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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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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有一位鼎鼎大名的歌唱家,无辜遭到当政者的迫害,在艺海中息声长达十五年之久。一天,当政者一高兴,通知他解放了,可以重返歌坛,放声歌唱了。他登上久违的舞台,大幕拉开以后,那雷鸣般的掌声,那疯狂的欢呼声,一齐向他扑来。他激动得眼睛模糊了,冲着台下热情的听众,大声地说了一句:“你们是一切艺术家的上帝!”遂昏倒在了舞台上。关于这位歌唱家为什么会激动到这种程度,一般的人是难以理解的!

姚秀芝是完全能理解的,而且还亲自感受过重返舞台的激动情潮。一次,她带着十多名弟子,在遵义街头为各族人民举行首次演出,当那此起彼伏的掌声、喝彩声,不得不中断演出的时候,她丝毫没有责难观众的无知,并认为这是对演员的最高奖赏。作为一名艺术家——而且是受到不公正处分的艺术家,面对这热情的观众,她自然会诱发出富有对比性的联想:审查她的时候,那一副副严酷的面孔,那一句句冷漠的逼问声,是何等的令人心寒啊!为此,她除了把这愤懑藏在心中以外,剩下的也只有激动的热泪了!假如她那颤抖的答谢声,不被这热情观众的掌声、喝彩声所淹没,我们也将会听到无数声:“你们是一切艺术家的上帝!”

“表演艺术家,只有他的艺术化为人民心声的时候,他的艺术才会产生真正的价值,艺术家才会获得最大的幸福。”这是姚秀芝重新回到舞台上——不是指城市的剧院,或有钱有势的人家的堂会馆,而是广场、山坡和土台子后的感受。有一次演出结束了,她在回驻地的路上,发现一位瘦得皮包着骨头的彝族妇女跟着他们,看上去有六十多岁了,霍大姐误以为这位彝族老妇是“干人儿”,掏出一些钱送给她,可她摆着双手,用彝语说着什么。大家虽然不懂她的话,可都明白她不要钱。老马想了想,到对面铺子里买来了一包蛋糕,很热情地送给她,可她仍然摆着双手。剧团的同志们全都傻眼了,谁也不知道该如何满足这位彝族老妇的要求。

姚秀芝走进一家商店,请来了一位彝族小伙计,经过他的翻译,大家才知道这位彝族老妇不是一般的“干人儿”。早年,她曾在一户彝姓大家族里当过歌手,喜爱彝族的歌舞艺术,会唱很多的彝族民歌。后来,她芳龄已过,声音喑哑,遂被这家首领赶出了寨子,流落四方,靠着卖唱当“干人儿”。今天,她看了红军剧团的演出,很受感动,尤其对姚秀芝演奏的小提琴发生了兴趣。她说:

“这琴声太美了,我从来没见过这种琴,能不能让我仔细地看看啊?”

姚秀芝被感动了,她急忙把琴匣打开,取出小提琴,双手捧到老人的面前,声音有些颤抖地说:

“老阿妈,你看吧。”

这位彝族老妇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双手擎在额前,恭恭敬敬地接过了小提琴。她的出身可能是太卑贱了,霍大姐怎样请她站起来,她都不肯。这位卖身艺海的老妇抱着提琴,就像是一位跃马疆场的暮年将军突然得到了宝刀,她看啊看啊,泪水滴在了提琴的指板上,可仍然看不够。最后,她依依不舍地把提琴还给了姚秀芝,缓慢地站起身来,突然操着汉语激动地说:

“红军大姐!你把这人间最美的琴声奏响吧,让我为你们唱一首赞美的歌。”

同志们听后兴奋得不得了,全体热烈地鼓掌,欢迎姚秀芝为这位彝族老妇拉琴伴奏,唱一曲赞美红军的歌曲。

姚秀芝却为了难。她知道音乐中的一般常识——再优秀的器乐演奏家,也无法为陌生的歌唱家即兴伴奏,因为不会演唱者所唱的歌曲。姚秀芝从没听过彝族民歌是什么风味,她为难地说:

“很对不起,我不能为你用提琴伴奏,你自己唱吧。”

这位彝族老歌手听后怔住了,在她的演唱经历中,没有一位彝族乐手不会伴奏的,她以为,世上凡会演奏乐器的乐手,就一定会为她的歌声伴奏。方才,她看红军剧团的演出,真的被姚秀芝演奏的琴声迷住了,她就像是乘坐着一只音乐之船,自由地航行在歌海之中。当时,她就萌发了这样一种遐想,如果这位红军大姐能为她歌唱伴奏,她就是死了,此生此世也没有遗憾了!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位红军大姐竟然说:“我不能为你用提琴伴奏”,这刺伤了她的自尊心。同时,她又想到了生平见过的吃粮人,哪一个不是说为百姓打仗呢?结果,又有谁真的为百姓办过好事呢?她以为上当了,二话没说,蓦地转过身去,气呼呼地走去了。

同志们一看全都怔住了,不知如何是好。姚秀芝急忙赶上前去,紧紧抓住这位彝族老妇,着慌地说:

“老阿妈!你别走,听我说……”

“我不听!你们是有枪有炮的大军,我是个下贱的干人儿,请你为我拉琴伴奏,还不等于想骑孔雀上天?”

姚秀芝灵机一动,忙笑着说:

“你也听我说一句嘛!我不是不为你伴奏,我是说,你先唱一遍,然后再跟着我回到住处,咱俩好好地合一合,明天一齐登台,为老百姓演出。”

“这会是真的吗?”彝族老歌手将信将疑地问罢,又巡视了一遍剧团的同志们愕然相视的神色,哀叹地摇了摇头,“这是不可能的事,还是让我走吧!”

这时,霍大姐赶到了近前,姚秀芝为了解围,忙指着霍大姐笑着说:

“我说的都是真的,不信,你就问问我们这位红军剧团的领导?”

彝族老歌手转过身去,用惊疑的目光望着红军中的女领导人,霍大姐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她相信了,冲着霍大姐施了彝族的大礼,跟着姚秀芝走进队伍中,随着大家向驻地走去。

姚秀芝请彝族老歌手去驻地有四个意思,一是出于政治上的需要。如果轻易地让她走掉,在群众中一定会造成不良影响;二是出于职业上的需要。音乐家最喜爱的是民歌,尤其是鲜为人知的古朴民歌,她真想借此机会,了解一些彝族的民间音乐;三是出于宣传的目的。她远在法国留学的时候,就听云南、贵州、四川的同学说过,他们的家乡有一种倮倮族人,还有什么白彝和黑彝之分。她想,长征必然要经过这所谓的蛮夷荒山,如果能学点彝族民歌,并以此为素材编些节目,一定会受彝族同胞欢迎;四是出于她那艺术家的良心。她真的被这位彝族老歌手的行为感动了,从她那干瘪的眼神中,看到了老人所受的苦难,把老人请到红军的驻地饱餐一顿,享受一次红军带给她的幸福。

这位彝族老歌手活过六十岁了,只有住在红军剧团里才感到这样温暖。吃饭的时候,霍大姐以长者为上的理由,请她坐上席;排练节目的时候,全体演员坐在四周,静静地倾听她唱着一首又一首彝族民歌;晚上睡觉的时候,大家都抢着把毯子盖到她的身上……夜里,她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想着这梦一般的生活,学着汉人的习俗,非常迷信地自问:“是真的神仙下凡,救干人儿出苦海呢?还是我苦尽甜来,交上好运了呢?”

姚秀芝从这位彝族老歌手的歌声中,感到了彝族是崇尚武德的,有着慓悍的性格。同时,她也听出了彝族人民那深重的苦难和他们对光明未来的希望。不知何因,每当她用心记录彝族老阿妈的歌声时,总会想起童年的奶母,孩提时代的往事又涌上心头。是为了报答奶母的养育之恩?还是为了答谢彝族老阿妈的教唱?她不清楚,她把霍大姐补发给她的钱倾囊而出,为彝族老阿妈买了一件棉衣,并亲手披在了她的身上。夜深了,大家已进入梦乡,只有她一人伴着油灯,还在整理记录的彝族民歌。

第三天,大家开始帮着这位老阿妈排练节目了。姚秀芝奏响提琴,这位谢台多年的老歌手激动地唱了起来。她即兴作曲的才能,是任何作曲家所不能比拟的,同是一首民歌,每段旋律都有变化,并能表达不同的感情。姚秀芝一边即兴伴奏,一边暗自感叹地说:“这不就是一首绝妙的变奏曲吗?”这位彝族老歌手还是一位有才华的诗人,她能即兴编唱歌词。在一首歌曲中把红军剧团,乃至于霍大姐、姚秀芝……全都编进了唱词中,而且比兴用得恰如其分,韵脚自然,红军剧团的同志们都很佩服她。

彝族老阿妈的节目排练结束了,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大家都希望老阿妈参加红军剧团,走上街头参加演出。老歌手已经有三十多年没有登台了。突然和她心目中的天兵天将同台演出,是何等的高兴啊!按照演出的规矩,她应当化妆,可穿什么衣服戴什么帽子呢?她仔细地观察了大家的着装,发现只有姚秀芝与众不同,好奇地问:

“你的帽子上怎么没有闪光的红星啊?领口上也缺少领章……”

姚秀芝被问得窘住了,她怎样向这样一位彝族老歌手解释呢?坦诚地说明自己是一个托派嫌疑犯,正在接受组织的审查,在未作出结论以前,是不准披戴红五星、红领章的吗?不行!老人是绝对想不通的。再说,让老人知道自己是托派——也就是老人眼中的坏人,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呢?可是如果不说个清楚,又怎样解除老人家生起的疑心呢?她真的失却了主意。同时,一种委屈的情绪油然生起,两只明亮的大眼睛溢满了泪水。

彝族老歌手惊得怔住了,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她自幼就从美丽的神话中知道,天堂虽好,也有森严的暴君;仙女是可爱的,也有可能遭到暴君的贬谪。她认为姚秀芝是美丽而又善良的仙女,眼下,受到了不公正的处分——贬为平民!为此,她不安地说:

“孩子!我们有一句俗话:心灵上的伤疤是不能揭的,阿妈真的不知道,碰了你心灵上的伤疤,原谅我吧。”

姚秀芝听了这忏悔的话语,多像是小时候奶母说的话啊!由此她又联想到:世上哪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儿女呢,就是儿女走了一段歪道,母亲也有着一颗伟大而宽宏的心啊!然而作为党的女儿,一旦受了委屈,又向谁去讨要慰藉和温暖呢?那些代表党的人,他的手和心又为何这样的狠呢?她找不到答案,只好苦笑着说:

“阿妈!你猜得不对,这件事情是另有原因的。”

“对!对!”霍大姐终于想出了解围的办法,忙笑着说,“姚老师有红五星和红领章的,为了演出方便,暂时拿掉了。”

霍大姐为了排除彝族老歌手的疑虑,摘下自己的五星军帽,戴在老人的头上,笑着说:

“老阿妈!明天你就戴上我这顶军帽,和大家一块演出,好吗?”

这位老歌手激动得不知所以,她忽而摸摸头上的军帽,忽而摘下军帽来看看闪闪发光的红星,突然,她戴上军帽向学校门口跑去。同志们一见全都蒙了,急忙尾随追去,待到姚秀芝洗绷带的水塘边上,看见老人正向水中探着身子,她想在水中看看自己戴上军帽的形象。

世上尽如人意的事太少了。当天夜里,老马传达了上级的命令:第二天上午,红军剧团离开遵义,到红军部队中慰问演出。这样,原定的上街演出就只好取消了。彝族老歌手听后很伤心,说自己命无福星,不能和天神转化的儿女们同台演出,难过地哭了。霍大姐告诉她,这不是命运,是上级下达了出城演出的命令。但是这样的话,老人是不相信的,她瞪大两只眼睛,问:

“你说不是命中注定的事,我能跟着你们为红军演出去吗?”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老人的年岁太大了,仅就行军这件事,她也是吃不消的。为了宽慰老人的心,当天夜里,姚秀芝和她睡在一起,给她讲解红军的性质和任务,说明她为什么不能随军远征的道理。老人一言不发,紧紧抱着姚秀芝,生怕离去似的;最后,她疑虑重重地问:

“孩子!假如我是你这个年龄,或者跟苦妹子这样大,你们能收我吗?”

“能!能!”姚秀芝为了证明自己是真心,诚挚地说,“若真是那样,你不想来,我也得请你来啊,咱们一块登台演出,红军和老百姓都会欢迎。”

这位老人再也没有说些什么,很快就发出了均匀的鼾声。姚秀芝为了第二天的行军和演出,也很快进入了梦乡。

翌日清晨,姚秀芝醒来之后,发现同床的彝族老歌手不见了,误以为老人觉少,去水塘边洗脸了。但是,一直等到开早饭的时候,还不见老人家归来。姚秀芝埋怨自己睡觉太死,不知道老人家何时离去的;同志们和老人建立了很深的感情,认为这样分别太绝情了。一顿丰盛的早餐,谁也没有吃出个滋味来。

红军剧团列队出发了,但大家都不时地转过身来看看,真希望这位彝族老歌手能突然出现。居住的学校远去了,街道两边送行的群众越来越多,可仍然不见这位老歌手的身影,每个人的心里是很不好受的。姚秀芝想到了自己的许诺:今天要亲自为老歌手拉琴伴奏,共同演出的时候,那歉疚是难以言喻的。

“等一等——!快等一等我——!”

突然,身后传来了彝族老歌手的喊声,同志们几乎是同时转过身来,循声远望,只见这位老歌手,领着一位身着彝族服装的小伙子快步跑来。大家收住了脚步,惊愕地看着,不知这位老歌手导演了一出什么样的戏剧。不一会儿,老歌手跑到了姚秀芝与霍大姐的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孙儿!快给红军磕头,他们会带着你上天堂的。”

这位慓悍的青年,按照彝族的习俗单腿跪在了地上,只见他那两道浓浓的剑眉立着,熠熠闪光的大眼睛射出希望的光束,高高的鼻梁,镶嵌在英俊的脸庞上,显出一身英雄气。他仰起脸,把双手拱抱在额前,操着遵义一带的官话,虔诚地说:

“我年轻有力气,爱打猎,能爬山,请下凡的天兵收下我吧!”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原来,昨天晚上,彝族老歌手听说不能随着红军远征,心里着实难过了大半夜。当她听姚秀芝说,只要年轻力壮,红军就会收下她。当时,她就想起了自己的孙儿,暗自说:“我活不了几天了,孙儿能跟上红军上天堂更好。”遂打定送孙儿参加红军的主意。她一生可能受骗太多了,唯恐红军也会反悔,于是半夜里偷偷地爬起床来,悄悄地溜出了学校,一口气跑到了城外,拉上自己的宝贝孙儿又赶回学校,可红军剧团已经出发了,她又带上孙子边喊边追了上来,向霍大姐和姚秀芝讲出了送孙儿参加红军的心愿。

同志们听后非常感动,全体请求霍大姐收下老歌手的孙子。霍大姐紧紧抓住老人家那干瘪的双手,异常激动地说:

“谢谢你,老人家,你的孙儿我们收下了!”

彝族老歌手那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了幸福的笑靥,她按照彝族的礼节,向霍大姐行礼致谢,然后双手扶起自己的孙儿,亲自把他领到红军的队伍中,看看她的孙儿,又瞧瞧一个个英武的红军,满意地点了点头,叫着他的汉名:

“龙海!只要你跟着红军上了天堂,奶奶就是真的下了十八层地狱,也高兴啊!”

龙海是位英勇的小伙子,对红军充满着神秘感,格外激动地说:

“奶奶!我会跟着红军好好修炼的,等我上了天堂以后,一定把你从地狱中救出来。”

彝族老歌手满意地笑了,从这笑颜中可以看出,她一生所追求的幸福,甚至于想解脱的苦难,全都满足了。她走到姚秀芝的面前,指着大街两旁的各族百姓,请求姚秀芝为她拉琴伴奏,为父老乡亲放声歌唱,做人生的最后一次演出,了却她终生的夙愿。姚秀芝答应了,从提琴匣中取出提琴,酝酿了一下情绪,遂奏出了彝族风格极浓的旋律。

彝族老歌手听到这动情的琴声,就像是战士听到了军号响,她忘却了自己的年龄,也忘却了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中,她就像是登上了早已谢别的舞台,看着大街上越来越多的百姓,纵情唱出了自己的心声……

明月当空,

照亮了万颗星星;

吉祥的孔雀,

带来了福音福声;

哎……

红军砸开地狱门,

冤鬼笑盈盈!

琴声犹如蓝天中的浮云,歌声宛似长空中的明月,琴歌相合,恰似月儿时隐时现在浮云中,又似浮云跟着月儿行。这琴歌合奏的声声旋律,向着长空慢慢地散去,那久久萦怀的袅袅余音,打动着每个听众的心灵。挤在街道两旁的小伙子们,都以羡慕的眼神望着龙海,似乎在说:“你是何等的幸运啊!”龙海自小跟着奶奶学唱民歌,有着一副金嗓子,也有着即兴编词演唱的才能。他看见那一双双向往、敬慕的眼睛,真是情难自持,遂跟着奶奶的歌声,放声高歌起来:

朵朵朝霞,

映红了万里晴空;

人间的红军,

比天上的太阳还明;

哎……

跟上天降的神兵,

朝着天堂行!

音乐是打开心扉的钥匙。龙海的歌声,唱动了每一个小伙子的心,当他举起双手,真挚地请同龄人参加红军的时候,几十个身体强健的小伙子,学着龙海的样子走到霍大姐的面前,按照不同的民族风俗,一齐跪在了地上,大声要求参加红军。霍大姐第一次感到了音乐的力量,她当即答应了小伙子们的请求。同时,她对龙海大声说:

“唱吧,唱吧!尽情地唱吧!”

红军剧团应该上路了,同志们都取出了自己全部的积蓄,双手交给这位彝族老歌手。霍大姐是了解这位老人的心的,认为留给老人的,应当是比钱还重要的东西,她摘下自己军帽上的红五星,恭恭敬敬地别在了老人的衣襟上。痴情的老人望着姚秀芝没有红五星的军帽,自认为明白了那颗金光闪闪的红五星的去处,她暗自感动地说:

“她的心最美,因为她是第一个把红色的五星送给穷人的。”

红军剧团的同志们,怀着依依惜别的心情走了,但是老人的歌声,就像是她的魂灵,紧紧地伴着大家。龙海就要告别奶奶远去了,他怎么不一步一回头呢!大街上送行的人群越来越多,但他只要看见那枚闪闪发光的红星,就像是看见了奶奶的笑容。他暗自说着:

“奶奶!你就放声地唱吧,让孙儿永远听见你老人家的歌声。”

红军剧团远去了,似乎每个人都还听着那动人的歌声:

明月当空,

照亮了万颗星星;

吉祥的孔雀,

带来了福音福声……

8

遵义会议召开之后,在霍大姐、姚秀芝等人获得欢乐的同时,张华男却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之中。

这些天来,他回顾了进入中央苏区以后的生活,认为自己是问心无愧的。但是,当他把五次反围剿后的形势,和过去中央苏区红红火火的形势做个对比,自己也失去了自信。是敌人强大造成的失败逃跑,还是由于军事路线失误被迫转移长征?他没有答案。当他想到毛泽东这些人的时候,心里是不服气的。“山沟沟里能出马列主义吗?”“绿林好汉的游击战术对吗?”这一个个问号,搅得他思绪难宁。不久,传达了遵义会议的决议,他当年在苏联的同窗好友,从中央领导岗位上下来了,他那不安的心越发慌乱了。

张华男是位有影响的军事干部,自然负有军事失误的责任。在第五次反围剿的战争中负了伤,又因为和这些中央领导是同学、同派,被借到保卫局做起了肃反工作。当年,被肃的毛派分子一个个扬眉吐气,走上了领导岗位,掌握着党权、军权。按照他们奉行的党同伐异的宗派主义做法,他只好充当一名新的囚徒,一边接受毛派分子的审查,一边被霍大姐这些人看管着长征。

提起肃反,姚秀芝就像是一位无情的法官,怒目直视地站在他的面前,无声地审判着他借肃反之机,达到个人私欲的阴谋。有时,他在梦中被送上法庭,吓得浑身抖瑟,跪在姚秀芝的面前,大声地喊着:“我爱你!我真诚地爱你啊……”借以达到恳请姚秀芝原谅的目的。

在张华男进行痛苦反省的时候,红军进行了四渡赤水的战役。毛主席巧妙地运用大踏步前进、大范围迂回、忽南忽北、声东击西的战略战术,灵活机动地调动敌人,迫敌陷于被动之中,为红军于运动中歼灭敌人创造了条件,为红军变被动为主动争取了时间,当红军终于甩掉尾追的敌人、挥师北上的时候,张华男也不得不敬服地说:

“毛泽东用兵如神,红军这个棋子,真的给他下活了。”

寒冬已过,春天来临,张华男的伤完全好了,他真想回到原来的部队中,打几个漂亮的仗!但是,他清楚地知道,保卫局还有他一笔账没有算呢!是被动地受审查?还是主动地作检讨?历经痛苦的深思,他终于横下一条心,向有关的部门写了一封长信,大意是说:我进入中央苏区以后,无论是在军事上,还是在保卫局的工作中,都忠实地执行了错误路线,对革命所造成的损失,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愿意诚恳地接受组织的批评,让我回到战场上去,用敌人的鲜血来洗刷灵魂中的污点,并借以补过于万一。

不久,霍大姐带来了上级的命令:调张华男去某部任副参谋长。张华男望着命令,惊诧地问:

“霍大姐!关于我的错误,组织上是怎样看待的呢?”

霍大姐听后笑了,她告诉张华男:组织上说了,现在不是检讨过失的时候,而是要为中国革命争相立功。接着,她望着惊疑不定的张华男,严肃地说:

“愣什么神?我向组织上汇报了你的表现,组织上说:张华男同志检讨的时间够长的了,不要再翻过去的老账了。告诉他,希望他把学到的军事才能,用到战场上去。”

这太出张华男所料了,组织上不仅没有审查他,连一句批评的话语都没说。当他再想到自己的过去,跟着那些同学嘲弄毛派分子是绿林好汉、是富农路线的时候,这种良心上的自我鞭笞,比触及皮肉还要深刻!为此,他感激地自语:

“党的胸怀是这样的博大,我难道不应当做个回头的浪子吗?”

真心想悔过的人,想的都是自己的失误,留在心头的却是对同志的歉意。张华男就要离开红军医院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医务人员,尤其是向新成立的剧团的同志们道别。几天来,他很少和同志们交谈,只有可爱的彤儿偎在他的身边。就要离去了,他真舍不得彤儿,想起了彤儿每次演出回来,都要叫一声“爸爸!”问一句:“你的伤快好了吧?”

而明天,张华男就要奉命赴任去了,他怎能不依恋呢?他取出全部的积蓄,买了一支铅笔,几个笔记本,还有一些吃的,对彤儿说:

“这笔和本是为你学习用的,不管行军有多累,都不要忘了跟着妈妈学文化。”

彤儿知道爸爸就要走了,双手接过笔和本以后,难过得没说一句话,只是咬着下嘴唇点了点头。

“这是爸爸给你买的吃的,留着行军的路上饿了吃。”

“不!不……我不要,我不要……爸爸养伤需要吃好的,你留着自己吃吧!”

正当他们父女争执不下的时候,老马赶到了近前,乐呵呵地说:

“老首长!听说你就要回部队了,我给你做了几个菜,为你饯行。”

张华男和老马相处两年多了,虽说近来有点疏远,可离别的时候谁还记住对方的缺点呢!尤其当老马想到张华男回到部队以后,生死难料的时候,这饯行饭是不能不吃的。张华男望着老实、厚道的老马,仍希望他能和自己结伴同行。老马摇了摇头,不无遗憾地说:

“你说晚了,霍大姐把我扣住了,要我和龙海负责医院和剧团的给养。咳!这差事可真不好干啊。”

张华男惋惜地叹了口气,遂又指着身边的彤儿,深情地说:

“彤儿的妈妈担子重,身体又不太好,孩子的生活,你要多多关照。”

“放心吧,老首长,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彤儿就能长征到底。”老马很动感情地说。

老马陪着张华男吃过晚饭以后,霍大姐笑嘻嘻地走来,首先告诉彤儿,今天不要和妈妈睡了,搬到她的住处去过夜;接着,又幽默地对张华男说:

“你就要走了,今天和秀芝团圆一下吧,有什么疙瘩解一解就算了。”

张华男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行前还能和姚秀芝团圆!当他看看霍大姐的神色,又不像是开玩笑。但是,男人那固有的自尊心突然又主宰了张华男的灵魂,他认为这种团圆,是强者对弱者的一种恩赐。他摇了摇头,说:

“谢谢霍大姐的好意,今晚我哪儿也不去,只想和彤儿在一起。”

“不行!”霍大姐真的生气了,一本正经地说,“我实话对你说吧,今晚的团圆不是我撮合的,是秀芝亲自发出的邀请,我只不过是当当你们的红娘罢了!”

张华男越发地感到惊奇了,姚秀芝怎么会主动地发出这样的邀请呢?她发出这种邀请的真意又是什么呢?他百思不得其解。他作为政治上战败的一个斗士,怎能接受被自己“恩赐”过的人的“恩赐”呢!假如这种邀请发生在上海,他会疯狂地去追求的,就是发生在他养伤的行军担架上,他也认为是一种最大的精神慰藉!可是在今天——他想通过战争的洗礼,重建他的伟大形象的时候,他却感到这样的赴会,是战败者向对手签署投降书。他无法接受这样的邀请,断然地否决了。

霍大姐是忠于东方道德的,不可能理解张华男这种异化的情感;相反,她却认为张华男的断然否决,是知识分子的虚伪行为。她为了完成任务,又求助于彤儿:

“快告诉霍阿姨,你是愿意和爸爸在一起,还是赞成你爸爸和你妈妈在一起?”

彤儿早就希望爸爸妈妈搬在一起了,她曾天真地想过:爸爸妈妈不和的原因,就是常年分居,只要他们搬在一起,争吵就不复存在了,她也会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因此,她近似哀求地说:

“爸爸!你要是真心疼我的话,就听霍阿姨的话,和妈妈团圆吧!”

张华男不敢看彤儿那期待回答的眼神,在孩子面前,受自尊心的驱使作出的决定,猝然之间动摇了!当他想到姚秀芝的邀请,可能另有原因的时候,他缓慢地抬起头,内心充满着痛楚地说:

“彤儿!爸爸听你的,我这就去。”

姚秀芝为什么邀请张华男呢?张华男就要走了,她清楚地知道,明天,也可能就是诀别的时刻。作为战友——相处得比苦酒还难饮的战友,临别应当说些什么呢?她几经斗争,终于下决心和政治上的压迫者、心灵中的摧残者、情感上的侵略者进行一次长谈。于是通过霍大姐向张华男发出了邀请。

夜,仍然有些干冷,北去的大雁送来了春回大地的鸣叫。从张华男用餐的地方,到姚秀芝的住处不过百儿八十米,对张华男而言,比走过伟大的长征还感艰难。他终于走到了姚秀芝的门前,可他没有勇气叩门,心情紧张,继续思考着这样一个问题:“她邀请我的目的是什么呢?”可能是他那急促的呼吸声惊动了主人,室内传出了平静的话音:

“请进来吧!”

张华男听后觉得两耳嗡了一声,整个脑袋都要炸裂了。他不知道是怎样走进屋去的,更不会想到连屋门也忘了关死,他一看到姚秀芝那坦然自若的样子,一种无形的屈辱压迫着他的心灵,但很快,他那慌乱的心平静了,他向姚秀芝说:

“秀芝同志!打开天窗说亮话:你邀我来的目的是什么?”

“我根本没有邀请你来团圆!”姚秀芝听后深感愕然,十分冷漠地说,“再说,我姚秀芝也不会那样无耻。”

张华男听后方知是受了欺骗,一种蒙受屈辱的情感陡然而起,浑身都开始颤抖了,他认为再多停留一秒钟都是在受刑,因而迅速转身,朝着洞开的屋门走去。

“站住!”

姚秀芝平静的话音,就像是一道严厉的军令,惊得张华男肃然立正,又情不由己地转过身来。姚秀芝本想开门敞户和张华男做彻夜谈,可她一看这敌对的情绪,善良的愿望失败了。她异常镇定地说了下面这段话:

“本来,我想和你深谈一次,作为临别共勉的纪念。现在看来是很难了,那就让我给你说几句心里话吧!你是一位战场上的英雄,情场上的伪君子,我祝福你在战场上成为英雄的时候,情感上也变成一位堂堂正正的君子!”

张华男真的暴怒了,但当他看见姚秀芝那严峻的表情的时候,那暴怒的火山又熄灭了,他屈辱、他悔恨、他痛苦、他悲愤……他说了一句:“你错啦!我不是一个伪君子。”转身走出了姚秀芝的屋门。

这时,惊慌失措的彤儿跑了过来,紧紧抓住张华男的双手,凄楚不解地问:

“爸爸!什么叫情场上的伪君子啊?”

张华男听着女儿的问话,各种滋味一齐扑入心头,他眺望着远方的夜空,抽泣地说:

“彤儿!爸爸不是情场上的伪君子,只是因为太爱你妈妈了……”

张华男回到部队以后,每天不是行军,就是指挥作战,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很少了。紧张的军旅生活,充实了他那空虚的精神世界,再也没有了失落的感觉。战争取得了胜利,他就和战友们分享胜利的喜悦;长征受阻,他便积极地运筹前进的方案。总之,他个人的苦恼和欢乐,全部融于这伟大的长征中了。他指挥所属部队北上,参加了巧渡金沙江、智涉大渡河、飞夺泸定桥等著名的战役,被同志们誉为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英雄!

张华男自恃军事才能过人,对同志们的赞誉并未引以为豪,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姚秀芝也不得不称他是战场上的英雄嘛!然而,他真的从情感烦恼中解脱出来了吗?他真的把姚秀芝遗忘了吗?没有!这是永远办不到的,只不过是深深地埋在心底罢了。

张华男自从在苏联结识姚秀芝以后,可谓是一见钟情,陷入了单相思。近十年来,他曾遇到过不少取悦于他的女性,可始终没有动心,始终不渝地暗自爱� ��意中人。为了这爱情,为了使所爱的人幸福,他忍受着情感上的折磨,即使是在同住机关、假扮夫妻的日月里,为了尽量使姚秀芝减少痛苦,他也曾扮成忘记过去的伪君子;当然,为了满足他的私欲,也曾干过损伤姚秀芝的蠢事。为此,他曾不止一次地自问:我对她的爱心,十年如一日,从未变过,难道还不够纯真吗?还算不上高尚吗?一个人应当有爱的权利——哪怕所爱的人并不接受这种爱,就这个意义上说,我的举动有什么可指责的呢?如果说我的越轨行为是不道德的,可指导这种行为的思想,实是为了真诚的爱啊!

张华男在爱情上是专一主义者,所以他也理解姚秀芝的冷淡情绪,从他所信奉的爱情观来说,这正是值得爱的地方。姚秀芝说他是“情场上的伪君子”,对他的刺激太重了,这是亵渎他最珍贵的感情!为了做一名姚秀芝尊重的“堂堂正正的君子”,他毅然离去,试着把自己的一切交给革命,服从战争。

强渡金沙江前夕,他获悉党中央曾电令四方面军西渡嘉陵江,配合中央红军北上。当时他曾设想:一、四方面军会师以后,利用在苏联同窗共读的关系,帮助姚秀芝查明托派嫌疑案,再道声“对不起!”从此可以各走各的路了。

很快,他又否定了这种天真的想法。李奇伟畏罪自杀了,怎样推翻他生前交代的材料呢?假如中央保卫局认可这些材料,那姚秀芝岂不又戴上了托派的帽子?想到此,张华男禁不住地暗自说:

“我不能没事找事,给姚秀芝带来新的痛苦。”

张华男是一位老“肃反”了,他明白姚秀芝新的苦难是一定要发生的。另外,他也了解四方面军对肃反是相当严酷的。因此,每当他想到一、四方面军胜利会师之日,就是姚秀芝新的悲剧开始的时候,他就为自己爱莫能助而痛苦。但他又认为,姚秀芝将在新的审查环境中,会发现他有一颗大慈大悲的心。所以每当姚秀芝的形象在他脑海出现的时候,他又暗自说:

“分别太久了,应当和她见上一面了,再说,彤儿也一定想念我这个爸爸了!”

五月底,张华男率部进抵四川的雅安,在天全附近击溃守敌杨森的部队,遂取道宝兴向北挺进。路越来越坏,渺茫无际,有时走进森林,只得砍树辟路,时而攀缘而上,时而跳崖而下。一旦遇到泥沟,两腿就在泥水中爬行,甚至站立很久,弄得污泥满身。有时还要通过一条条栈道,这是在悬崖绝壁上凿孔架木,铺上木板而成的古道,异常危险、难行,待到部队赶到夹金山下,已经是太阳偏西了。部队刚刚在一个温泉旁边洗过身子,军委首长便下达了命令:组织调查组,做好翻越大雪山的准备。夹金山下本来居民就少,枪一响,早就吓得逃进山林里,去哪儿询问有关夹金雪山的情况呢?张华男着实犯了难。

突然,远方传来了清脆悦耳的歌声。张华男侧耳一听,暗自高兴地说:“啊!救兵来了……”他扬鞭催马,迎着飞来的歌声驰去。待到他看见霍大姐、姚秀芝率领的队伍时,惊得怔住了,他们一个个都变成了泥人。一声“爸爸——!”彤儿从老马的背上跳下来,快步跑到近前,张华男刚好跳下战马,彤儿一头扑进了他的怀抱里。张华男哪管彤儿满身的污泥,蓦地抱起,用他那长满胡楂儿的脸亲吻女儿,不停地说:

“彤儿!爸爸想你,爸爸想你……”

姚秀芝早就听说了张华男的英雄事迹,心里也不止一次地为他祈祷:“英雄!应当长留于人间的……”当她看见满身征尘的张华男时,心里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当她看见张华男饱含着热泪,尽情亲吻彤儿的时候,她又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似乎在说:

“他是一位有着炽烈之爱的英雄,我那样奚落他的感情对吗?”

霍大姐出自常人的想法,认为张华男是会见亲人的,因而玩笑地说:

“张副参谋长,留着一点感情吧,今天晚上宿营,我一定让你们合家团圆!”

张华男自然明白这些话的含意,但他却没有动心。他放下彤儿,严肃地说:

“霍大姐,前面有一处温泉,先把你们这些泥兵净净身,换换装,吃过晚饭以后,立即赶到我的住处,领受重要的任务。”

同志们听说能洗温泉澡,高兴得都跳了起来。张华男看着这欢乐的场面,微笑着点了点头,说:

“霍大姐,看来,爬雪山是少不了你这个拉拉队的。苦妹子呢,你也要多唱几段‘哎呀来’啊。”

苦妹子应声走到近前,非常乐观地说:

“报告首长,只要红军能胜利地爬过雪山,就是把嗓子唱破了,也值得!”

张华男望着满脸泥污的苦妹子,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这就是我们的红军战士!”但是,当他看见苦妹子的腹部已经隆起的时候,才又想到她怀孕六七个月了。为了补偿自己的粗心,沉重地说:

“苦妹子!赶快把这身污泥洗掉,今天晚上,就把欧阳琼还给你。”

“真的?”

“真的!”

张华男看着苦妹子那水汪汪的大眼睛,想到了过去,她是一位十分封建的女同志,然而今天,她竟然不顾及场合,强烈地表示要见到自己的丈夫,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啊!妇女有孕在身就够痛苦的了,带着这笨重的身子长途跋涉、打仗行军,又是何等地艰难啊!这种生理上的痛苦,既得不到丈夫的体贴,也无法向同志们述说,其痛苦是可想而知了。为此,张华男的心情越发地沉重了,他又赶忙补充说:

“我把欧阳琼还给你,一直到生出我们的长征后代为止。”

9

温泉地处山脚下,从石缝里涌出一股股泉水,汇集在一片砂质的洼地,形成一片清澈透明的水面,再看看随风飘移的团团热气,真像是一个上帝恩赐的天然浴池!

苦妹子坐在温泉的通道口一边,为剧团的姐妹们洗澡站岗。她抬头仰望,夹金山“高得不见其顶,像一个披满白发的老人端坐在那里,团团的云雾在它的四周盘旋,夕阳的余晖斜射过来,照在白皑皑的冰雪山上,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远眺蜿蜒而来的山路,只见“云遮雾障,峰峦起伏,丛林莽莽,白蒙蒙的棉絮一般的雾气一直缠绕到半山腰,在沟沟岔岔里一大团一大团的雾霭,很快地升腾、飘动”。忽然,温泉中传来了红军姐妹们的欢笑声,她们站在温泉中,头上罩着飘移不定的热气,就像是传说中的仙女下凡,偷着在人间洗澡那样,忽而撩水取乐,忽而放声欢笑,似乎人世间的一切烦恼、长征途中的艰辛都不复存在了,有的只是夹金山下大自然的安谧、姐妹们的笑语。

苦妹子望着温泉中尽情嬉戏的姐妹们,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之中。她想起了自己和欧阳琼结婚前,在赣南姑娘山奶泉洞洗洁身澡的情景……

赣南有多少座山岭?谁也数不清。有多少条溪水?谁也说不准。尽管红军中的老表都争夸自己家乡的山岭美、溪水清,可是红军剧团的女战士们,却一致地说姑娘山最美、奶水溪最清。

姑娘山的主峰高插入云,团团的雾海在半山腰滚动起舞,那黛色的山峰,就像是一位漂亮姑娘的长发悬在空中。那雾海恰似姑娘的乳白色的纱裙,那时隐时现的苍松翠竹,宛如姑娘的贴身绿衣,那山坡上盛开的片片鲜花,好似镶嵌在姑娘衣裙上的珍珠和宝石,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奶水溪的源头,在姑娘山的腹地,传说满溪的淙淙流水,是姑娘山奶水泉淌出的乳汁,又清又甜。溪水穿山谷、越顽石,激起银色的浪花,像是一朵朵白莲,终年不谢地开在水面上。红军剧团的女战士随军征战,长年在火线上慰劳演出,只要他们一回到姑娘山,就不约而同地直奔奶水溪,在溪水出山的地方设一名哨兵,就放心大胆地脱下戎装,跳进水中,浸在清凉的溪水中,让自然的流水冲掉满身的征尘。接着,把唯一的军装洗净,凉在翠竹的枝叶上,随即便赤身在溪边草地上躺下,一个个眯着眼睛,享受着太阳公公的恩赐,那富有魅力的弹性肌体,越发地充满着青春的活力了!

沿着这银带似的奶水溪,来到姑娘山中的一座绝壁前,百丈瀑布自悬崖之巅泼下,形成一挂天然的水帘,浪花叠起,水烟弥漫;绕过这挂水帘,是一座幽深的山洞,冰凉的山水一泻而出,顺流而下,这就是奶水溪的源头——奶泉。透过立陡的水帘金镜,太阳的光辉折射进奶泉洞,看见一位姑娘赤身弯腰浸泡在水中,乌黑的发丝罩住了她的面容,但仍能从她哼唱的山歌声中,窥测到她那无比激动、万分幸福的心情;站在旁边的是一位穿着军上衣的中年妇女,挽着衣袖管,拿着一块雪白的毛巾,无声地为姑娘洗着上身,搓着后背。她就是红军剧团的负责人姚秀芝。有顷,姚秀芝挺起上身,活动了一下浸泡在泉水中的腿脚,深情地说:

“苦妹子!站起身来,自己搓搓前胸吧。”

苦妹子应声站起,把乌黑的发丝向后一甩,散披在肩上,她那红扑扑的脸庞上有一对明亮的眸子,显得有些倔强,还有几分憨气;她两只胳膊晒得油光光的,挂不住一滴水珠,可整个上身,却像雪花一样的嫩白;她向姚秀芝投去娇媚的一瞥,放声唱起“哎呀来……”她那丰满的胸房随着歌唱起伏着,显得是那样的富有弹性,富有诱惑力。歌声结束了,她从姚秀芝的手中接过毛巾,在齐腰深的泉水中涮了涮,时而搓搓腋下,时而擦擦Ru房。苦妹子是在冲洗火线上的征尘吗?不!她是在遵照赣南老表的风俗,姑娘出嫁以前,要洗净身的吉祥澡。

半年以前,苦妹子爱上了红军剧团中的诗人——唯一戴眼镜的欧阳琼,按照他们的约定,今天晚上就要举行结婚典礼了。苦妹子虽说当了三年红军,也参加了共产党,可她一提到婚姻大事,就想到自己当过童养媳,身子是不干净的。她还有点迷信,相信婚前痛痛快快地洗个澡,身子和心灵就都干净了。因此,吃过午饭以后,便拉着姚秀芝来到了奶泉洞,要她代替死去的母亲,给自己洗个净身的吉祥澡。

对此,姚秀芝自然是不会相信的,为了不扫苦妹子婚前的兴致,她还是跟着来到了奶泉洞,学着老表的样儿,给苦妹子洗起了净身吉祥澡。开始,这幽深的奶泉洞中还充满着歌声、笑声,待到苦妹子停止歌唱,用力地搓洗着身子的时候,便只有泉水涌淌、瀑布飞泻的响声了。姚秀芝看着苦妹子那洋溢着青春美的身躯,脸上渐渐地涂上了一层忧郁的色彩,神心似乎也飘到了非常遥远的地方。

苦妹子沉浸在幸福的遐想中,但当她转身搓洗臂膀的时候,方才发现姚秀芝神情有些忧郁,忙问:

“姚老师!怎么啦?”

姚秀芝望着幸福的苦妹子,极力想掩盖自己内心的秘密,但一时又找不到借口,只好尴尬地笑着摇了摇头。突然,她冷得打了个寒噤,忙转移话题:

“苦妹子!泉水凉,不要洗了吧?”

苦妹子望着姚秀芝那苦楚的容颜,一时也想不出原因。当她听到这关切的问话声以后,又坚决地摇着头说:

“不!我的身子不干净,要多洗一会儿才行。”

“苦妹子!快出来,不然会得病的!”姚秀芝命令似的说。

苦妹子快活地躺在石头上,感激地答说:

“不怕的!我答应过欧阳,要把身子洗得干干净净才和他结婚。”

苦妹子的身上有着抗御任何寒风冰水的热能,飞流直下的瀑布砸在她的身上,内心却有着说不出的痛快!她忽而仰面朝天,忽而翻身趴在水中,她喜爱奶泉水的冰洁玉汁,她欢喜飞瀑撞击的疼痛,不住声地说着“欧阳!我的身子干净了,是真的干净了!”她想起了和欧阳琼的一次会面。

月儿似钩,倒悬在空中,不时害羞地藏在云中。不时又探出头来,向大地洒着柔和的银辉,姑娘山就像是一个羞羞答答拜月的少女,伫立在万山之中,偷偷地沐浴着这朦朦胧胧的月光。奶水溪停止了白天的喧闹,连岸边竹林中的鸟儿也入睡了,只有潺潺的流水,还安详地低吟、轻唱。这时,沿着溪水边走来一位红军战士,心情焦急地站在奶泉洞畔,他就是苦妹子的意中人欧阳琼。

欧阳琼出生在繁华的赣州市,父亲是一个经营土特产的民族资本家,虽说不算大户,可是一家的生活还是不愁温饱的。欧阳琼在中学读书的时候,一个军阀进驻赣州,借口经营非法商品,霸占了他的家产,父亲气怒之下,一命归天。正当他失学找不到出路的时候,红军来到了赣州一带,为了复仇,他毅然参加了红军。由于他读书的时候喜爱写诗,演文明戏,于是被分到剧团写唱词,兼任文化教员。初到剧团的时候,他以自己倜傥、潇洒的风姿,能编会写的才能,傲视像苦妹子这样出身的宣传队员。不久,他随着红军剧团来到了火线,被激战的枪炮声吓破了胆,像头受惊的羔羊,在弥漫着硝烟的战场上乱跑乱窜,若不是苦妹子保护,他的尸体早就随着炮弹上了天。之后,他便开始暗暗地敬服这位憨气十足的姑娘了。随着战地演出的进行,苦妹子那清脆的歌喉令他陶醉,他曾为她写过这样两句诗:“啊!哎呀来的歌声,像是威力无穷的炮火,点燃了红军战士复仇的烈焰”,半年之后,他竟然爱上了苦妹子。他天天神魂颠倒,纠缠着苦妹子不放,在红军剧团中造成了很坏的影响。剧团的负责人姚秀芝经过考虑,并请示了领导,决定调欧阳琼去前线,充任战地采访记者。对此,欧阳琼是难以接受的,但他又不敢不服从,只好暗自怨恨。明天就要告别剧团上前线去了,苦妹子答应了今晚来奶泉洞边和他话别,到了这样晚的时候,还不见苦妹子的影儿,欧阳琼等得怎不心急意乱呢!

欧阳琼伫立在奶泉洞旁边,痴痴地望着披戴月色的奶水溪两岸。当他心急火燎,难以再静盼等候,遂又快速地踱着步子,听着那有点瘆人的飞瀑直下的响声。然而,当他想到苦妹子可能不来相会的时候,他早已沸腾的爱情狂涛怒吼了!他忘记了脱下军装,纵身跳进溪水之中,游进泼下的水帘,一边大声地叫喊发泄,一边奋臂击打着这倒挂山前的飞瀑。

苦妹子已经满二十岁了,完全懂得了什么是爱情,一旦她那泯灭于公爹之手的人性复苏了,又会去追求理想中的爱情。白天排练演出劳累,顾不上去思考这些闲情;每当躺在床上以后,她就会做起形形色色的爱情梦。每次醒来,她的心咚咚地跳个不止,全身也烧得火辣辣的,可她仍觉得这幻梦中的追求是幸福的!红军剧团自从来了欧阳琼以后,她的内心中渐渐地生出了一种异样的情感。初见面的时候,她不喜欢欧阳琼鼻梁上架着的那副眼镜;没过多久,她又觉得欧阳琼知道那么多学问,一定是和这副眼镜有关,故又对眼镜产生了敬慕之情。有一次,她好奇地摘下欧阳琼的眼镜,小心地架在自己的鼻梁上,睁大眼睛向远处一看,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她匆忙取下眼镜还给欧阳琼,暗自说:“没有文化,连眼镜都敢欺侮你……”为此,她暗自下定了决心,挤时间跟着姚秀芝、欧阳琼学习文化。没有过多久,她准确地感到了欧阳琼发起了爱情的进攻,甚至于对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她都清楚地知道是什么意思。可是当她想到自己是个童养媳,身子又被公爹占有过的时候,就自卑地低下头,惶恐地走开。随着欧阳琼不断加大火力的进攻,她那扇已经打开的爱情之门再也关不上了!一句话,完全坠入了情网之中。有一次,她独自躲在屋中胡思乱想,欧阳琼悄悄地溜了进来,蓦地一扑,紧紧地搂住了她的上身,发疯似的说着:“我爱你!”并在绯红的面颊上留下了雨点似的吻。那时,她的心慌乱不已,却没有任何恐惧之感,她理智地推开了欧阳琼,低着头、红着脸说了这样一句话:“你不该这样对待我……”当她听见欧阳琼恳切地说着:“原谅我吧!我真的爱你。”的时候,她竟然哭了,好半天才又说:“你不要这样说,我不配……”

欧阳琼就要调离红军剧团了,苦妹子的心里真是难过到了极点!她认为是自己不好,要求姚秀芝把她调走,留下欧阳琼。姚秀芝笑着告诉她:“不要瞎想!这是正常的工作调动。”她听后越发地难过,认为连姚秀芝对她也不说知心话了。姚秀芝明白苦妹子的心事,为了解除她精神中的痛苦,在一天的夜里把她找到自己的住处,动情地说:

“苦妹子!听我说,我也是个女人,从你这个岁数走过来的,当然明白——也能理解你的心。我不反对你和欧阳琼相爱,可不能发展到影响革命的工作啊!”

苦妹子的要求是很低的,她知道自己有权和欧阳琼相爱就心满意足了。今天吃过午饭以后,她正要对欧阳琼说:“不要闹情绪,领导上是同意我们相爱的。”欧阳琼却走到一个僻静处,抢先对她说:

“苦妹子!今天晚上到奶泉洞去一趟,我有重要的话对你说。”

苦妹子听后顿感诧异,暗自说:“为何要背着人去奶泉洞呢?”苦妹子并不怕欧阳琼办出蠢事来,她最担心的是怕同志们知道他们私会,所以又倔强地说:

“欧阳!有话当面说不好吗?干吗大半夜去奶泉洞呢?”

欧阳琼误以为苦妹子变了心,发怒地说:“明天,我就上前线了,如果你心里还有我的话,就请你来一趟吧!”没等苦妹子做出答复,他就气呼呼地离去了。

太阳终于沉下山去了,夜幕又慢慢地垂落在大地上,苦妹子心神恍惚,茶饭无味,耳边老是响着这句话:“明天,我就上前线了,如果你心里还有我的话,就请你来一趟吧!”可是,她刚要准备动身赴会的时候,两条腿就像是坠上了千斤石,怎么也提不起脚来。她躲在屋里,胡乱地想着,竟然忘记了去学文化。有顷,姚秀芝端着一碗亲手做的热汤面走进屋来,半开玩笑地说:

“苦妹子晚饭没吃好,准是害了相思病,吃了这碗热汤面,我再给你开方治病!”

苦妹子自知不吃是不行的,她接过碗,不知其味地吃完了热汤面,把碗一放,蓦地扑进了姚秀芝的怀抱里,禁不住地哽咽着哭了。姚秀芝抚摸着苦妹子那浓密的乌发,叹了口气,动情地说:

“欧阳琼没有吃晚饭,天一黑就沿着奶水溪走去了,你快追他去吧!”

“不!我才不去呢。”苦妹子违拗心愿地说。

“要去!要和他说心里话,让他放心地上前线,不要老是惦念着你。”姚秀芝说罢轻轻地推开苦妹子,低沉地说了一句:“就是不准干蠢事!”遂端着饭碗离去了。

苦妹子像是得了将令,心里敲着响鼓离开了家,快步走到了奶水溪旁,突然又收住了脚步,她借着月光,对着溪水看了看自己的倒影,感到自己的脸上还挂着点点的泪痕,匆忙蹲下,掬起一捧捧清凉的溪水洗了洗脸,似乎火烧火燎的面颊也降了温度。她站起身来,用手帕擦干了面颊上的溪水,用十指拢了拢头发,遂又忐忑不安地迈开了双脚。当她就要走到奶泉旁的时候,姚秀芝说的“就是不准干蠢事”的话,又突然在耳边响起,她下意识地收住了脚步,待到她想起欧阳琼那疯狂的情感以后,心中的情潮又滚动不已。她难以自持。几经斗争,她还是猝然回身,又沿着淙淙流淌的奶水溪打道回府了。

苦妹子默默地走了一段之后,欧阳琼的形象突然化作了一块强大的磁石,把她的双脚又给吸住了。当她想到欧阳琼没吃晚饭,独自一个人在等待她的时候,一种愧对情人的情感涌上心头;当她再想到初夜已逝,欧阳琼已经等了两个多小时的时候,她倏然转过身来,几乎是一溜小跑地朝奶泉洞奔去。她终于到达了目的地,累得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可是当她放眼四望,月光下找不到他的身影的时候,竟然在飞瀑水声的伴奏下委屈地哭了。忽然,她听见了熟悉的喊声,但极目巡视,仍然看不到欧阳琼的身影;她屏气细听,循着熟悉的喊声寻觅,终于看见了欧阳琼置身于瀑布中间,一面呼喊着“苦妹子——!”一面用双手击着这飞泼而下的水帘。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了,似乎也忘却了一切羞怯之感,她用尽平生的力气,呼喊了一声“欧阳——!”穿着衣服便跳进了溪水之中,朝着瀑布中的欧阳琼跑去。

苦妹子是一个富有感情的姑娘,她在飞流直下的瀑布中投进了欧阳琼的怀抱;苦妹子又是一个理智能战胜情感的姑娘,当她发觉欧阳琼就要干那种蠢事的时候,她痛苦地推开心爱的情人,喃喃地说着: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将来,我给你一个干净的身子。”

欧阳琼是一个情感炽烈的青年,他不要理智的规范,只需要个人情感膨胀和泛滥,当他知道狂热的情潮不能淹没苦妹子的时候,便放弃了用暴力来满足个人的欲望,突然双腿跪在了苦妹子身前。苦妹子真的被打动了,她急忙也跪在了欧阳琼的身边,把头紧紧地贴在那宽大的胸前,哽噎地说:

“不要这样,听我说:活着,我是你的人;死了,我是你的鬼。你打了胜仗回来以后,我把身子洗干净了,就嫁给你。”

“苦妹子!这是真的?”

“我要骗你,就不得好死!”

“苦妹子!”

欧阳琼蓦地抱住了苦妹子,那不可避免的蠢事发生了。待到他们完全恢复理智以后,奶泉洞的上空,飘着苦妹子那情肠百转、悠悠如诉的歌声。

哎呀来!

送我情郎上前线,

听到枪声莫心寒,

阿妹净身等郎回,

连心的红线扯不断。

心肝哥……

强扭的瓜儿从不甜……

苦妹子从幸福的回忆中醒来了。远处隐隐传来了《红军行军歌》的歌声。她听啊听啊,她真想从这歌声中,听出一位唱得最响亮的男高音声:

当兵就要当红军,

处处工农来欢迎;

官长士兵都一样,

没有人来压迫人……

姚秀芝早已穿好了军装,站在了奶泉洞旁的山坡上。她侧耳听了听这越来越近的歌声,阴郁的脸上显出了一丝丝微笑。她望着赤身倒在瀑布中洗澡的苦妹子,大声喊道:

“苦妹子!快穿衣——!欧阳琼唱着战歌,随着凯旋的红军回来了——!”

苦妹子蓦地跃起,当她一听近在山边的歌声,猝然伸开了双臂,就像是一只扑棱着双翼的白天鹅,很快就冲上了岸边,她满身的水珠也没有擦一把,就又飞快地穿上了军装,她笑啊!她乐啊!突然又害羞地扑到了姚秀芝的怀中。

这时,彤儿背着提琴,拿着竹笛跑到了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妈!阿姐的他……回来了!”

姚秀芝推开苦妹子,望着那赛过晚霞的面颊,高兴地笑着说:

“看你,怎么又封建起来了?快回去布置洞房吧,不然,新郎就有意见啦!”(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