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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松涛不奈秋光好 下

“去年的中秋节?”睢子摇了摇头,似乎对这个问题十分迷惑:“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呢,怎么会知道。”

叶初雪也并不期待他的回答,换了个姿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将发酸的腰背抵在树干上轻轻按压,“去年的中秋,我死了。”

睢子微微一愣,随即笑起来:“可你现在又活了,是不是遇见活神仙了?”

“我遇见了晋王。”她说起平宗的时候眼神变得温柔似水,低头抚着自己腹部的时候,眼角眉梢都是柔情。

睢子看得一呆,站起来走到她身后,两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阻止她因意外而产生的抗拒:“别动,我帮你捏捏。”他手掌巨大,把她的肩头握在手中仿佛稍微一用力就能捏碎她的骨头一般。然而他掌心的热力却令叶初雪很快放弃了抵拒。

“我也见过孕妇的。我姐姐生孩子就总是喜欢让我帮她揉肩膀。”他的动作轻柔和缓,并不带侵略性,将她几个月来在山中跋涉精神紧张积聚的酸痛都释放了出来。叶初雪不由自主地深深呼吸,忽然一声低吟从口中溢出,倒令她自己惊了一下,立即正襟危坐,不敢再放松。

睢子察觉到手下肌肉再度僵硬起来,也不去戳破,只是问:“你刚才说一年前的中秋你死了,然后遇见晋王又活了?”

“说得倒像他是绝世神医一样。”叶初雪失笑,继而正容道:“这一死一活之间,我见过了太多的风浪起伏。你不是问我怎么猜到是秦王让你带我去见他的么?就因为晋王让我活了过来呀。”

睢子仔细想了想,摇头:“我倒没想明白,这里面是什么样的关系。”

“我是敌人。晋王却不将我当做敌人。在秦王眼中只怕我会成为阻碍他前行的障碍。”她说到这里突然回头看着他,“当初第一次在马车里,就是他让将我带走吧?”

睢子笑了笑,不吭声。

叶初雪继续说:“后来我想了很久,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你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然后有一天我突然想明白了。”

“想明白什么了?”

叶初雪抬起头来,仰面向着他,目光中闪过一丝狡黠:“你是从哪儿来的。”她也无心与睢子猜谜,爽快地说:“本来护送我的都是晋王亲自挑选的贺布铁卫,一个外族人如何能够插得进手去?直到你告诉我你是步六狐人之前,我都以为你是贺布人,这个误会让我想错了方向,一直以为当初你要带我走是晋王的哪个敌人收买了你。”

“后来你知道我是步六狐人反倒想明白了?”

“是。贺布铁卫是从贺布子弟中千挑万选出来的精锐中的精锐,怎么可能会有外族人混进去?”叶初雪说到这里稍微顿了一顿,想起当时在阿斡尔草原,听见睢子说破自己身份的时候,她心中无数个疑团一瞬间就融会贯通了。“只有一个人才能做到让你混进贺布铁卫。”

他们俩都明白她说的是谁。当时平衍受命招募贺布子弟,他是唯一有权利有机会将睢子塞进贺布铁卫的人。“只是还有一点我没想明白……”叶初雪深蹙眉头,低头凝思。

“哪一点,说不定我可以帮你解惑。”

她却摇头:“不必了,想不明白就不想了,总有一天答案会自己浮出来。”叶初雪叹了口气,“当时龙城还没有陷落,也没有后面发生的那么多事,他大概未必想要我性命,他让你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

“他只说让我将你送到一个约定好的地方,自然有人接应。后来情况有变,我就先撤走了。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我也不知道。”

“我的第二个疑问就是,你手下这几千人这么长时间究竟藏在了什么地方。”

“你猜出来没有?”他故意问。

叶初雪笑了:“没猜出来的话,我也不会拿出来说。你那些手下虽然都说步六狐话,但汉语却也都十分流利。”他见睢子眼中露出沮丧的神色,不禁一笑:“我知道你严令不许他们与我太过接近,但总有那么一两回会露出马脚来。你的这些手下都是步六狐人无疑,但大概都是在京畿一带生活了很久的。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你们很早就到了龙城,成为秦王的部曲,一直在为他效命。”

睢子深深地吐了口气,“你还真敢猜。在晋王的眼皮子底下,秦王有这么这么一支部曲,会没有人知道?”

“说不定晋王知道,只是不知道你们跟昆莱的关系?”叶初雪也没有想太清楚这里面的联系,但却知道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于是问道:“所以我好奇的是,为什么好好的云山你不呆着,却要带了那么多人离乡别土,到龙城去。”

睢子轻笑了一声,像是觉得她的问题十分可笑:“我们步六狐人跟你们汉人不一样,我们不在乎乡土,不在乎远游。以前我们没有被赶进大山之前,也跟丁零人,柔然人,乌桓人一样,在草原上放牧,逐水草而居,哪里在乎什么地方是家乡。”

“可是你们的歌,和丁零人的歌一样,唱得都是乡愁。”叶初雪悠悠地接着他的话说,在他愣住的时候回过头来,沉静地盯住他的面孔,目光深沉,似乎能够看透他全部的伪装,“步六狐人跟丁零人一样,都眷恋故乡。否则你的手下不会安心跟着你在大山中跋涉,龙城多舒服啊,有什么必要回来?他们跟你一样,在这山中心安理得,如鱼得水。你们都喜欢回家的感觉,为什么不回来?”她语声轻柔和缓,问出的问题却如箭一样令睢子无法躲闪,“是因为你们回不来。昆莱不让你们回来。”

她甚至不是在问话,而是陈述一个事实。

睢子狼狈的眼神证实了她的猜测。

“为什么?”她轻声问。

睢子突然恼怒起来,“你到底要不要我给你揉肩?动来动去的我怎么揉?”

叶初雪索性站起来与他对视,“昆莱将你逐出了漠北。所以阿斡尔草原没人知道他还有你这样一个兄弟。你回来真的是为了给他报仇吗?”

“关你什么事?!”睢子蛮横起来不讲理的很,见她不肯退让,一下子跳起来,叉着腰凶巴巴瞪着她,“你问那么多干什么?不是我在问你吗?不为给他报仇,我抓你做什么?”

叶初雪却丝毫不为所动,仰头迎向他的目光,唇边呆着微笑,像是在看着一个被人拆穿了小把戏的孩子发脾气,“我肚子里是晋王的孩子,你若不是为了给你兄长报仇,就送我去见晋王。我可以保证晋王不会杀你,甚至会让你带着手下这些人归顺,给你封官赐爵,总好过如今做人部曲,名不正言不顺。”

睢子的火气渐渐淡了下去,心中盈满疑惑:“你兜了这么大的圈子,就是为了跟我说这句话?”

叶初雪倒是坦然地一笑,“这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事。”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睢子哼了一声,“上次你还说要让我跟晋王交换饶我不死,今日便就变成了要封官赐爵?”

这话虽然全是质疑,但在叶初雪听来,却不啻为一线曙光。她面上维持不动声色,声音却不由自主地明亮了起来:“因为你与昆莱的关系啊。若你只是昆莱的兄弟,只怕晋王会将你当做步六狐的漏网之鱼,斩草除根,根绝后患才是他的首选。但如果你与昆莱早就兄弟反目,那么在晋王看来,你则会是一个可用之才,晋王念在你护我周全之功,定然不会委屈你。”

睢子像是动心了,追问道:“只要我跟兄长撇清关系,晋王就会不计前嫌?”

“本来也没有什么前嫌,一切都可以说成是误会。”叶初雪循循善诱,火光映入她的双目中。

睢子点了点头,似乎是在思考权衡。叶初雪知道这个时候要容他细思,便也不去打扰他。自己起身走到火边,见木柴已经烧尽,火苗变得奄奄一息,便捡起几根树枝扔进火堆里去。

八月的天,凤都的天气应该还是暑热难当,龙城会凉快些,但是在这里已经寒意逼人了。叶初雪心中惆怅。她刚刚度过了一个生命中最漫长的冬天,好像还没有完全缓过劲儿来,一转眼夏天就已经逝去了。她只希望在入冬之前,能够回到平宗的身边。今日突如其来的胎动让她心中仅存的那一丝孤勇烟消云散。她此时此刻,只想将腹中胎儿所带来的全部感动于平宗分享。为了能回到他的身边,她必须要采取行动。

树枝在火堆中爆出噼啪的声音,火星四下里飞散。火光将身上的铁链映得通红。

叶初雪看着链子,心中一动,总有种不那么确实的不安萦绕不去。但她来不及细想,就突然听见睢子在身后问:“你有兄弟姐妹吗?”

“我?”她转头看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这样的问题:“有一个姐姐。”

“你跟她亲厚吗?”

叶初雪的心渐渐沉了下去,明白那不安从何而来。然而事已至此,却已经无法挽回了,她只能回答:“算不得亲厚。”

“那么如果有人杀了你,她会不会为你报仇?”

叶初雪苦笑,这问题居然她自己也拿不准:“我不知道。她大概恨不得这世间根本不存在我这样一个人吧。”

“那么如果有人杀了她呢?你会为她报仇吗?”

叶初雪在心中叹息,看着他静静地回答:“会。无论如何我都会为她复仇。”

睢子笑了笑,只是说:“回去休息吧。”

她却不甘心,还想再挽回:“你跟他不一样,你自己说的。”

“即便不是为了他,我身上还背着步六狐部上千口被全灭的仇,怎么可能接受晋王封官赐爵?你把我睢子当做什么人了?”

寒意慢慢爬满叶初雪的后背,她突然发现自己还是太低估了睢子。无论心机还是城府,他都不像一个异族人。也许也是她自己跟草原人打交道太久了,太过懈怠,才落到了这样的陷阱里。

“你打算怎么做?”她轻声问。

“既然孩子不是我兄长的,那就容易得多了。”睢子向前走了两步,双手抱胸,高大的身材给人一种巨大的压迫感:“我不要晋王的官爵,也不需要他绕我性命。我只要让他知道你在什么地方,然后等他自投罗网就好了。”

叶初雪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做到面不改色地点头:“我知道了。算你狠。”她说完便转身向帐篷走去,只有在转身背对他的时候,才敢放任自己深深吸气以平复心口的巨震。

“叶初雪!”他突然叫她,等她回过头看着自己,才说:“还有一个选择。你嫁给我,我跟晋王的债就一笔勾销。”

他以为他的话至少会激起她的怒气,会让她失去平静和自制。然而没有,叶初雪只是静静看着他,说:“你不能叫我叶初雪,这个名字不是你能叫的。”

这个意外的回答让睢子感到无比好奇:“那我该叫你什么?”

“殿下。”她高傲地抬起头,白发在身后微微扬起,如同月光在她脑后织出来的圣光,“你要叫我王妃殿下。”

说完,她再不理睬他惊诧的模样,转身进了帐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