如此一路想来,真是身心大畅。于是顿悟,你政治运动里整过人吗?最佳的心理放松路径,不是自责与忏悔,去努力论证那些运动都是历史的必然、必须、必经就是;你在关键问题上撒过谎吗?最佳的自我慰藉方式,不是自我道德裁判,而是论证出世道变易中,所谓“坚持说真话”乃虚妄之道,是自我出局的懦弱,而善于造出“必要的谎言”倒是生命力强健的表现……

夏家骏写成那长长的博文,重读之后,竟至摇头晃脑,自我表扬激励:果然江郎并未才尽,在这世道里还大可放马驰骋!

电话铃响,抓起电脑边的电话,是林倍谦打来,说是那天幸会后,覃先生、尼罗,都感到意犹未尽,希望能再把他约去会所,大家继续畅叙一番,“围绕中国向何处去这个大话题,热热闹闹地大吵一通”!哎,这电话来得真是时候,夏家骏正处在思维最活跃、自我感觉最优秀的状态,喜悦地回应:“好呀!几时?听你召唤!”

51

把努努送回家,庞奇开车回自己下榻的酒店。天已经黑了。那天下了雨,路面状况不好。尤其是在郊区的那一段途程,路面坑洼不平,雨水泥浆把车身溅得很脏。到郊区去,是跟努努寻觅一处可以经营苗圃的处所。麻爷赠的那套单元已经装修完毕,但是庞奇和努努还并不打算搬进去住。他们打算还是把郊区的苗圃先开辟出来。经过几次寻觅,这天终于可以确定下来。是远郊水库附近的一个农家院及其附属的菜园。那宅基地的主人开上出租车,当了的哥,全家都迁到县城去住了,就把农村的这个地盘拿来出租,庞奇努努跟那的哥洽商,最后双方达成协议,庞奇努努一年付三万元,租用期暂定五年。签好协议,回程路上,庞奇努努都很高兴。虽然将那片地方改造成一个像样的苗圃难度不小,尤其是需要不菲的资金,但是他们总算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落脚之地。这样一来,倘若必要时退回麻爷给的那套房,心头就更加无所谓了。

庞奇的车子开到离酒店不远的一条街上,忽然车前有人挥舞着大抹布拦车。庞奇就知道那是洗车的“野战军”。庞奇开的是公司的一辆马自达,自然是麻爷应允他随意使用的,平时洗车,都是公司配了卡,到正规的汽车美容店去,完成一套所谓的“电脑洗车打蜡”程序,最后刷卡结账。这种洗车“野战军”虽然收费很低,一次十元,甚至还可以再往下杀价,顾客多半是出租车司机和一些低档私家车的车主,庞奇从来不理睬他们的。但是这天庞奇开的车实在也太脏了,看出去拦车的又是个妇女,庞奇心想如果不是生活十分困窘,一个妇女也不至于这么黑灯瞎火地跑到街上来挣这个钱,于是就停下车,还没钻出车子,那妇女就趴到前盖上用那块湿毛巾擦拭起来,那是怕车主出了车又不让擦,挣不到钱。

庞奇下车后问:“你要多少钱哇?”那妇女边擦边答:“五块八块您看着给。”庞奇不禁说道:“怎么才要这么点儿?你们的行规不是一次十块吗?”这时走过来一位男子,看那模样年过花甲了,身板却十分硬朗,也拿着块大抹布,擦拭起顶来,那男子边擦边说:“你这车太脏!你得给十五块!”庞奇就问:“你们两口子呀?”那女的刚吐出个“不”字,那男子就抢着声明:“是呀!怎么着?”庞奇再看看两个人,忽然,觉得那妇女有点眼熟,谁呀?啊呀!那不是姿霞吗?她不是有个伤了腿的丈夫吗?难道那丈夫死掉啦?正疑惑呢,就听马路牙子上头,人行道树底下,有个人在招呼:“换块抹布吧!”循声望去,那里有个男子,坐在一个自制轮椅上,守着两只大水桶,还有晾在两棵树之间牵起的绳子上的几块大抹布,显然他们三个人一起组成了“洗车野战军”。如今轮椅有的售价并不高,但是那男子坐的是用一把旧木椅装上小铁轱辘自制的凑合着用的轮椅,就说明是生活在最底层的穷苦人。再细看,那轮椅上的男子一条腿分明只有半截。他才该是姿霞的丈夫啊!那轮椅上的男子又招呼擦车的男子:“司令!换抹布来!”那“司令”就过去,把用过的大毛巾交给轮椅上的男子,那男子就弯腰在一只水桶里整顿那块用过的大毛巾,而“司令”就取下一块洗晾过的大毛巾,再去擦车……

姿霞和“司令”擦完外部车体,又打开车门,擦拭车门里侧和车内地面,所有地垫都取出来先抖擞再擦拭,然后放回,动作十分麻利,效果相当不错。完了事,庞奇拿出一张二十元的钞票递给姿霞,姿霞没接,庞奇就递给“司令”,没想到“司令”也不接,而是用下巴指点,于是庞奇就过去递给那轮椅上的男子,只听“司令”说:“找他十块!”那男子就拉开腰包拉链,收进二十元,取出十元来,庞奇说:“不用找!”姿霞和那男子就道谢,“司令”却不吱声。

开车离去前,庞奇忍不住问姿霞:“老乡,原来住处火烧了,现在住哪儿啊?”

姿霞说:“搬到南边,房子更糟,租金倒还升了。我们现在三个人一起住。那天大火,要不是‘司令’把他背出来,一定烧焦了!”庞奇劝道:“这边生活费好高,其实,你们这种情况,倒不如回乡里去……”姿霞叹道:“回乡里去?乡里快拆光了!”庞奇有好一阵没跟乡里父亲联系了,父亲不用手机,在市里开武馆的叔叔有手机,一般都是跟叔叔通话转话获得父亲信息,但是跟叔叔也有好一阵没通电话了,如果父亲那里也在拆,叔叔应该主动给他来电话报信呀,弟弟也是有手机的呀,还有什么事情比拆房更重大呢?应该是,姿霞他们那个乡挨拆了,父亲那个乡还能幸存吧?啊,也许是,麻爷的规矩多,外界的电话,往往打不到他常用的手机上……道完“谢谢”,庞奇上车,朝前开去,姿霞那句“乡里快拆光了”,如同一根刺扎在他心上,把他一天的好心情完全破坏掉了。他看看车上的时间显示,这时候叔叔应该已经睡觉了,那明天一定要主动跟叔叔通个电话。

52

那间闺房,如果是不知底里的人进去,会以为是个儿童间。到处摆放着大大小小的Hello?Kitty,也就是凯蒂猫,有的是单纯的玩偶,有的是靠枕、坐垫、提包、座钟、揩面纸盒……

海芬把冯努努约到将军楼她那闺房里,一见面,海芬就神经兮兮地把门关紧,绷紧身子,直截了当地问:“努努,我会不会生孩子啊?”

这话把努努吓了一跳。定住神,努努也直截了当地问:“你跟尼罗上床啦?”

海芬死劲点头。

两个闺密坐到沙发上,努努把一个粉红色的凯蒂猫靠枕抱在怀里,再问海芬:“他没用套?你也没要求?”

海芬告诉她:“我自己愿意的。他没做错什么。可是我不要生孩子!”

努努问:“你怎么见得你就要生孩子?才多久?”

海芬说:“半个月了。本来上周三该来例假,可是今天又周六了,还没有。你说是不是怀上了?”

努努说:“你学医的啊,又在医院上班,倒来问我!”

海芬说:“我学的是妇产科吗?我该去问医院的人吗?”

努努心里不是滋味。没想到海芬竟先尝到*的滋味了。自己跟阿奇,随时可以的,却都把那极乐郑重地留给了新婚之夜,阿奇也是,你是*老手了,到我这里,又矜持个什么?肯定的,是受他那薛伯的古典人文精神熏陶太甚!瞧瞧人家尼罗,不古典,很现代,甚至是很后现代,海芬才见他一面,第二面就上床了,还不带套,追求“原生态”,不愧是诗人!

努努劝慰:“芬芬,就算真的种下珠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尼罗不要,你也不要,刮掉好啦!”芬芬这种叫法,只有努努和力力在特殊的场合,才会唤出。

海芬点头:“一定刮掉。瞒住楼下那两个很容易的。也不必告诉尼罗。”

努努奇怪:“为什么?应该告诉他。”

海芬撇嘴:“我再不要见到他。”

努努问:“你从爱他,变成恨他啦?”

海芬不看努努,只盯住对面橱柜上那凯蒂猫造型的座钟,告诉努努:“我原来那是爱他吗?现在觉得,是崇拜,并不一定是爱。现在我也不恨他。为什么要恨他呢?我自愿的。我只是奇怪,怎么跟他上了床,他脱了衣服,我觉得他一点没有诗人的范儿,怎么跟餐馆里跑堂的一样,平庸,猥琐……”

努努笑了:“也许,男人脱了衣服,全一个德行。”

海芬斜眼看她:“你那个阿奇也是?”

努努思索:“他,对我来说,不仅是个男人……”

海芬追问:“那他是什么?”

努努坦白:“不知道。真说不出。”

海芬站起来,拿过一样东西,递到努努手里,开始,努努以为是个酥松的面包,仔细看,是本书。

海芬告诉她:“尼罗的诗集。”

“诗集?怎么成了这种怪样子?”

“我要烧了它。搁到微波炉里转,没毁成。”

“搁微波炉里转?”努努笑出声来,“芬芬,亏你想得出来!”

海芬从橱柜上抄起一个小型的凯蒂猫摆设,胡乱地扔到地板上,再坐回努努身边,命令:“你帮我烧掉!还有好几本,我都不要了!”

努努问:“你原来不是喜欢得不得了吗?当宝贝似的。”

海芬把双手背到脑后,倚着沙发靠背,双腿伸直,轮流上下摆动,冷冷地说:“原来喜欢,不后悔,就是喜欢过嘛!现在觉得真无味!”

努努叹息:“上过床,就无味了!你真不该那么性急,抻一抻再上床,岂不多喜欢些时候!”

海芬点头:“确实,急什么?我原来可不是什么急性子,你跟力力都知道的。”

努努也点头:“当然。不过你的这段经历也真有趣。原来人的喜好厌恶能这么样地转换!”

海芬把双手放回前面,坐直了,解释说:“能不厌烦吗?尼罗跟我上完床,又来了,满嘴‘爱族主义’,原来我是多爱听他讲‘回到屈原’呀什么的,可是,从床上下来,去了趟卫生间,不知怎么的,我就烦透了!可是出了卫生间,穿衣服的时候,他还没完没了地满嘴政治,跟我说什么:不能丢了你们前辈打下的江山!我的前辈打下了江山?你是知道的,我爸只指挥过军事演习,根本没打过仗……”

“打江山是爷爷辈的了。”

“爷爷?他早没了,我根本没见过。可我知道,他不是老红军,是个小业主。”

“尼罗那是泛泛而言。”

“我最烦泛泛而言了。那天,你跟力力都在场,你还记得吗?那个什么覃教授,也是不停地泛泛而论,真烦死人!”

努努把话题转开:“力力一定是赶紧出境了。也不知她把那超市经营得怎么样。我妈跟她妈。当年一个产房,前后脚分娩,缘分不浅,出院后还联系过一阵,后来断了,我妈说人家那么发达,去凑什么热灶火,现在他家出事了,我妈就想去看望看望力力她妈,可是根本联系不上……”

“可不是。力力的电话,她妈妈的电话,倒是全开机,可是打过去,死活不接,她们能知道电话都是谁打的,咱们却不知道她们究竟怎么了。发短信也不回。看来是要跟我们断关系了。”

“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

“《红楼梦》里林黛玉的话吧?”

“不是,是个丫头说的,叫林红玉。”努努叹息完,望着海芬,又回到最初的那个话题,“你别是自己误会自己了吧?说不定明天就来红。那就证明,不过是一场虚惊!”

“虚惊?我没惊。只是觉得空前无聊。不要尼罗,我可又拿什么来解闷呢?”又命令,“他这诗集你拿去给我烧了吧!”

努努说:“烧!你知道在家里烧书有多难吗?你这将军楼也并没有壁炉,要烧,需要找只大铅桶,搁进去过火,那黑烟还是个问题!没你那么笨的!搁微波炉里转!是不是还想到搁烤箱里烤?熟透了浇上千岛汁,拿叉子叉着吃?依我说,直接扔垃圾桶里不结了!”

海芬就推着努努身子说:“人家就是不愿意那么样做,才想烧的嘛……”

在凯蒂猫的包围中,将军之女海芬始终无法脱离幼稚。

53

又到周四,文嫂来打扫卫生、洗衣服,门铃响后,薛去疾把门打开,只见文嫂身边还有一个小伙子,个头跟文嫂平齐,作为男人算是矬子了,但是非常敦实,眉眼则跟文嫂有相近之处,就猜出来是那赵聪发。果然,那小伙子见到他就鞠躬,说:“感谢大爷救命之恩!”又转身抱起一个有商标的纸箱,很重的样子,文嫂代他说:“知道你们不喜欢喝酒,这是他孝敬的酸枣汁,将就着喝吧,要是顺口,以后每月给您送一箱来!”他知难以推辞,就忙道谢,文嫂先进屋换了拖鞋,那赵聪发自己早穿了鞋套,文嫂将弟娃引到储藏室,赵聪发放妥那箱饮料就告辞,薛去疾挽留:“坐下喝杯茶吧!其实该谢的是庞奇,我自己哪有捞人的本事!”赵聪发说:“替我谢他吧!”再鞠一躬就往门外去,文嫂替他解释:“面包车还停在楼门口,得赶紧挪开,还要给那边味美打卤面馆送酒水呢……”

赵聪发走后,薛去疾问文嫂:“他怎么又给味美打卤面馆送上货了?这边离他原来送货的几个餐馆挺远的啊!”文嫂说:“可不是嘛!谁能想到,在拘留所里,他就认识了那二磙子呢!”薛去疾这就不明白了:“咦,不是奇哥儿给那派出所打了电话,那边同意放人吗?怎么还是进去了?还是我根本就没帮上你们,没把你弟弟捞出来?那还来谢我干吗?那酸枣汁岂不拉我嗓子眼儿?”文嫂就把腿一拍:“嗨呀,我这个弟娃啊,你听我细说……”

原来,那天赵聪发被拘进了派出所,庞奇的电话及时打过去,那边的熟人很买账,又训了赵聪发几句,就打算将他放掉,喝令他:“下不为例!回去好好反省!”可是赵聪发自动要求判拘留,坚决要进拘留所,稀奇!派出所的民警还是头一回遇上这种倔货。怎么着,敬酒不吃偏要吃罚酒,那好,还客气什么!就把他带出门外,要用车押他去往拘留所,民警因为有庞奇来电话的面子,没给他上手铐,他小子倒主动问:“手铐呢?铐上我呀!”那民警还犹豫什么,干脆把他反铐上。这时候那跟他冲突手掌受伤的人,以及那人的几个亲友,都还没有离开,目睹了赵聪发被反铐着押往拘留所的场面,当时赵聪发还故意跟那手掌缝了十三针的家伙对眼,眼里似乎放电,倒把那家伙震住了。所以,不是庞奇没面子,不是薛去疾帮不上忙,是那赵聪发自己,横下心要进拘留所!

“你弟娃是个怪人吧?自找罪受,何苦呀!”

文嫂却已经非常理解,告诉薛去疾:“我也是他出来了,才明白。到那里头能不受罪?他告诉我,带进去先把衣服脱个精光,用那高压水龙头,喷出水来鞭子似的抽你身子,进了号子,里头的老大先把你脑袋往茅坑里按……可是,如今他那一行的,都知道他是打架不要命的,带过手铐,进过局子,蹲过拘留所的,谁都不敢再跟他争地盘了,那被他打伤的,还凑过去给他送礼,讨好,明明比他大两岁,管他叫聪哥,后来干脆躲远处,再不敢在他眼前晃摇了!如今他那送酒水的营生,是越发顺畅了!在拘留所还认识了那二磙子,二磙子不知道那回是怎么的,也在那派出所管片犯了事,薅进拘留所,当然在那里头二磙子没受什么苦,没拘够天数就有人捞他出去了……聪发出来以后俩人就来往上了,如今二磙子把原先送货的辞了,专要聪发跟他合作。大爷,您说聪发这孩子是不是因祸得福啊?”

那天晚饭后,薛恳回来。薛恳他们公司搭起架子后,选在远郊经济开发区落脚。他们的项目可以直接通过试验室派生产品,所需场地不大,除了会计出纳非立即聘用,开始阶段三个合伙人,加上新入股的三个人,一切尽量分工承担,在网上发布了专业人员的招聘广告,也有来应聘的,有的一见是草创的阶段,不愿共同创业,有的虽然有加盟之意,一涉及薪酬,嫌所开底薪太少,都摇头而去。自公司开张以后,薛恳就搬到公司去住了,只能忙里偷闲地回来打一头。

父子二人灯下对坐,交谈时心情都颇沉重。公司所争取的官方资金赞助,还是一张画饼。薛去疾直言:“我帮你打听来打听去,无法证实,那小子真是大人物的孙女婿。尽管我早在饭局上见过他,连麻爷那么有谱的人,也善待他,可是,说到底,那大人物究竟有没有孙女儿,也还是一个疑问。不过,还是不能放过这样一条线索。听说有开发商就因为他的面子,拿到好大一块地。他那样的社会存在,若是真的促不成交易也只算是假的,若是假的能办成事儿那就得算是真的。”薛恳叹气:“真不适应这边。美国那边若不是赶上经济萎靡,我的生活真是平顺。这边模糊区域太大,又真好比是在丛林中搏杀。我从小何尝从你那里得到过拉关系找靠山以及丛林搏杀的训练!”薛去疾任由儿子埋怨。就把赵聪发的故事讲给薛恳听,薛恳听了惊心:“这是什么生存法则啊?谁敢拼命,谁拳头硬,谁不怕坐牢,谁藐视法律法规,谁就是强者,一大片人就服他……那么,理性呢?谈判呢?妥协呢?退让呢?共享呢?……难道后面的这些,不是更好的竞争之道吗?”

薛去疾问:“今天你还回去吗?”薛恳说:“要回去。公司缺了我还真不行。其实我只愿意负责专业方面的事情,当不来什么董事长、总裁,可是,那五位仁兄说,我的股份最多,责任必然最大……唉,现在最大的困难,其实还不是缺人手,而是缺钱,设备、原料等投入后,账面已快见底……不过已经有两份订单,现在要是能马上有一笔较大的资金投入就好了,可从哪里筹措呢?难道去粘高利贷?爸你说过那可是饮鸩止渴啊!”薛去疾心头只有焦虑,毫无襄助之计。

薛恳临出门前,环顾那大约有三十平方米的起居室,忽然口中呐出一句:“其实,换个小点的地方去住,也未尝不可吧?”

薛去疾就觉得,心里扬进了沙子。

54

从会所出来,覃乘行开着自己的凌志车回家去。车里音响放送着美声绅士的专辑,那首《再次坠入爱河之前》是他最爱,设定在轮回播放模式,百听不厌。

听歌,看路,稳进,心头却萦回着在会所的一些片断印象。

有种猜测,那林倍谦,约些人轮流到他会所聚谈,恐怕并非他个人喜欢听各种宏论和辩论,也许,他是有背景的线人……他们交谈的那个空间,会不会有隐蔽的录音甚至是录影的设备?他的背景又是哪方呢?又不由得想起了京剧《沙家浜》里阿庆嫂的那句唱词:“他们究竟是姓蒋还是姓汪?”……不过,我覃乘行反正是不在乎的。其实,到那里接触些哪怕是莫名其妙的人士,听听各种奇谈怪论,也正是我的目的之一。从深刻的意义上说,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线人呢?只不过汇拢的信息,是用于推进社会进步的正义目的罢了!……

……那尼罗,思路、立场的逆转,意味着什么?不是他一个人病了,是一种正在蔓延的病毒……尼罗跟他争论中说,怎么能去崇尚那种小国的小政治家呢?何况那小国业已一分为二,更其渺小了!那么小的空间里的东西,怎么能用来普及于我们这么大的一个空间?那里的历史,特别是知识分子的构成,国民素质,周边状况,和这边根本没有对应点……这边怎么样?已经发生很大的变化了嘛!尼罗举例:他去参加那官方诗人的高规格研讨会,见到� ��某著名西洋诗歌翻译家,那翻译家也曾附和覃乘行一派,在博客上称置身于“中世纪”云云,但是在研讨会组织的游览名胜古迹行程中,兴致极高,宴会后与大家合影,当地文化官员坐前排,那翻译家也没拒绝站后排,留影里笑眯眯的,敢问:那是“中世纪”景象吗?就是当今的西方诗人、学者、翻译家,哪个在他自己那个地方,能享受到这种不用自己掏钱的高档款待?……这些话虽然刻薄,却不能不认真应对啊……

……那林倍谦又请来个搞轴承的高级工程师,据说他们很早就认识,而且是在美国相识的,虽说那薛工是搞工程技术的,却很有人文修养……但是聊起来,那薛工所熟悉的,几乎都是些西方古典文学名著,若跟他讨论乔依斯的《尤里西斯》、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博尔赫斯的《交叉小径的花园》,就马上语塞声怯,而如果要讨论库切、帕慕克、村上春树、品钦、欧茨,那就更惭愧无语了……尼罗就奚落薛工所崇拜的那些文豪:狄更斯“除了小伤感没有别的”,勃朗特姐妹“小肚鸡肠”,托马斯?哈代“只会玩弄巧合”,巴尔扎克“一脑门子金钱”,雨果则是“贩卖人道主义的狗皮膏药”,列夫?托尔斯泰“是个傻乎乎的烂好人”,托思妥耶夫斯基“典型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契诃夫“反庸俗过了头”,杰克?伦敦“除了《热爱生命》及格其余的文字全是垃圾”……当时那薛工听了,脸都气白了!……这位薛工颇值得同情,但也有令人厌烦之处,林老板约大家来,本是清谈一通嘛,他却不知道为什么总岔出去,一再跟林老板絮叨什么生物试剂的市场,又是什么如何能弄到低息贷款,又是什么房屋抵押的风险系数,林老板也不能不应付他,唉,好端端的高级精神宴飨,撒进好些红尘的胡椒面!……

……那个夏家骏,搓着手,满面红光地晚到,嘴里道“对不起”,其实很以自己见了个什么要员,刚从那府上过来而引为自豪……夏某人虽然狗屁不通,却是个值得关注的人物,因为他的站位与话语系统似乎都很“正”,有的“道理”官方还并没有说到那个份儿上,他却索性“把话说破”,倒很有参照价值……

……那林老板,还约来一位台湾老板叶先生,叶先生的典型言论是:“在商言商,这里给我商机,给我优惠,让我赚钱,我当然要说好!他们让利于我,希望持续!至于他们究竟是不是也让利于民?我就不甚清楚了!当然啦,我是地方政协委员哩,我在会上就敢于提交货真价实的提案,呼吁当局对那些觉得吃亏的族群,实行让步政策,历史上不少朝代,都有实行让步政策的啦,你让让步,对你自己有好处嘛,总不让步,弄不好,那就不是让步的问题,是让位的问题啦!我很尖锐的啊!呵呵呵……”叶先生的言论固然尖锐,但正如他自己所说:“不懂政治!不弄政治!除了赚钱,我就吃喝玩乐!”确实也是,他那尖锐的话也就几句,之后就并不听取别人的议论,只坐在沙发上跟有个叫什么薇阿的女士调情,为什么不用发短信或者上网使用QQ去交流呢?什么素质!烦人……

……至于林老板,他组织清谈,自己发言却不多,只是表示:“支持渐进式,小碎米步,稳中求进,乱不得,乱不得,当然啦,也退不得,退不得。”看来此公在这边,比那叶先生更如鱼得水……

覃乘行自己呢,抱着锲而不舍的精神,跟他们讲述自己的观念,倒不是要说服谁,谁能说服谁呢?他是借那交谈,进一步梳理自己的思路,同时,也在交锋中磨砺自己的坚持点……

中国向何处去?真是各有各的方向和目标,达于共识难矣哉,求取最大公约数好去比破解哥德巴赫猜想!

覃乘行脑际正回旋着会所里所见所闻,忽然发现车前有人挥舞着什么东西,仿佛是红旗,要将他拦住。啊呀不好!他知道近来“爱国贼”多有越轨行为,他开的是日系车,那尼罗和夏家骏,都声称“当今世界最坏的是美日”,社会上反日情绪更浓,搞不好他是“秀才遇兵”了!如果真对他的车开砸,他是下车拍照,还是躲车里自保?如果不拍照,如何理赔?要不要报警?慌乱中,也没有勇气将车子硬开过去,只好刹住。隔窗望去,才看清拦车的是个妇女,农村来的模样,所挥舞的,并不是红旗,而是一块红颜色的湿浴巾,这才恍然大悟,是那种野路子的擦车收钱的人。这样的人是可怜的啊。覃乘行就下了车,问:“你是不是要给我擦车啊?”那妇女未及答言,另一个比自己年纪大不少的男子走过来,手里握住一个大车刷,回应道:“我们只收十块钱。”

覃乘行见那妇女就要动手擦拭,打个手势阻止:“别别别,我可以给十块钱,但是你们这种擦法,太粗鄙啊,弄不好会把车的表皮拉伤的。我这车的保养,都是到正规汽车美容店去进行的。”

那男子拉住那妇女,再跟他挥挥手,意思是“那你就走人吧”。

覃乘行就蔼然地对他们说:“你们为什么非要这样法外生存呢?”

那妇女听不懂他的话,那男子却明白他的意思,鼻子里哼了两声,骂道:“法外?如今法内的才混账呢!你别也是个走资派吧?你倒在法内,生存得人模狗样的!你看看,被你们剥削压迫的工人,是什么样的生存状态!”于是往人行道上一指,覃乘行就看到一个坐在自制轮椅上的断腿男人。那景象,跟一个来小时前那会所里的种种,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同一个都会,却贫富悬殊如此!覃乘行生出恻隐之心,掏出一百块递过去,那妇女要接,那男子挡住,鄙夷地说:“搞经济主义吗?去你的!”

覃乘行就问他:“你,当年的红卫兵吗?”

那男子回答:“想当。可我那时候已经不在学校,不是学生,进工厂了。”

覃乘行就又问:“是造反派吧?”

那男子把胸脯一挺:“不错。人还在,心不死!”

覃乘行心有快意。一直想摸清如今社会上这种人究竟还有没有,有多少,一直不得要领。今天倒真是巧遇。

覃乘行跟他们说:“如果,有了健全的法制,当然不是恶法,是善法,首先保护你们这个阶层利益的,让你们投票,你们是投给谁呢?投给保证按法律办事的,还是投给保证给你们好处的?”

那男子毫不犹豫地回答:“投给永远忠于心中红太阳的那位!”

覃乘行就觉得通体清凉。

再开车走那最后一段路时,覃乘行关闭了美声绅士的演唱,心头只有“还很遥远,很遥远啊”的喟叹。

55

独自在家,原来悠然自得,如今总惦记着薛恳他们公司的运转。总算应付了两个订单,并且有一单按合同划了款,另一单拖拉,去起诉他们赖账?律师费出不起,只好反复催要。三个最初的合伙人,全都不领工资,但资金的周转,捉襟见肘。如何走出困局呢?……

薛去疾坐在起居室沙发上,开着电视,遥控器转了几圈,仍无可观的节目。于是去启动音响。想起那天被林倍谦邀往会所聚谈,被那尼罗奚落了一番,着实恼怒。当时不好发作,回家生了好久闷气。但是扪心自问,自己的视野,恐怕也确实应该展拓到古典以外。文学不去说它了,就音乐而言,外国的也总是只觉得莫扎特、贝多芬、柴可夫斯基等悦耳,中国的则总是觉得只有《春江花月夜》《牧童短笛》《二泉映月》可听,当然,《春江》《牧童》《二泉》也算不上古典,准古典吧……自己也不是没有西方现代派音乐的CD啊,于是找出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听了几分钟,便难以忍耐,快进到另一作品《彼得鲁什卡》,只几个音节便觉得简直噪音,关掉音响,气呼呼去书房,打开电脑,胡乱搜索,于是就搜到一位著名的文艺理论家最新的高论:回到古典、复归童心!顿觉醍醐灌顶……

电话铃响,看来电显示,知是老伴在那边打来,拿起移动分机,在单元里走动着接听对话,双方都报喜不报忧,“老样子吧”,能老样子就是喜啊!那边梅菲跟老伴究竟处得如何?老伴不说,他也能估计出个八九分,应该只是过得去吧!老伴无意中说起,前天社区有人打电话来,提醒他们家,舍外的邮递接收筒下面的玫瑰花长疯了,那样会刺伤邮递员的手,应该赶快处理!她也就没跟梅菲提这件事,自己慢步走到那邮筒前,修剪了玫瑰花,结果手被扎出了血……老伴是用诙谐的语气讲给他的,表示平淡无奇的“老样子”里头,也还是会有趣事的。他就讲起小时工文嫂小弟弟赵聪发的故事,意在说明,这边竞争如此激烈,但恳恳他们的公司,还在良性运转,请那边大可放心……双方都知道恳恳和菲菲一定会有通话交流,但他们究竟感情有无变化,则双方从眼前的晚辈那里却简直猜度不出来,能维系就好吧,有两个小宝贝哩……

通完越洋电话,薛去疾顺势又落座在沙发上,一直并未关闭电视,只是设置为静音,随便那么一望,正播出一档法制节目,那戴着手铐的罪犯怎么那么眼熟?忙用遥控器打开声音,呀,是那电工小潘!报道说,他入室盗窃,事主发觉,他竟下手勒毙了那事主,然后携款逃逸,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终于在一处地方逮住了他,他也直供不讳,他所杀的事主,是个独居的演员,年纪不小了,他供认,此前因维修电器跟那事主有来往,事主也主动邀他去做过客,但那天他是从窗户爬进去的……那段报道只有几分钟,最后几句是那罪犯已以故意伤害罪被判处死刑,然后是主持人的小评论,提醒人们尤其是独居的老人,不要随意交往不知底细的人,尤其是社会闲杂人员……薛去疾看时心脏突突跳得好猛,节目完了他关闭电视,在沙发上呆坐。回想起来后怕。那小潘一度就坐在这张沙发上,把身子紧贴着他呀!小潘的媳妇,还有三个女儿,还在家乡吧?今后怎么度日呢?这小潘也确实兽性十足,他和那演员之间,会不会还有另外的故事?他从窗户爬进那个单元!想到这里,薛去疾挣扎着站起来,到各处窗户巡视,就想起来,那回奇哥儿查看后,指出来过,书房和卧室的飘窗外,如果有人顺着空调室外机往上攀,那是可以潜进他这个单元的!亏得小潘已经伏法了,要不,死的可能就并非那个演员,而是他这个高工!但是,社会上还潜伏着另外的小潘啊,不防范,怎么行呢?但又该怎么防范呢?恳恳这方面也是无知无能的,看来还得唤来奇哥儿,让他切实地帮助!

晚上薛恳来电话问候。儿子再忙,不回家时,总要来个电话问候。他跟往日一样说“好”。但那晚他久久失眠。眼前总有小潘的影子在晃。无论如何,那曾是条热乎乎的生命啊。他试图以大悲悯的情怀来包容小潘的灵魂,但那天小潘那些下流的举动,又浮现在他眼前,令他恶心,就苦苦思索,人的灵魂,究竟有无?灵魂差异,如何形成?有差异的灵魂,如何相对、相处?这比“中国向何处去”,更值得探究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