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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壮士请留步

阿爷的遗嘱犹在耳边,不宣于口,却铭记于心。

然他现在这副自暴自弃的模样可谓人憎鬼厌,沿途之人见他无不面露鄙夷嫌弃,畏如豺狗,哪有半点顶天立地可言,孙儿如此不济,阿爷泉下有知,怕也会伤心吧。

而今,一字一句都成了他抹不去的罪状。

奚羽嚎啕失声,好似要把心中那些郁结尽数都哭出来。

哭累了,困倦了,斜躺着沉沉睡去。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第二天朝露滴落颈窝,把树下的少年打醒,奚羽眼皮抖动,起身之际晦暗的眼珠子里多了股亮光,人也显得生气很多。

他对着城楼上第一缕东来的紫气吞吐罢,长长呼出了一口浊气,眼神清明,熠熠有光,不复蒙昧。

“只求俯仰之间,问心无愧。”

奚羽呢喃,想通了也想明了,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什么也没说,目光坚定,拎起行囊,继续上路。

沿着一条黄泥驿道前行,又约莫过了小半旬,终于抵达了一个名叫做汴京的雄城,在将临未临的微茫夜色中,宛如一尊虎踞龙盘的狰狞巨兽。

守城的差人是两个身穿皂衣的兵油子,此时城门已经没什么人进出,二人正嘻嘻哈哈,聊天打诨,商量着轮班之后,该去哪里喝酒,寻欢作乐。

奚羽走过去,其中一个出列依例盘问其来历,准备上前搜身,奚羽背后老皮里藏着开过封的打鹿刀,心里有鬼,趁两人不备的空档,猴一样一溜烟窜了进去。

两差人一时不防,在后大声叫嚷喊他站住,奚羽哪里肯听,片刻就不见了踪影。

二人骂骂咧咧,奚羽头戴斗笠,没太看清面容,不过依身形来看,大略是个半大少年,料也惹不出什么天大祸事,如若通告上头,怪罪下来,反倒是自己二人办事不力,恐怕讨不到什么好果子吃,索性便就随他去了。

奚羽一路小跑加疾走,回头望望,抹了把不存的虚汗。

他沿街漫无目的地逛了很久,此刻已然入夜,天上繁星点点,明月高挂,照亮归人的家门。

也算天不负有心人,奚羽踏破铁鞋无觅处,四处打听下终是找到了线索。

原来这座城池隶属于一个名为“大魏”的国度,辖土广袤,兵马雄壮,国力鼎盛,无数藩国小国仰仗其鼻息而存,四方来朝,他先前所在的吴地亦份属大魏的附庸之一。

有传闻说,大魏的国师便是位仙人,权倾朝野,能呼风唤雨。

言之凿凿,人尽皆知,绝非作假。

奚羽心头亢奋,大有此行不虚之概,虽说和他想象中修士满地走,福地遍处见有所出入,但终究在心灰意冷之际看到了一线希望。

但首先他得在这座雄城中活下来。

开门吃喝拉撒四事,前两样都要钱,唯有睡好一点,仗着身子骨结实,体健如牛,黑灯瞎火处随便寻个挡风避雨的屋檐便可将就一夜,蜷身裹着张草席,夜归的路人见了还以为是哪家大户乱棍打死抛在街头的,一边叹世道不古,一边避若蛇蝎,第二日一早醒来常有几个垂髫小孩好奇凑头过来看,见他阳光一照死而复生诈尸过来,纷纷大叫着作鸟兽散。

阿爷临终之言,仍历历在目,他经前面的恶行幡然悔悟,谨记在心,自是不肯再去做那狠霸霸的流寇强人行径,小偷小摸就更非他所愿了,何况他是要做仙家的让人,理当志存高远,只可惜一身所学又派不上用场,所以难免生活拮据,捱饿受冻亦是常事。

这位未来的仙家落魄如斯,白水以度日,他也不恼不忧,不当回事,就算是草席夜里八面漏风,可一即想到登仙有望,做梦都能笑出声来。

都说梅花香自苦寒来,天下草木生灵众多,至于梅花为什么非要赶在隆冬腊月的苦寒时令开,而不是春分与百花争艳,就不是俗物如他所能揣度,所能管得了。

本来以他四仰八叉死过去一般的睡相,在一些夜里出没的扒手看来无异于一只大白肥羊,只可惜他的全身家当加起来,就连最不入流的小蟊贼也不愿光顾。

大魏以铁血兵戈立国,但却崇文废武,严令禁止佩戴刀剑上街,奚羽只得把打鹿刀解下,放在衣物包袱里裹着,然后将斗笠绑在背后,正好遮一遮长条形状,不然要让人知道他这个小叫花子似的外来小子整日背着把削铁如泥的利器,不捉拿去见官府才怪。

奚羽游侠儿派头一下没了,瘾还没过够,不免大失所望,起先还听酒馆里有喝高的人海吹湖嘘,红着脖子唾沫星横飞,说自个儿看到过什么武林高手在夜里飞檐走壁,一剑西来如天外飞仙,酣战了三百回合难分上下,那叫一个精彩纷呈。

一想到此节,奚羽脖子就泛酸,他一连望了屋檐几日,也没瞅见什么踏雪无痕的高手大半夜不睡觉出来比试切磋,不知是他没眼缘,还是选的屋檐不够高,该另择场地。

后来,他常常爬到屋顶上躺着,双手垫在脑后,仰望穹宇出神,月凉如水,直到夜深。

星斗漫天人睡矣。

有时候云朵遮蔽星月,万籁俱寂,分外黑暗,街道上空空落落,只有更夫提着梆子一下下敲击铜锣走过,吆喝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

……

这一日,奚羽做完些散活,换了些铜钱,进了家酒楼叫了碗最便宜的阳春面,上桌之后在临窗的位置开始吃起来。

饱腹倒小,其实酒楼是人流消息通达之处,他耳力非凡,心念微微一动,酒楼上下所有桌的交谈私语声便尽收耳底,他动筷夹面来吃,不时端起碗喝上一口面汤。

奚羽自从得了奇缘,精力充沛,除却眼耳口鼻外,各方面感知都变得灵敏了很多,此时蓦地感觉到暗中似乎有一道目光正有意无意在窥视他。

奚羽抬头看去,却是个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年,两只眼睛黑白分明,顾盼之际,透着一股子灵动之意,衣着华衫,显得颇为贵气,此时一个人正百无聊赖地拿筷子拨弄着面前的菜肴。见奚羽望过来,他也不闪不避,咧嘴一笑,冲奚羽点头示意,倒也磊落大方,给人印象不坏。

是和那龚艾二人一样的草包公子哥?

奚羽有些奇怪,纳闷他做什么老是看自己,不动声色照常吃着,吸溜完最后一根面条,就要放下碗筷,假装欲离席而去。

“且慢,壮士请留步!

那少年果然出声劝阻,起身走了过来,拉开椅子自来熟坐在他一旁,拱拱手道:“这位兄台好啊,未请教高姓大名。”说话间瞥见了奚羽那碗里的清汤寡水,拍桌唤了小二过来,吩咐道:“来给这位少侠上一碟酱牛肉,俩盘小菜,再上三坛老酒。”

见奚羽一头雾水不明就里,那少年飒然一笑,坦然道:“我方才观仁兄你衣虽凋敝,人却如玉丰神,更是相貌雄伟,不拘形迹,豪迈自在,眉宇不凡,侠气盎然,实乃我辈中人,故而起了结交之意。”

奚羽低头看了下边上斗笠下露出的一角包袱,微微鼓起,形状轮廓可见,当即恍然,心下失笑,合着这也是位仰慕江湖豪杰风采的主儿,心向往之,不过倒是找错人了。

相貌雄伟,不拘形迹?

张口便是一堆溢美之词,怕是在变着法说他吃相不太斯文,难上台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