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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窗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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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依旧在红泥寺街流淌。街角果棚生意依旧不错。

顺顺媳妇去那楼盘A区给钟太太送水果,门口保安告诉她:“搬走啦!”顺顺媳妇不大相信:“你新来的吧?住得好好的,怎么忽然就搬走?她的预付款才消化掉一半,剩下的难道送我啦?”门口保安越发爱搭不理:“你有便宜占还不好?跟你说搬了就是搬了。”

顺顺媳妇只好把一箱水果再搬回去。顺顺听说,不以为意:“说不准哪天找来,她要退钱也行,都算成果子搭配着让她装汽车后备厢拉走也行。咱们生意也不依赖她一家。”

说着话,那成全他们占道搭果棚的“铁人”余先生来了,顺顺媳妇又跟他叨唠钟太太搬家的事情,她记得余先生是认识钟太太的。余先生听了却说:“哪个钟太太?跟我有什么关系?”顺顺就把准备好的一兜鲜果递他手里,最底下照例压着一个信封,不过里头装的好处费早两个月就已经涨到2000元了。余先生接过去,忽然来了句:“他们是他们。我们能有什么事儿?”转身走了。

薛去疾进棚买葡萄,顺顺给他推荐浙江产的巨峰,说保准甜。薛去疾跟他闲聊几句,说那边巷子里大火以后,顺顺他们原来住过的那间屋里的石碑,应该烧不坏,也不知道还在不在,说是有个美国的林先生,前些天又会过的,也对红泥庵感兴趣,抽出空儿,还打算让他带去看碑呢。顺顺就说:“碑准定还在,只是你可莫往里去了!”顺顺媳妇告诉他:“前些日子有杂工进去,听说是将就着又盖了些小房子,也不知道租给谁,谁还愿意去那里住呢?”薛去疾说:“就是大半空着,也总有看院子的吧,进去找到那碑看看,给点钱都行,怎么不能去呢?”顺顺就摆手:“薛先生莫去莫去!这边的人,连二磙子都不往里头去。那天我去给金豹送果子,路过那巷口,就有保安以为我要进巷子,横眉竖眼把我往外轰。”顺顺媳妇说:“可不是。那天我还见那个叫二锋的,车子停在巷口,亲自在那儿也不知道指挥个什么。”薛去疾说:“二锋,那不是麻爷的人吗?”顺顺说:“可不是。那巷子里头虽然是些个烂砖破瓦,论起来顶头的老板还是麻爷。麻爷谁惹得?”薛去疾说:“那麻爷我饭局上见过的。他事业铺得那么大,还在乎这么个破旮旯?不是老早市里就规划成森林公园了吗?”又倨傲地宣布,“我可以直接联系麻爷,让他派二锋陪我跟美国的林先生去看那碑。林先生现在有好神气的一处会所,麻爷高了兴,把那碑赠给林先生,移到会所去立着,也是可能的。”正说着,忽然一股强烈的香水味道袭进鼻翼,是那金豹歌厅的薇阿跑了进来,大声吆喝:“顺哥,给我拿个榴莲,要个儿大的,裂了口的!”顺顺媳妇就打趣:“不怕稀屎味儿啦?要大的,你一个人吃得下?”薇阿就说:“赌输了!罚我来买的!真是‘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顺顺两口子听不懂她最后那两句说的是什么,薛去疾听了,虽然忍俊不禁,倒也佩服她那背唐诗的能耐。于是猜出眼前这位就是奇哥儿讲到过的那位薇阿。顺顺就顺便问薇阿:“这位薛先生要进巷子去看红泥庵的碑,你说现在进去方便吗?”薇阿拿眼上下打量薛去疾,半吞半吐地说:“不方便吧。白天还消停,到夜里,顺顺你们反正撤了,我们可真受不了……狼嚎鬼叫的!……哎呀,天机不可泄露……我也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翻眼皮,大概是想引两句唐诗,想不出来,接过顺顺递给的榴莲,抛了句,“以后一打趸算!”就又风风火火跑了出去。

薛先生提着葡萄走后,顺顺两口子又忙着接待别的顾客。

天暗了下来。路灯亮了。

忽然听见那边巷口有怒吼的声音,就见有个男子从巷子冲出来后,疯跑过街,正好从果棚外头飞跑过去,后头就有另一个男子,紧追出来,吼着:“你找死!你跑哪儿去?你给我回来!”也从果棚外头掠过。那时候果棚左右有些无照摊贩已经摆上了摊,那疯跑在前的撞倒了一个卖烤串的摊儿,火星子乱蹦,吓得顺顺两口子心紧,那卖烤串的堵住追的那个,揪住他脖领子让他赔钱,顿时乱作一团……顺顺两口子招呼棚里的顾客:“先别出去,哎呀,这算怎么回事呀!那边一场大火烧个精光,这边再燃起来怎么得了?”顾客都朝外望,都不敢马上出去。外头乱了一阵,那疯逃的肯定逃成了,那追他的究竟是继续去追还是另想法子,就闹不清了。那卖烧烤的居然又恢复了他的摊位,也不知道那些在地上滚过的烤串还能不能再卖出去……

等棚外恢复常态,棚里的顾客才散去,顺顺跟媳妇说:“咦,怎么跑过来的那个人,那么一晃,那张脸,好像是庞大哥啊!”媳妇就笑他:“你眼花也不能瞎认人啊,只有庞大哥擒拿别人的,哪有让人家穷追的?”可是顿了顿,却又歪着头寻思,“那追他的,脸那么一晃,我也觉着有点子熟哩,对了,追的才像庞大哥……可庞大哥一贯手到擒来,哪有笨得撞到烤串摊上的?”又有顾客进来买水果,两口子就把刚才一幕撩到脑后,忙去招呼。

街那边,斜对面,味美打卤面馆门口,停下一辆面包车。那是赵聪发给二磙子送啤酒来了。赵聪发已经雇上了伙计,那伙计往里搬运酒水,又倒换回放置着空啤酒瓶的塑料筐,伙计干完那些活计,跟赵聪发说:“聪哥,这面馆老板还派我干别的,我可不干。”赵聪发问:“他还让你干什么呀?”伙计告诉他:“让我把一大桶折罗,就是这里顾客吃剩的烂面条下酒菜什么的,送到巷子里面去。那桶一走近就臭烘烘的。咱们有那个义务给送进去吗?”赵聪发听了就去问二磙子:“嘿,磙子哥,你在巷子里养了猪还是怎么的?派我们什么臭活儿?”二磙子吐出烟圈,啐口痰说:“兄弟,我也是没办法,人家求了我,我也不好拒。也不会老让你那伙计受委屈。今天就帮个忙吧,到里头自有人接过去。你那伙计春运时候回乡的车票,也包在我身上嘛!”赵聪发就去命令那伙计:“磙子叔管你春运时候车票呢,就去一回吧!”那伙计只好捏着鼻子去做那件事……

那晚天上没露出月亮。昏暗中,红泥寺街的芸芸众生纷纷在延续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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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麻爷跟庞奇交代过,他尽管忙自己的私事去,不到万分必要,不会招呼他派他任务,庞奇也确实有两个多月只顾装修那单元和往郊区寻觅可开辟苗圃的地点,但是,他是聪明人,感觉到与其说麻爷是关心他的婚事,不如说是要借机削减他的重要性,看得出,麻爷是要让二锋取代自己,那二锋偶尔出现在他眼前,尽管还是“庞大哥”“大哥”满亲热地叫着,但是那眼光里,显然少了些往日的畏惧,添了些得意甚至傲慢。

就在那天红泥寺街巷子外头出现一个疯逃一个怒追的情景的第二天下午,二锋接到庞奇电话,约他晚饭后到金豹见个面。二锋本想跟庞奇另约个地方,但是庞奇大有麻爷那说一不二的气派,约完就断了线,再打过去,就已关机。二锋心里有些个不安。这些天,最怕的就是庞奇到金豹这边来,就是庞大哥去找他那个什么薛伯,不到马路这边接近巷子的地方就好。庞奇也确实多日不进入这边的空间。没想到这天庞奇突然要到金豹去。是庞奇知道了什么吗?谁泄露给他的呀?要不要把庞奇的这个动向,跟麻爷汇报呢?但是,琢磨来琢磨去,又觉得,依庞奇那脾气,倘若他真的知道了什么,也不会忍耐到晚饭后,况且庞奇在电话里说了,让他把庞奇放在公司值班室抽屉里的一个旧手机给带过去,那口气听去跟往常跟他交代事情没多大区别。庞奇、二锋他们都使用着两个以上的手机,每个手机里的通讯录会不一样,二锋偶尔也会因某个电话号码正使用的机子里没有,而换另一个手机来用,之所以不把各个手机的通讯录复制得一样,是因为麻爷有令,让他们随身常用的那个手机里,只许有公司允许的号码储存,凡非储存的号码,打进来概不能接,若回应,可用另一手机试探。寻思的结果,二锋决定,庞奇约他金豹见面的事,且不惊动麻爷,晚饭后在那里见了庞奇,再见机而行。只要挨过这晚,把那事瞒过庞奇,应该也就天下太平。

二锋匆匆吃了个晚饭,就赶紧去金豹歌厅。到了一看不对头,怎么门口停着辆中巴。他认出那是糖姐弟弟唐广立的车子。不像话,怎么天都没黑,就开来了,而且大摇大摆地停在金豹门口?

二锋快速通过玻璃楼梯上去,只见薇阿坐在原来糖姐的那个位置上,低头修理指甲。薇阿闻声抬起头,见是他,嫣然一笑:“瞧你一头的汗!”二锋问:“糖姐呢?”薇阿说:“业务上的事情,找我就好。如今我是妈咪。糖姐下月一号起就退休了。”二锋当然知道,麻爷已经把一家服装店交给了糖姐,去当经理,还占股份,但是他现在要解决的事情跟歌厅经营无关,所以逼近再问:“糖姐在哪儿?”薇阿就低头依然修理指甲,口中吟出:“言师采药去,云深不知处!”这时从有的包房传出的那蹩脚的卡拉OK声的间歇里,他隐约听到了糖姐的声音,就转身自去寻觅糖姐,结果在最后一个包间里找到了。

只见那包间里有四个人。糖姐是熟人,糖姐的弟弟唐广立原来不熟,这些日子里也混熟了。还有两个人,一位壮年男子,一位被称作徐主任的中年妇女,刚认识没几天。只见唐广立站着,很生气的样子,指着那徐主任鼻子吵嚷,糖姐也站着,大声劝解他兄弟,让他冷静。那壮年男子只坐在沙发上,双臂抱在胸前,那模样,确实有几分跟庞奇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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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红泥寺街那几条巷子里起火灾后,先成一片瓦砾场,成为流浪猫狗和最没有办法的流浪汉的栖身地。没过几时,就有人来将流浪汉驱走,一些来不及逃遁的流浪猫狗则被捕捉,被卖到本地及外地的某些餐馆成了饕餮客的盘中餐。花最低的工钱雇了些杂工,在那瓦砾堆里又搭建起一些简易的平房。有人说那是麻爷下面隔了几层的人物干的事儿,但糖姐、二锋都知道,其实一切方面,包括细节,全在麻爷亲自掌控之中。又雇了几个刑满释放人员,成为那片简易平房的所谓管理人员,其实是私设了收容所,说白了也就是监狱,正式的收容所和监狱总还有些人间味道,这片空间简直像是地狱。

这片空间里收容关押的是些什么人?是小地方来的上访者。多是因为强制拆迁不愿不服,先往本地衙门去拉横幅、举纸牌,激烈的往身上泼好汽油,手里捏着打火机,哇哇叫,率先被制止逮走,更有跪成一排,哀哀哭泣的,先不理他们,后来也被清走,但就有那么一些对大都会衙门和官员抱有希望的,还是结集起来,跑大都会上访。于是一些地方,截访成了工作重点,成立了专门的办公室。往往是,东堵西截,依然有那么一些人员跑到了大都会里,于是办公室主任就会带几个人御驾亲征,来设法把上访的人员弄回原地。庞奇疏于跟老家的父亲弟弟联系,竟不知道,他家乡也因强拆,闹了起来,他的父亲弟弟,全参加了来大都会上访的行动。庞奇的弟弟三锥子扎不出一句话来,虽使用手机,但很少主动给哥哥打电话。庞奇的父亲没有手机。庞奇跟乡里的父亲弟弟联系,一般都是通过在县城里开武馆的叔叔。前些时他也曾给叔叔打去过电话,问乡里的父亲弟弟的情况,叔叔只简单地告诉他:“都好都好,没事没事。”他也就信以为真。哪里能想到,乡里十几个人,有男有女,其中包括他的父亲弟弟,前些天已经来到大都会,企图到大衙门去上访,但还没接近那大衙门,便被拦截,给强制带到了红泥寺街那巷子里的黑监狱。更让庞奇想象不到的是,他那叔叔,竟贪图名利,被聘任为那个办公室的副主任,其实只是挂了个空名儿,但每协助截访一次,可获3000元劳务费,可叹他那拳脚功夫,全用在了乡亲身上!在这次涉及自己出身之乡并涉及亲哥哥亲侄子的截访行动中,庞奇叔叔内心也很有一番挣扎,并且试图让他哥哥侄子得到某些优待,但为虎作伥,终究无耻,倘若庞奇有知,何以面对?他心里惴惴不安。他只盼今晚能顺利把乡里的上访人用那中巴车遣返回原籍交差。

把乡里来的上访人员截获以后,强送到那有红泥庵横碑的一排平房里,男女分开关住,若想喝水,只有自来水,吃饭,就从巷外二磙子那面馆提一桶折罗来,爱吃不吃,有的人提出来自己拿钱买水买饼,不允许,庞奇那叔叔单给他哥哥侄子送去瓶水和面包,但他哥哥侄子非让他给关押的人每人冲好一碗方便面送去,那瓶水面包坚决不吃,庞奇叔叔为难,徐主任则义正词严地宣布:“私自跑来上访是错误行为,回乡以前只能是这样待遇,回去以后一切好说,你们可以进饭馆随便点餐!”

庞奇的弟弟还没成家,但是通过到县城打工,三年前已经为自己盖起了两层楼的住房,现在征用拆除,所给补偿只按三年前的料价算,拿那钱到哪里去再盖再买同样面积的住房?怎么娶上媳妇?心中不忿,却拙于言辞,但他那始终不放松的反抗眼神、倔强表情,对一起来上访的乡亲们是种鼓舞。本来头晚就要拿中巴把他们押回去的,但是,傍晚在准许轮流去简易厕所方便时,他忽然像利箭般逃逸,冲出了那巷子,他叔叔便去追赶,那便是顺顺夫妇等看到的一幕。

糖姐的弟弟唐广立,住在这大都会另一隅,他本来靠一辆二手摩的拉黑活挣钱,也摆过黑摊卖从管理不善的仓库里偷来的东西,省吃俭用,积累起一点资金,买了一辆二手中巴,用它冒充过正规大都会一日游,骗过一些小地方来的游客的钱,也被查获过遭到处罚。后来就跟一家房产中介挂上了钩,那房产中介代外省某海滨城市售卖所谓海景房,那海滨城市知名度不高,但在这大都会散发的小广告印得颇为精美,号称前往看房者可以免费乘车去那里,并提供一晚住宿,还管一顿晚餐一顿早餐一顿午餐,也就是可以免费到海滨城市“亲近大海,享受清新”。于是有不少这大都会的市民,多是退休不久的老年人,参加这个所谓的免费看房二日游,唐广立呢,就以自己那辆中巴,来运送那些看房人,房产中介每次付他2000元报酬,含汽油费,公路收费站的收费可凭单据报销。有一阵,每周能凑两车人去,一个月下来,光开车的报酬唐广立就能净挣个一万二三,如果真有那看房的人签单买了房子,还可以分到提成,这年夏天七月,车酬和提成加起来,突破两万元了。但是入秋以后去看房的人就越来越少,那里的所谓海景房也越来越难推销,上次去那里,晚上住进那边一个宾馆,从窗户望出去,海景楼盘没几扇窗户亮灯,基本上可以说是一处鬼城。唐广立跟他姐姐没有什么感情,两个人同在一个城市混事由,但联系极少。直到麻爷为大背景的这个截访收容点创立,说是要租用可靠的司机来承担往回押送上访人员,按公里数来付酬,糖姐才想起这个弟弟,唐广立那拉人看房的活计正趋清淡,也就很愿意来挣这份钱。在庞奇家乡的这宗截访生意之前,唐广立已经接过几回另外地方的活儿,都是夜深人静装上人,尽快驶离都会,一路上基本上不停,只在最荒僻的路段,准许车上的人下车到路边去,男的一边,女的一边,行个方便,方便完再轰上车,送到那些上访者所在地的某种办公室的院子里,再交给当地的那些人处理。空车返回,也算公里数,唐广立领了钱,立刻就上车驶离。

唐广立头夜已经把车开到巷外,庞奇叔叔主张按原定计划将他们乡里的上访人员遣返回去,徐主任却坚决不同意,说:“你放跑了你侄儿,留下个隐患。万一他惹出什么事,反映到县里,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你不过是个挂虚名儿的,不给你这回的劳务费也就是了,我怎么办?”庞奇叔叔就说:“那小子是个活哑巴,也就是冲气一跑罢了。他那么个虾米,在这么个大海一样的地方,能搅出什么浪头来?我知道,他兜里还有些个钱,到头来,也还是只能买张火车票坐回去,他回去了,我再开导他。”徐主任就斜眼睨着庞奇叔叔:“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不是还有个大侄子在这里吗?那跑掉的,一定是找他哥去了。他们兄弟两个不都跟你学过拳吗?他们联合起来闹事,还了得?”庞奇叔叔就说:“不会的。我那大侄子,跟这边合作方,是一头的。而且他行踪诡秘,我都联系不到他,更不知道到哪里能见着他,他弟弟大海里捞针去?你不要担心那么多!”徐主任就把腰杆一挺:“我是要对县里四套班子负责的!我是讲原则的人!不行!明天夜里再遣返,而且一定要在出发之前,把那小子找回来!你第一个去找!想想他都可能去什么地方?”

庞奇叔叔就找了一天,那才真是大海捞针,哪里找得到?但是那天下午,他正没头苍蝇般在火车站广场转悠,忽然徐主任给他打来手机,说他那侄子自己主动返回到收容点了,但是无论如何询问,总不吭一声。庞奇叔叔大松一口气。这么说,当夜遣返工作就可以启动了。

没想到就在这天晚饭前,唐广立忽然把他的中巴车开到了金豹歌厅门口。他上楼去告诉糖姐,让糖姐转告徐主任他们,夜里遣返的活儿他辞了,因为有人出了更高的价租他的车,况且“那活儿比这个干净”,让徐主任他们“另请高明”。这是糖姐以及徐主任等没有料到的。徐主任和庞奇叔叔在味美打卤面馆吃过东西,就到金豹歌厅K歌,徐主任让歌厅也开餐饮的*。他们本以为可以在那里耗到夜晚,就把上访的人全数遣返,没想到唐广立忽然来宣告辞活,并且马上就要从金豹门口出发,去接那“比这个干净的活儿”。于是争吵起来。正吵着,二锋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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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徐主任来大都会截访,本是个苦差事。她也没有想到,县里头头让她来这边接头后,所提供的收容点竟然如此污糟,只有三间平房盖得还算齐整,里头的设备勉强及格,她可以自己住一间,庞奇叔叔另住一间,几个这处所房东雇的看守合住一间,在房间里头可以用电热壶烧开水,但是哪里有卫生间?要方便,只好出巷子,到金豹歌厅去,因此也就跟糖姐特别地套近乎,徐主任和庞奇叔叔都知道连车带人雇来拉活的是糖姐的弟弟,因之相处也就更加融洽,糖姐也就自费请他们喝些饮料吃些零食,薇阿算账丁是丁卯是卯,但对徐主任和庞奇叔叔,还能笑面相对。糖姐跟他们解释,旁边巷子里的那些房子虽然简陋,可在这个大都会里,属于三不管的旮旯,有利于他们的截访不受干扰。徐主任想想也是。

本以为熬到这天夜里,再把上访人员遣返回去,也就苦尽甘来,没想到突发变故。徐主任就跟唐广立说:“你这人怎么能不讲信用呢?你临时拆台,现在让我们到哪儿另找车辆司机去?做人总该以诚信为本!”唐广立则跟她说:“其实我根本可以不来,打个电话,发个短信,告诉你们我不去也就得了,我现在亲自来辞活儿,够意思了!你们搞这种截访,把一些个良民关起来,不觉得亏心吗?你们也许真是在执行任务,我凭什么非揽这黑活儿,挣些个昧良心的钱?”徐主任就教训他:“唐同志,我们都要以大局为重!”唐广立笑出声来:“同志?谁是你同志?你当我不知道同志是什么意思?进这歌厅的人,谁不知道同志指的是那些搞基情的人?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唐广立可是个地地道道的直男!懂吗?我可是直男!”糖姐就截住弟弟的话:“成啦成啦,胡诌八咧些个什么啊!你确实不能临阵卸甲,你就是不想再拉这样的活计,今夜再忍一回,从明天起,让他们再找别人。你想想,前些日子我给你介绍这个营生,你那高兴劲儿,按来回公里数算,你挣的还少吗?你就满脑门子是钱,你说吧,那个雇你去干别的那位,这趟能给你多少?比完成这趟遣返多出多少?”又望着徐主任说,“要不,你们就把那差价给他补齐?”徐主任立刻摇头:“我们是正规机构,一切开销都有预算的,讲定多少就是多少,哪有临时加码的?”唐广立就嚷:“你补我差价我也不去!就是不去!这肮脏的活儿给我多少我也不干了,哪怕钱少点,我要接干净的活儿!”徐主任就高声批判:“谁肮脏?你知道你这话错得有多严重吗?……”

二锋就是这个时候进入那个包间的。二锋很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立即调动自己的应变能力。他飞快地盘算了一下,放走唐广立,另从麻爷公司那边派车?不妥,如果公司可以派车,早派了,就是不能留下麻爷跟巷子里的黑收容所有关系的痕迹嘛,现在再找别的黑车司机,也实在来不及,看来还是必须把唐广立哄过来,而且,庞奇恐怕很快就要来了,庞奇应该并不清楚唐广立,在歌厅门外看到那么个25座的中巴,会以为是旅行社运K歌团队来的吧?……思索完毕,二锋就扬起嗓子吼:“吵什么吵?你们知道吗,庞奇马上就要到这儿来了!”

在场的几位,徐主任懵懵懂懂,一时不以为然,那三位却立刻变了脸色。糖姐深知庞奇那脾气,如果他发怒,那会不管不顾,如果知道你害了他的父亲兄弟,他能立马杀了你!唐广立虽没见过庞奇,但是久闻威名,连跟他一样的开黑车的人,也大半都知道有位庞大哥功夫了得,惹不起只有躲开,他知道这回要遣返的上访者,都是庞奇老家那边的,他虽然还不清楚那里面包括庞奇的父亲和弟弟,但是想必庞奇是条热爱乡土、维护父老乡亲的汉子,若是知道他在参与遣返,铁拳头岂能饶过他去?他要辞活,庞奇怎会知道?肯定一锅煮!庞奇叔叔原来在另外三位的争吵中置身事外,只坐在沙发上旁观旁听,尽管也有些着急,究竟还没有触及他的根本利益,但是二锋进来宣布庞奇马上要到,不禁腾地一下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这是万没想到的,叔侄多年不见,难道这次要在这大都会过招?他如何向这个大侄子解释?所开武馆生意越来越清淡,只能靠寒暑假招上十来个学生勉强维持,物价是不断提升,他武馆的学费是不断降低,再不设法赚些外快,如何养家糊口?这份兼差,每月总有任务,对他来说,那劳务费不无小补,此前都是遣返别的乡的上访人员,没想到终于拆到他出生之乡,涉及哥哥小侄,原来死活辞去这次任务,但徐主任跟他指出,他是跟他们办公室签过协议书的,这次可以不去,但必须退回以前各次领去的劳务费!他是实在迫于无奈啊!

徐主任看出另外几位脸色陡变,大惑不解。庞奇要来,又怎么样?

二锋就指挥起来。对糖姐:“你到前厅去迎。务必稳住他。估计他未必知道这边的事情。你告诉他我在这厅里候他,他要的那个手机给他带来了。”对唐广立,“你就说你是送旅行社的K歌客来的。要让他觉得一溜包间里头的客人都是你拉来的。”对庞奇叔叔,“你最好从这后边安全通道下去,不过别胆小怕事溜出后门,就在那储藏室里暂避一时,必要的时候我会叫你上来。”最后对那徐主任说,“你大摇大摆从前门出去吧,遇见庞奇他也不认识你,只当你是个散客。”徐主任还倨傲地说:“我是国家干部。我是有正经工作任务的。”二锋就不耐烦地跟她说:“是呀是呀。你是不怕因公殉职的。你当了烈士我们都到你遗像前鞠躬。”徐主任听了才感受到形势的严峻,转身往包间外头走。

而这时候,薇阿的高跟鞋已经咯咯咯响得越来越重,只听她用唱歌般的声音在说:“他们都在尽里头那间恭候着你呢,哎哟哟,正是:‘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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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初上,戚续光那家餐馆所在的那条街,霓虹灯闪烁,各个店铺门前的车位剩余不多,马路上车如流水,虽是缓流,不过开车的人觉得车子能动,已是福分,人行道上红男绿女的穿梭速度倒比车流快,高楼腰际的超大屏幕正反复播映某种法国化妆品广告,一个美女明星的酷脸特写不时浮现,仿佛在冷冷鸟瞰那好一派繁华盛世景象。

戚续光的餐馆走中高档路线,也兼顾一般市民的中低档需求,翻它的附带彩色照片的菜谱,就会发现并不追求某一特色,是川、鲁、粤、湘、淮扬、本邦、潮州……的典型菜肴皆有,虽然涉及山珍野味、鲍翅蚝燕等的很贵,但居多数的还是精品家常菜,平均价位在48元左右,更有十几种平民菜肴如肉末豆腐、青菜汤钵平均价位只有22元,最低价位的如炝炒土豆丝只卖18元,如果办了会员卡,则一律打折,从八五折至九五折不等,消费超过200元,还反馈50元代金券,可在非假日的午餐使用。由于口碑越来越好,上座翻桌率很高。那天晚上包间全满,散座如无预定则需要等候至少半个多小时,才能被领座小姐引入。

二楼那个有窗户的包间,被老板自己留下了。原来是薛氏父子要在那里宴客,所宴请的主客,是薛恳叔辈的林倍谦和叶先生,另有两位公司所在区的干部,薛恳的一位合伙人也到,戚续光亲自出面作陪。八位都到齐了,薛恳将原来互不相识的一一两边介绍,薛去疾笑对林、叶二位说:“我算是借花献佛,林先生在那么高档的会所赏饭,我哪有那般的回请能力,不过这家餐馆虽没有那么豪华优雅,菜的品相和味道都是绝佳的,等一会儿二位尝尝便知。这也算是我不成敬意的答谢吧!”薛恳就怕着戚续光肩膀说:“这餐馆老板可是戚继光弟弟啊!我们是发小,他今天要免费哩,哪有那么占便宜的,他就说只收原料钱,好吧,我们公司目前还没发达,领他这个情!”冷盘上齐,各人面前酒杯里斟上精品牛栏山二锅头,薛恳举杯先谢林、叶二位:“感谢你们在美国试验室推荐我们的试剂!二位叔叔是我们公司的福星!”合伙人也竭诚与二位叔辈碰杯致谢。那两位干部,年龄比薛恳大不了多少,也碰杯致谢,一位说:“我们也盼他们公司能成为区里的支柱产业之一,它最大的优势就是高科技、国际化!”大家又交错敬酒。叶先生咂着嘴唇说:“其实这‘牛二’喝着最舒服!我总觉得比茅台还爽!建议接下来就不要再起立敬酒了,免除繁文缛礼,我想尽兴喝酒、大快朵颐!”席间气氛,欢悦起来。

原来,薛去疾借前些时和林先生、叶先生接触的机会,恳求他们“为小犬回国创业助一臂之力”,后来林先生和一位美国大学里的朋友联络,那朋友是在某大学研究所研究大分子的,林先生的儿子,是其助手之一,因美国经济下滑,科研经费紧缩,原来从欧洲方面购买的某些试验用品,包括试剂,转向亚洲如印度、马来西亚、泰国购进,这样可以节省不少开支,林先生告诉他中国这边现在有这样一家公司,创办者是美国培养出的人才,专业上是可靠的,那边就表示无妨先少量购进一点,用用再说,倘若好用,可签长期批量购进合同,消息传来,薛恳以及合伙人大喜,薛去疾也乐得几天合不上嘴。但是,试剂,哪怕是样品,进入美国谈何容易,有关的申请、手续相当繁琐,审核非常严格,薛恳他们哪里有那样的经验。正在为难时,叶先生听说,就给帮了大忙,原来叶先生对那类游戏规则相当熟稔,指引薛恳他们,顺利将头批试剂,也就一小箱,运达了那试验室,而那边很快发来反馈,就是他们的试剂,已用于研究工作中。林先生又透露,那边研究大分子的朋友,在关于基因的研究中,已初步发现了致人肥胖的基因密码,倘若反复试验后结论一样,那么,此公很可能就是最近年度瑞典皇家卡罗琳学院生物医学诺贝尔奖的得主,而在这项突破性的科研成果中,薛恳他们公司的试剂,也起到了一定作用!这是多么鼓舞人心的消息!席间提起这事,薛氏父子和那位合伙人喜形于色自不消说,两位区里的官员,也兴高采烈起来,戚续光就捅了薛恳一拳:“你小子!这回真要‘绿’了!”其他人听不懂这话,也无所谓,大家纷纷举杯“门前清”。

一浅钵地道的淮扬特色菜烩鲫鱼舌头上桌了,戚老板先不让服务员报名,叶先生先尝了一勺,大呼“美味”,其余各位也都品尝,戚老板问:“各位说主料是什么?”有说是鳝鱼肉的,有道是猪腰花粒的,有猜是海蛎子的,待戚续光道出是“鲫鱼舌头”时,无不惊诧,叶先生说:“我算是吃遍海峡两岸、港澳两区、大洋两边的老饕了,淮扬菜系的蟹粉狮子头、布袋烧鸡、盖家锅盔……也都是品过的,这专拿鲫鱼舌头烧制的烩菜,还是头回入口,果然滑腻别致!”林先生也说:“跟《红楼梦》里写到的那个茄鲞,有得一拼!”薛去疾也赞叹:“得要多少条鲫鱼的舌头,才烧得出这么一钵啊!”

见薛恳那合伙人不怎么喝“牛二”,戚老板就问:“你白的看来不大行,是不是想喝点啤酒啊?”那合伙人就说:“啤酒还行。不过现在餐馆不知道为什么,备的都是生啤酒,最多的是纯生,想喝熟啤酒,多半说没有。”戚老板就说:“我们这儿备有熟啤酒。”就让服务员拿来,不一会儿张经理搓着手过来了,躬身跟戚老板汇报:“现在备的都出完了。因为点生啤的多,点这个的少,所以进的也少。按说这时候那赵聪发早该到了,每回跟他订一箱,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会儿还不到。他一到,我马上送上来。”听那张经理道出赵聪发的名字,薛恳就跟戚续光说:“世界果然真小!你知道吗,那给你们送啤酒的赵聪发,他姐姐文嫂,恰是给我老爸做家政的阿姨!”薛去疾就把赵聪� ��将人手掌割伤后,进了派出所,有人捞他也不愿意出去,执意要当着仇家戴手铐,要进拘留所去“留学”一番的故事,跟大家讲了出来。戚老板说:“北京话,拔份儿,就是要通过这样的经历,拔高自己在同类人群中的威势。他欲拔头份儿,这下算是真达到目的了!”席上就围绕着市场经济中的激烈竞争,各发议论感慨。薛去疾又讲到那赵聪发在拘留所里认识了二磙子,把二磙子的事情也讲了一下。林先生就感叹:“那家骏先生总说你是给抛到死角里去了,哪里是死角啊,我看你现在是进入了更广阔的水域,泱泱海阔凭鱼跃啦,见识到那么多有趣的人和事!可惜你不搞写作,你要是写起来,那缺乏地气的家骏兄,饭碗怕就让你给抢了啊!”薛去疾就又跟林先生提起,他和叶先生去过的那条红泥寺街的金豹歌厅附近的巷子里头,就还保存着一方红泥寺庵的古碑,虽然那巷子里失过火,石碑是烧不坏了,哪天还是要约着一起去踏访,而且建议:“可以把那碑移到你那会所里保存,还可以用那碑作背景,请京剧演员演出全本《虹霓关》,岂不构成一桩文化盛事!”林先生举杯敬薛去疾,连说:“妙!妙!妙!”

张经理亲自拿上来几瓶熟啤酒,又说:“马上往冰箱搁了几瓶,要喝冰过的稍候一时哦,抱歉不周!”那薛恳合伙人就说:“常温的就好。”张经理又亲自给他开瓶倒酒。戚老板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了句:“赵聪发那小子,他今儿个为什么晚到?”张经理就汇报:“他说是先往红泥寺街那边味美打卤面馆送货,没想到那儿出大事了,好像是打群架,引了好多人围观,他那小面包半天开不出去……他说围观的人议论纷纷,说那巷子里有黑监狱……”薛去疾正好听见,不由一惊……

61

就在戚续光餐馆二楼那有窗的包间里各位酒足饭饱,纷纷站起来笑脸谢别时,努努和海芬进入了餐馆楼下的散座厅,那时候已经过了饭点,无须等座,她们到靠窗的一张小餐桌对坐,大玻璃窗外是万丈红尘,窗里她们座位旁边正好有盆高大的散尾葵,把她们和其他食客隔开,形成一个小小的私密空间。

海芬满脸喜悦。她又来例假了。可见并没有怀孕。家里开饭时,妈妈先在餐厅里大声呼唤,后来更走到她房间门边,她以:“烦死了!别管我!”为回应,不去餐桌就座。她打电话约努努一起共进晚餐:“你就不能把你那个什么阿奇抛开一个晚上吗?”努努笑道:“我下午就已经抛开他啦!”那天上午她和阿奇去了准备开苗圃的村子,中午把车开到城里吃了午餐,然后就各自回归自己的私人空间,他们约定,婚后也一样要保证各自有自己的空间和时间上的相对独立性。海芬约她共进晚餐太好了,爱情之外,闺密友情也很重要啊!

点菜之前,海芬神秘兮兮地对努努说:“我要告诉你一个机密!”

努努就笑:“你哪儿有过机密啊!你的表情早把你那机密泄露了。果然是场虚惊,对不对?”

海芬就摇晃着身子,做出生气的样子:“讨厌!讨厌!你就不兴让我自己来宣布吗?”然后忽然表情极其严肃,宣布,“我可是再不想见到那尼罗了!”

努努就问她:“尼罗会放过你吗?”

海芬把手机上的短信递给努努,让她看:“烦不烦人啊!”

努努就看,短信写的是:“我的小海狸,你打湿的皮毛,难道不渴望高热度的海风吹拂吗?你的海风尼罗。”

海芬收回手机,告诉努努:“这是今天中午发过来的。前两天还有更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啦,我全删了!”

努努问:“你就一点也不心动了?”

海芬说:“我倒真愿意继续心动呢。可真是动不起来了。不是尼罗不好。他没做错什么。是我自己不好。你知道吗?我现在想见,想亲热的,是……”她说出了一个近来电视上常出现的男嘉宾。

努努惊讶:“怎么又是个半老头子啊!你真是重口味!”

海芬就说:“这次我不急。急着见,结果,尼罗就是个例子嘛。可望而不可即,是最佳的感情状态。我要好好享受!”

努努就批评她:“你是生活得太优裕了,把感情也当成凯蒂猫那样的玩物,想玩就心痒,玩起没顾忌,玩完就起腻,腻了就换样……”

海芬瞪圆眼睛:“我有那么坏吗?我跟你,跟力力,不一直有感情吗?我腻了吗?”

努努就说:“好啦好啦,点菜吧!”

叫来服务员,她们首先点蟹黄狮子头,开头说两个,很快两个人异口同声说要三个,服务员告诉她们两个足够了,她们坚持要三个。又点了响锅鳝糊和青菜钵。服务员哪里知道,她们两个加上力力,一度满城到不同的餐馆考察过狮子头,总是点三个狮子头,品尝后打分,到这年夏天为止,这家的狮子头评分最高。

但是这天她们约不来力力了。力力不在,只当还在,因此不约而同,还是点三个。点了狮子头,都更想念力力了。

“力力没良心。提前出去也不打个招呼!”海芬埋怨,“给她打手机不接,发短信不回,怎么能国一出、脸就变呢?”

“那不是她父亲出事了嘛。”努努说,“其实她保持跟咱们联系能有什么风险?她父亲的事归她父亲,能牵连到她吗?再说,反正也在外边了。”

海芬就压低声音说:“她妈妈也不住那儿了。我跑去找过。会不会把她妈妈也关起来了?”又出主意,“就是关起来了,咱们打听出来,关在哪儿,咱们也可以送东西过去呀!你说带什么去?”

努努看她有脸天真模样,就故意说:“送巧克力去!”

海芬不以为那是幽默,认真地点头:“是啦是啦!买哪种牌子的呢?人家说全城只一有个地方卖正宗的比利时布鲁塞尔小尿童牌的巧克力,我们要不要去买几盒?”

努努就叹一声气,提议:“咱们为什么不喝点酒呢?”

海芬热烈呼应:“是啦,借酒消愁啊!”又望着努努,发议论,“不过,你有什么愁呀?有了阿奇,很快又会有苗圃,明年就会有宝宝吧?”

努努叹出一声更长的气来。是的,她现在有幸福感,但是,安全感还欠缺,她和阿奇还没有就是否以及如何跟麻爷脱钩达成充分的共识。阿奇中午吃饭的时候还跟她提起,那位给阿奇启蒙的长者——阿奇正准备带她去其府上拜谒——薛伯,在跟阿奇讨论麻爷究竟是一种什么社会存在的时候,跟阿奇说过:“那是个社会填充物。社会存在填充物是正常的。填充物有各式各样的。比如卖水果的顺顺和他媳妇,他们非法占地,在人行道上搭棚销售,这种行为里有恶,但只是小恶,但是那麻爷,这个社会的多少暗箱操作,都有他参与啊,实际上已经是社会的恶性肿瘤,有待社会的免疫系统发挥作用,予以化解,搞不好,得动大手术切除!当然,他们那些黑幕里的事情,我们都是不清楚的,我参与过他出面的饭局,只窥视到其小小的一角,你虽然在他鞍前马后,无非为的是谋生,所知其实也很有限,你们公司所有的下属,也都是谋生罢了,罪不在一般谋生者,但是,能从麻爷那里剥离开,另找个干净的地方谋生,比如你和努努去自己开辟一处苗圃,确实应该是更好的人生抉择……”那薛伯的指点不消说是正确的,但是,麻爷毕竟给了一套单元,阿奇在执行麻爷的一般指示时,能让麻爷满意,今后他们建立起的小家庭,便可以比较从容地生存,倘若退回那单元,彻底跟麻爷剥离,真靠创建苗圃去面对今后的生活,那风险是无限大的,想到此,努努心中能有踏实的安全感吗?没有啊,所以,海芬说得也对,借酒消愁吧!

“你究竟愁个什么啊?”海芬把努努从沉思里拽出来,“我知道了,还是那个老问题,要不要阿奇离开麻爷吧?哎呀呀,你们也真是,有的人,巴不得攀上麻爷的关系呢,像那个会所里见到的林先生,美国籍耶,嘴里提起麻爷来,也跟提起什么大领导一个样呢,啊,对了,那林先生让我把一封信带给住院的大领导,我还真给带到了哩!他若谢我,邀我再去会所享受,你可还得作陪啊!啊,还有,那个作家,夏什么来着?我总记不住他那名字,求我帮他去请住院的大领导题什么字,写在一张纸上,我也给了他那秘书啦,那大秘看了先就不买账……好啦好啦,酒菜都来啦,咱们一醉方休吧!”就带头夹菜,又举杯跟努努碰,碰了一下再碰一下,“这下算是敬力力,哎呀,怎么一晃咱们就都这么大啦!要还是学校合唱队里一起排练那老歌的日子,该多好呀!‘我们的田野,美丽的田野……’下面该怎么唱来着?……”

于是努努也就回到了那些最天真无邪的日子里,笑了起来:“最滑稽的是那一句:‘金色的鲤鱼,长得多么肥大……’”海芬就跟她抬杠:“这怎么就滑稽呢?”努努说:“人有时候就这样,无缘无故地觉得苦闷,无缘无故地觉得滑稽,我就一直觉得这句很滑稽嘛!……”

两位女士就那么在餐馆里消费着她们的如花流年。不知不觉餐厅里已经只剩三两桌食客,窗外马路上已经不再堵车。

这时候忽然努努的手机发出声响,是有短信,她一看,号码陌生,但内容应该确实是阿奇写出的,第一句是“因故换了新手机。”然后是让她尽快设法去往某地一个宾馆的某楼某号,最后一句是“你必来,我坚信。”落款为阿奇。努努开始觉得,是阿奇在考验她对他的爱情的深度,很快又疑惑,天已经很晚了,阿奇一贯担心她一个人夜行出事,今天怎么如此孟浪?那地方已经不属于这大都会管辖,是邻省的地盘了。不过那宾馆他们曾在自驾旅游途中停留过,当时只是在那餐厅吃虹鳟鱼。她如果去,只能是找辆出租车。也许有愿意去的司机,也可以多给些车资。

努努心里正盘算,海芬不禁问:“谁的短信?阿奇找你?他怎么这样讨厌?你跟他好,就不兴再有自己的私人空间啦?”

努努就把那短信拿给海芬看,海芬惊叹:“侦探小说耶,好离奇、好浪漫、好刺激呀,多少的悬念等着你!努努你真幸福!还不快去!我就喜欢这种特别的爱!我怎么遇不到阿奇这样的?‘小海狸’,又是什么‘高热度的海风’,还诗人呢,矫情!看阿奇造的句子!‘你必来,我坚信。’这才是诗呀!努努你要相信我,我懂诗的耶!你还犹豫什么?飞过去!我埋单就是!”

努努说:“是想飞。可是翅膀在哪里?打车去,还真怕不安全……”

“为什么要打车?”海芬把双手紧紧一握,“亲爱的!我给你装上安全的翅膀!你也可以多跟我坐一会儿!”于是立刻给她家的司机小魏打电话,让他马上到这家餐馆门外来。有将军专车和穿军装的司机把她送到那邻省的宾馆去,真好比插上了一双安全丰满的翅膀!谢谢海芬!努努举杯跟海芬重重地一碰。

62

一年前的那个晚上,庞奇到了歌厅,薇阿引他往最里面那间包房去,进去了还大胆地踮起脚,搂住庞奇脖子,强行亲庞奇的脸,庞奇推开她,她临撤退前还用手指头拨弄了一下庞奇衬衫领口里蹿出的胸毛,故意说:“要不要找瑞瑞来陪你呀?”自知再起腻可能挨揍,就笑着逃走了。

唐广立害怕,没等庞奇过来,抢先在庞奇叔叔前头,从对面的安全通道溜走了。留在包房里的糖姐和二锋站立着迎接庞奇。糖姐给呆立在门边的徐主任丢个眼色,徐主任赶紧离开了。

二锋就把庞奇要的那个手机双手递过去,恭敬地问:“大哥用过饭了吧?忙累了吧?这儿例行的果盘不好,要不要我过马路到那拐角买点特别的果子?人心果?番石榴?释伽?莲雾?……”

糖姐挽庞奇坐下。

薇阿已经亲自送来了大果盘,里头有剖好的菠萝蜜,周围配着切成片的火龙果、菠萝、甜橙和猕猴桃,搁到茶几上,另有服务生用托盘送来红酒、高脚玻璃杯,还有开心果、腰果和号称美国大杏仁其实是扁桃仁等几种干果,也一一布在茶几上。薇阿望了望紧挨着庞奇的糖姐,笑对庞奇说:“她可是人老珠黄了呀!知道你腻歪我,我也停不下,如今我是妈咪离不开前头,我们这儿有两个新来的很不错啊,‘豆蔻梢头二月初’‘卷上珠帘总不如’,要不要招呼过来呀?……”糖姐就隔着裤子抚摸庞奇大腿,截断薇阿的话,宣布:“我人不算老,风韵更是犹存!这金豹歌厅,我才‘卷上珠帘总不如’哩!”感到她的抚摸似乎没有引出庞奇的嫌厌,就更加得意,对庞奇说,“我献一首梅艳芳的《女人花》给大奇!”二锋先给庞奇斟酒,又给自己和糖姐也各斟一杯,听糖姐要唱那歌,就又将那歌视频找出,沙发对面荧屏上显示出了歌名……

糖姐开唱。她那嗓音略显沙哑,但颇有梅艳芳的韵味:

……

花开不多时啊,堪折直须折,女人如花花似梦!

我有花一朵,长在我心中,真情真爱无人懂!

……

二锋举杯敬庞奇,庞奇轻闭双眼,倚在沙发背上,将酒杯凑近嘴唇,似饮非饮。二锋盯着庞奇,心里琢磨,庞奇究竟知道了这边的事情没有呢?他进来,没有问门口停着中巴的事,那走出去的徐主任,谁呀?他也不问。如果他什么都不清楚,应该问一声呀?他来,真是就为那个手机吗?真是忙自己的私事忙累了,想来这里放松一阵?又怕庞奇貌似闭眼,其实从眼皮缝隙里也正盯着他啦,忙把眼光移开,拈起一个腰果放进嘴里……

糖姐原来心中万分紧张,但是唱起那歌,竟一时忘却了别的,多年来在歌厅挣扎发展的种种片断,在脑海放起了电影,包括她享受了庞奇处男初夜那些细节:她仰卧着,将红葡萄酒浇到*里,呼唤庞奇:“来呀,来喝?啊……”她从心底里对这首歌的歌词共鸣,她动情地唱:

……

爱过知情重,醉过知酒浓,花开花谢终是空。

缘分不停留,像春风来又走,女人如花花似梦!

……

唱完一遍,她看庞奇似乎很享受,就又重头唱起,实际上,她是要再沉溺到那歌里去,咀嚼她从一般坐堂小姐升到妈咪,过几天再成为服装店占股经理,那一路风尘,一路甘苦,一路艰辛……她容易吗?她怜惜自己,慰藉自己:

……

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女人花,随风轻轻摆动。

只盼望,有一双温柔手,能抚慰,我内心的寂寞。

……

庞奇轻垂眼帘,啜着红酒,心里在细细盘算。

原来,那天中午跟努努分手以后,他回到酒店房间,冲了个澡,打算补一觉,忽然总台打来电话,说有个小伙子找他,自称是他弟弟。庞奇很不耐烦:“我弟弟?我弟弟在家乡,他连省城都没去过,怎么会在这里?别理他,就说没他找的那么一个哥,把他打发走!”放下电话,他躺下,刚钻进雪白被套套住的毛毯,总台又来电话,说那小伙子咬定是他亲弟弟,坚持要见他,他更不耐烦:“他咬定?他咬定你们就轻信?别跟我说看了他的身份证,现在造个假的太容易!”可是总台那边说:“我觉得,我们几个都觉得,他也许真是你弟弟!”庞奇发怒了:“你们觉得?你们凭什么觉得?岂有此理!不许再打搅我!”但是那边告诉他:“来的这位,长相实在太像您了……”庞奇这才一惊,欠起身命令:“好吧,让他上来!”不一会儿,门铃响了,庞奇从猫眼一看,大吃一惊,忙开门,弟弟刚进门,就扑到他身上痛哭失声……

庞奇弟弟前晚从那黑收容所逃出来,发誓要找到哥哥,他模模糊糊记得,哥哥跟家里说过,老板让他长期住在酒店里,那个酒店的名字,他记住了发音,却不知道究竟是哪两个字,于是就满城转悠,见有写着接近那发音的字样,就进去找他哥,已经被五六家酒店给轰了出去。但是他固执地寻找。在街上,他坚持不向任何人打听。他现在不信任任何人。他以沉默来体现他的倔强。进入他觉得可能是哥哥住的酒店,走到总服务台,也始终只有两句话:“我哥哥庞奇住这儿。我要见他。”有的就问他:“哪个房间呀?”他答不出来,只是重复那两句。他衣衫不整,看去几天没有洗脸,身体发出不雅的气息。总台的人就让保安把他请出去。他被赶出,不怨恨,心想一定是他哥确实不在那里头住,因为如果那酒店的人见过他哥哥,一定会帮助他的。从前晚逃出,到这天奇迹般地兄弟相拥,在这大都会里,他不吃不喝已经接近四十个小时,是老天的护佑吧,他居然达到了目的,哥哥后来跟他说,像他那么样无头苍蝇般地乱找,很可能四百个小时也未必能找到……

庞奇听完弟弟的倾诉,先叫餐进房,让弟弟吃饱喝足。他本想让弟弟洗澡,却忽然改了主意。短短的时间里,庞奇内心经历了震惊、愤怒、痛心、自责、疑惑、憬悟、发恨、理智、冷静等一系列的复杂变化过程。他带弟弟出酒店,去商店购买了两个新手机,告诉弟弟这两个手机只用于他们两个人的联系。弟弟和另一些访民原来有手机,都被徐主任他们没收了。庞奇指点路径让弟弟返回那个收容所去,要让徐主任和那良心被狗吃了的叔叔以为他是万般无奈,只好回去。庞奇嘱咐弟弟一定要把那手机隐藏好。一旦徐主任他们启动遣返,把他们往车里带,就偷偷给他拨电话,也不用说什么,庞奇这边手机一有反应,就意味着访民们被往巷子外头的中巴车押送了,庞奇到时候一定会出现,来把遣返变成逃脱。兄弟二人商议好的方案一定不要事先告诉父亲。关键时刻,兄弟二人要默契配合。弟弟要拼死阻止叔叔上车,庞奇则要夺取司机钥匙,把司机拽下车,然后自己来开那车,把乡亲们载到一处能自由的地方。至于那徐女士,先留在车上也行,抢到车后,到某一地方再把她赶下车去,谅她一时也无法改变事态。当然事情面临许多复杂的因素,在最必要时他们用手机互讲比较多的话,也是必要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