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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余三两

奚羽打开天窗说亮话,似笑非笑道:“我可不是什么少年侠士,你怕是请错人了。”

那少年微怔,摆摆手也不以为意,笑呵呵道:“是不是都无妨了,最主要的是你我二人一见如故,当浮人生十白百白一千大白啊!今日在下做东,你我二人不醉不归,来,先干为敬。”时逢酒水上来,倒满了一碗递到嘴边,劝酒话说得熟稔豪气,却只因喝得急了,连连咳嗽,呛得脖子和耳根都红了。

人若待你好,你理当念着人好,这是奚羽在家乡瓶儿山那片淳朴的村落里从小听到大的道理,但也不是当谁的小恩小惠他都会来者不拒。

他这一路走来尽量本着不亏不欠的心,很少与人交际,对于一些莫名其妙的恶意一笑置之,而一些无由来之的善举也大多敬谢不敏。

善恶到头有没有报,他不知道,举头三尺是否存乎神明更是未考的千古之谜,少年拙于表达,也不时时挂在嘴上,但心里终归是由衷念着对他的人能够好的。

恩人可以一路顺风,给他馄饨吃的老婆婆可以安享天年。

若是放在平时,眼前少年素未谋生,第一次见面就要请他喝酒,奚羽定然会离席而去,可奈何人家菜都叫上来了,酒也牛饮进去一大碗,还给他添上个海碗,斟得溢出,目光灼灼看着他,如此卖力,实在不容推拒。

出门在外,即是江湖,既涉江湖,身不由己。常言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何况这少年眼神澄澈,不像动了什么歪心眼的样子,殷殷盛情难却,奚羽自从和青旒分别,和人说话的次数掐着指头都能数的过来,沿途遇见的年纪相近之人不对他投以白眼的更是罕有。奚羽心高气傲,你不理我,我自然不会眼巴巴去巴结逢迎你,真当人人都是自家恩人那般英雄好汉吗?

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少年可算是给足了面子,自己倘若一再拂人好意,就难免显得有些端着架子,倨傲清高了。

再者自己也好久没沾荤味了,少年终究是个耐不住寂寞的性子,当下胸膛一挺,轻笑道:“好,那我就却之不恭,舍命陪君子了,待会酒后失态,兄台莫怪。”场面话说得响亮,端起面前的酒碗,咕嘟咕嘟便灌了下去。

那少年嘿嘿一笑,连声叫好,竖起大拇指,赞道:“果然爽快!”又给自己斟上两碗酒,接连仰脖子喝干。

酒气刺鼻,后劲颇为浓烈,此刻泛涌上来,那少年脸为之一红,打了个酒嗝儿,晕晕乎乎,眼神迷离,有些不太好受。

奚羽瞧得分明,心里好笑,看来这位富家公子也绝非是什么酒道老手,貌似漫不在乎,尽量装着一副谈笑风生的潇洒派头,找不出丝毫破绽,实则此刻和当初自己在恩人面前出糗的样子一般无二,倒是颇出意料之外,自当也不肯在同龄人面前认输,平白低人一头,别说不过是一大碗烈酒,这时候就算是鸩酒毒药递给他,也要毫不迟疑地喝下去。

奚羽呼了一口气,也学着那少年端起碗来仰脖子喝干,酒液从唇角淌下,他用衣袖擦了擦,胸襟中一股豪情油然而生,朗声笑道:“好酒,好酒!”

他自从和恩人阿大在故土喝过一次,就再没沾过一滴,可谓久疏战阵,别的不提,腹里已经有如一团烈火在熊熊焚烧了,脑子里混混沌沌。

这酒楼里的碗是粗瓷大海碗,一碗便是半斤,二人皆是酒场新贵,断然是不会摇头说自己喝不下了,落了面子,片刻功夫下来,已经是一斤多下肚。

小小而可爱的意气之争下,霎时两人都醉态可掬,两眼朦胧,成了双晃荡葫芦,再喝下去,恐怕就是天旋地转,面前发黑,往后一栽了。

这当口他们两个中若有一个愿意先认输,倒也好说,可偏生两人酒量所差无几,斗了个旗鼓相当,恐怕要真分出个胜败,只能是一损俱损,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那少年斟酒的动作已经不稳,微微发颤,看得旁桌的食客都担心会不会失手把酒坛子给砸了,溅湿衣衫还算小事,糟蹋了美酒可就是大大的令人扼腕惋惜了。

少年颤颤巍巍地端起酒碗,肚子里已经是翻江倒海,烦恶欲呕了,迎面被酒气一刺,立马把碗给放下,摇头摆手,苦着张脸道:“不喝了,不喝了。”

奚羽如蒙大赦,浑然没有一点比过同龄人的喜悦,他也好不到哪里去,腹中翻滚激荡,把酒坛放下,忙夹了几口菜吃。

话不投机半句多,二人俱都是少年,互通了姓名,论起长幼,报上生辰之后,惊讶发现竟是年月相仿,颇为有缘,谈起兴趣爱好更是无一不是不谋而合,脾气禀性亦可谓是臭味相投,当下一拍即合,醉意之下,几乎都要称兄道弟了。

他们越聊越投机,少年名叫余三两,却是个嘴关不严、口无遮拦的主儿,没什么防人心思,将奚羽引为毕生知己之后,一堆话下来差点恨不得把自己的老底都尽数交代出来,说到后面更是有些个絮絮叨叨,数落起自己路上的寂寞苦楚愈加是变本加厉,滔滔不绝,嘴很碎。

奚羽本想着身在江湖,嘴巴应该放甜些,怎么着也不吃亏不是,但听了余三两这个和雪花银挂钩,俗气透顶、俗不可耐的名号,却也着实什么溢美之词都说不出来了。

余三两不以为然,按照他的说法,是自己出生后剪了脐带,一称只有三斤三两重,怕半路夭折,故而听稳婆的话,依当地风俗取了这么个不中听的贱名,纯粹是图个吉利,好养活。后来发现处处都挺应景,譬如他小时抓阄,抓紧了一粒三两碎银就不放手,再比如,酒量也只有三两,怎么都练不上来,今天一斤多灌进去不倒已经是破天荒了,说到这,他郝颜挠了挠头,久而久之,听惯了,也就懒得改了。他倒知足,说他家府里还有人生下来唤做狗剩儿、福腚的,所以老话说,就怕人比人,讲的时候还没心没肺地幸灾乐祸,眉开眼笑,哈哈直乐。

奚羽半年多走南闯北,观人不少,从衣着谈吐皆能看得出余三两就算不是出生巨富之家,也属颇为殷厚的那类,据他交待,更是家中独子。

果不其然,他家乃是大门大户,余老爹老当益壮,宝刀时时勤拂拭,除元配偏房外,所纳妾室众多,算上他共产下了十三个子嗣。

他上头排行论辈,足足有十二个姐姐。

没生他之前,余老员外也不是仗着有钱有势就为非作歹的权贵,为富且仁,一众姨太都是正儿八经明媒正娶大花轿抬进门的,没听说强抢过哪个良家闺女,每年都会有段时间开设粥厂,走在路上更是隔三岔五接济穷人派予生计,可谓声名远扬,有口皆碑,十里八乡任谁听了都要真心称赞上一声“宅心仁厚余大老爷”,可奈何就是楞生不下一个儿子传宗接代,每次家中妻妾有人大腹鼓起,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全是女孩。

府邸上阴盛阳衰,无后继承,可把余老员外急白了头发,到处烧香求神,广积善缘,天可怜见,终于在临近花甲大寿当年,那位一向膝下无所出,被一些个不怀好意的外人偷偷背地里称作“不下蛋的铁公鸡”的糟糠正妻竟然以高龄之身害喜脉了。

隔年双喜临门,余老员外大设喜宴,从街这头摆到那头,来者不问身份贫贱富贵,只须进来拱手真心道贺上一句“恭喜大老爷喜获麟儿”便可入座,热闹似锦,觥筹交错,流水席一连吃了三天三夜,来贺喜的个个都喝得酩酊大醉,委实引为奇观。

余老员外老来得子,照人之常理说应该爱煞才对,不说百般宠溺,视作掌中宝,全府上下也应当不敢让他吃一点委屈。

可偏偏这位平易近人的三两公子是离家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