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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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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金山下的温泉里,依然是笑声一片。

姚秀芝浸泡在热气腾腾的水中,真想痛痛快快地洗它一场!但是作为母亲,首先给彤儿洗去身上的泥污,让她像过去那样,去替苦妹子站岗。

苦妹子虽说不是第一次怀孕了,可她仍不好意思地脱下外衣,把隆起的腹部裸露在姐妹的面前。所以,她只是蹲在温泉旁边,轻轻地涮着脚、洗着脸。姚秀芝毕竟是过来人了,理解苦妹子这种羞怯情感。她费尽口舌,在姐妹的笑声中,帮苦妹子脱去了军衣,又小心地领着苦妹子走进泉水中,当她把一捧暖暖的泉水,洒到那隆起的腹部上以后,苦妹子本能伸出双手护住,生怕那没出世的孩子受到欺侮。随之,温泉中又生出了一片银铃般的笑声。

回忆幸福,得到的结果往往是痛苦,更何况回忆并不完全是幸福呢?当苦妹子小心翼翼地护着隆起的腹部,用温暖的泉水轻轻地搓洗着身子的时候,她的心中涌起了一阵难言的痛苦。她想起了她和欧阳琼那不平常的婚礼……

红军战士的婚礼是热闹的,红军剧团的文艺战士举行婚礼就更加红火!太阳还没有落下山去,男演员赶着一匹头上戴着红花、身上披着彩绸的白色骏马出了村,去接新郎欧阳琼;女演员留在驻地布置洞房,打扮新娘,村里的老表听说“哎呀来”结婚,有的送来腊肉、鸡子儿,有的提来亲手做的老酒、烟丝,十来岁的伢子、妹子就像过年一样高兴,早早地赶来,把洞房门围得水泄不通,踮着脚、翘着头,争看姚秀芝在打扮新娘苦妹子。彤儿站在门槛上,伸着双手比比划划,像个舞台监督,拦着就要拥进洞房的伢子和妹子,大声地喊着:

“小老表!莫要挤,看戏等得幕拉起!……”

大红的蜡烛吐着银光,把个洞房照得通明。床上铺着干干净净的军被和军褥,半新的帐子悬在空中,苦妹子害羞地坐在床边,垂首望着胸前那朵红花,屋内挤满了贺喜闹房的老表,自由地品评着新娘子的扮相,哼唱着当地喜庆的民歌,姚秀芝和几个女演员站在凳子上,贴好新画的马克思和列宁的像,接着又整理桌上的礼品,议论着婚礼的仪式进程。

苦妹子真的做新娘了,心里比吃了蜜还要甜。她望着满屋赶来贺喜的老表,听着一首首祝她吉祥如意的民歌,面颊就像是火烧云似的。当她想到姚秀芝代替母亲为她主婚以后,同志们和老表们退出洞房,在窗前偷听她和欧阳琼说情话的时候,她的心里好似生了一只兔子,在不停地撞击着她的心房。一句话,苦妹子真的掉在了幸福的大海里。

渐渐地,洞房中的歌声此起彼伏,越喝越有兴头,从那一张张笑脸可以知道,大家都沉浸在欢乐之中。不知何时,早已溜出去的彤儿又气喘吁吁地赶回来,格外激动地喊着:“停!停——!新郎到了——!!”纵情的歌乐声戛然而止,洞房中变得异常寂静,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接新郎去喽——!”大家就像是接到了冲锋的命令,争先恐后地向洞房门口拥去。这时,新郎欧阳琼骑着高头大马,手中擎举着一支火把走进院中。由于天黑人乱,除了新郎欧阳琼以外,谁也没注意来宾还有谁,甚至连那位骑马殿后的首长,也忘记了给以特殊接待。参加婚礼的小伙子们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大家蜂拥而上,把欧阳琼从马上架进洞房,放在马克思和列宁的像前。苦妹子早就站在床前了,她无法按捺内心的喜悦,怀着—种奇特的情感,偷偷地看了欧阳琼一眼,当她发现久别的心上人也在看她的时候,她急忙低下头,微合上双眼,仔细地品味着这瞬间获得的幸福。

“举行婚礼啦!举行婚礼啦!”

挤满洞房的人们变成了拉拉队,有节奏地大声喊着。这众口一声的呼喊,又在苦妹子那幸福的心弦上产生了共振,跳动的频率越发地加快了!她等待着这幸福时刻的开始。这时,姚秀芝轻轻地挽着她的手臂,附在耳边关切地说:

“苦妹子!婚礼就要开始了,快站到欧阳琼的右边去。”

苦妹子羞怯而又被动地走到欧阳琼的右边,把头垂在胸前,站在了马克思和列宁的画像下边。由于受着女性那特有的心理驱使,她和欧阳琼的间距足有半尺远,无论参加婚礼的人如何呼喊起哄;“新郎和新娘要身靠着身,手拉着手,肩靠着肩……”苦妹子依然忸怩不动,两只手下意识地搓着衣角。当欧阳琼主动地靠近她的上身的时候,她那火辣辣的脸就像是着了火,恨不得把头藏在自己的怀中。

“同志们!请安静,婚礼现在开始——!”

司仪是一位帅气的男战士,从他那富有共鸣的话声可以猜到,他是一位训练有素的歌唱演员。洞房中的欢笑声渐渐地平息下来,司仪就像是报幕的演员,先严肃地巡视了一遍观众的表情,随之再看看就要登台的演员。当他看见姚秀芝朝着他微微地点了点头,遂又面带笑容,大声地宣布:

“下面!请姚团长为新郎新娘主婚——!”

洞房中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众多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姚秀芝走到苦妹子的身边,掌声才渐渐地平息了。姚秀芝酝酿了一下情绪,正欲以主婚人的身份发表讲话的时候,欧阳琼突然放开紧紧握住的苦妹子的手,抬起头,非常意外,且又十分严肃地说:

“我不同意姚团长为我们主婚!”

这句话,就像是突然起爆的重型炸弹,把刚刚平静的洞房炸得声浪陡起;这句话,又像是蓦然降温的寒流,把一颗颗滚烫的心降到了冰点。参加婚礼的老表、红军剧团的文艺战士震愕不已,先是面面相觑,继之又窃窃私语;姚秀芝被这突兀而起的话声震呆了,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苦妹子满面的羞怯不翼而飞,倏地抬起头,看着欧阳琼那副冰冷的面孔,焦急不安地问:

“你……为什么不同意姚团长为我们主婚?”

“她不合适!”欧阳琼说。

“为什么?”

“将来我再告诉你。”

“那……你说谁合适呢?”

“我们的张副参谋长!”

苦妹子随着欧阳琼的视线一看,一位身材魁伟、十分注意军容风纪的红军指挥员站在门口。这时,彤儿惊叫了一声“爸爸!”挤过人群,投进了张华男的怀抱里。张华男欲要抬起右手抚摸彤儿的头,但面部掠过一阵痛楚的表情,噢,他的右臂负伤了!他领着彤儿走到欧阳琼的身边,看了看嘘唏不止的苦妹子,冲着姚秀芝友好地点了点头,说:

“欧阳!我是来参加婚礼的,不是来主婚的,还是由姚团长主婚的好。”

“不!您就为我们主婚吧。”欧阳琼固执地说。

张华男的出现,对姚秀芝来说是太突然了!这个由她一手操办的婚礼,由张华男接替她来主婚,则更是始料未及的事!但她毕竟是一位久经磨炼的革命者,很快恢复了理智。她声音低沉地说:

“苦妹子!由张副参谋长为你们主婚,比我更体面一些。”

“不!我不……”苦妹子本能地说出了自己的意见,一把抓住了欲要离去的姚秀芝的手。

姚秀芝十分理解苦妹子的心,转身拎起心爱的小提琴,说了一句“不要说傻话!我祝你们新婚幸福,白头偕老。”遂推开苦妹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了洞房。她刚刚走到夜幕笼罩的院中,彤儿便快步地追上来,一把抓住她的衣袖,茫然地说:

“妈!你怎么啦?爸爸突然来了,叫人多高兴啊?由他主婚不也挺好吗?”

姚秀芝昂起头,仰望着群星闪烁的夜空,她没有回答彤儿的问话,似在想着什么。

“妈!你到底是怎么啦?爸爸走出了监狱,当上了副参谋长,你不高兴吗?”

姚秀芝依然是呆滞地仰望着,不回答彤儿的问话,像是在这夜空中寻求失落的东西。

“妈!你和爸爸发生了什么事情?难道他不是在上海的爸爸吗?”

姚秀芝长长地叹了口气,似把一切委屈都吐了出来。她感情极其复杂地说:

“彤儿!从现在起,永远也不要提这些事,好吗?”

“为什么?”

“妈妈不愿再想这些事了!”

彤儿不情愿地“嗯”了一声,伫立在黑黢黢的院中,看着母亲步履沉重地走去。当她再听见父亲张华男的朗朗道贺声,以及参加婚礼的人们的笑声时,她猝然转身,一边啜泣,一边发疯似的跑去。

山村的夏末之夜是宁静的,奶水溪边只有潺潺的流水声,以及啾啾鸣唱的虫叫,偶尔传来几声蛙鸣,就堪称为夜曲中的最强音了!彤儿万分苦恼地徜徉在溪边,露水渐渐地打湿了她的发丝。她不明白欧阳琼为何不同意母亲为他们主婚?她更不明白爸爸是怎样飞来的,为何也赶来参加婚礼?当然,她更加不明白父母意外相逢不相认,母亲还恳求自己:“从现在起,永远也不要提这些事”?对于一个处于苦恼中的孩子来说,回忆幸福的往事,比经受鞭笞的折磨还痛苦。当她想起父母在上海生活双双疼爱于她的情景,她便怅然地自问:“他们分别好几年啦,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随着夜晚时光的流逝,彤儿繁乱的思绪渐渐地理出了头,认为欧阳琼是解疑的知情人。当她想到借听新房,可以解开这一连串的问号时,她又沿着奶水溪快步朝村中跑去。

我国有着久远的听新房的习俗,这在赣南偏远的山村里,人们更是把听新房当做一件快意的事。结婚的夜晚,洞房的屋门不准关闭,洞房中的红蜡烛要长明不熄,任其乡里乡亲偷听新郎、新娘初夜的悄悄话。彤儿一溜小跑回到院中,发现院中一个听新房的也没有。她抬头一看,洞房的窗子上也没有了灯光。“晚了!什么也听不到了。”她刚要转身悻悻离去,洞房中突然传出苦妹子近似发怒的话声:

“我不信!姚团长是好人,是天下最好的好人!”

彤儿听后怔住了,她暗自思忖这句简单的话语,推论出欧阳琼在说姚秀芝的坏话,刹那之间,她那幼小的心灵遭到了污辱。同时,她也明白了欧阳琼不让母亲主婚的理由。她真想冲进洞房,当着苦妹子的面弄个水落石出。然而她犹豫了。为了弄清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她踮着脚尖走到窗下,屏住气,侧着耳,倾听洞房中的争吵:

“苦妹子!小点声行不行?别让听新房的老表听去。”

“我才不怕呢!再说,老表们的兴头全扫尽了,谁还来听我们的新房?”

“为什么?”

“还用我说嘛!你无缘无故地换了主婚人,叫我怎么还有脸去见姚老师!”

“咳!不见就不见呗,以后相见也不那么容易喽。”

“为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先睡觉好不好?以后我再告诉你。”

“不行!你不把事情讲个清楚,我现在就找姚老师去。”

“你疯了?”

“我一点也没疯!你想想看,姚老师这一夜会多难受?”

“这我管不着!”

“你管得着!”

“好,好!就算今夜的事我管得着,她以后更难过的事,又有谁来管?”

站在窗外的彤儿听了这句话,犹如晴空响起了盖顶的炸雷,击得她浑身一颤,几乎叫出声来。她用力咬住嘴唇,控制住自己的情感,暗自问:“妈妈今后还有什么更难过的事呢?”这时,洞房里又传出了苦妹子的问话声: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简单地说:姚团长真正难过的日子,还没有开始呢!”

“啊?!那……什么时候开始呢?”

“快啦!”

“为什么?”

“我不能告诉你!”

“这是组织秘密?”

“是!”

“那你为什么能知道?”

“是我偷听来的。”

“什么?你……偷听组织秘密?”

“我不是有意的!那天,我去送一篇战地报告,请张副参谋长审批,刚刚走到大门外,就被我偷听到了。”

“这事连我也不能告诉吗?”

“这……”

“这说明你信不过我!”

“信得过!不过,你可千万不能说出去啊?”

“行!我听你的。”

“那天,保卫局的人对张副参谋长说:你和姚秀芝是老战友啦,据有关材料证明,她由李奇伟介绍,在苏联就加入了托派。”

“什么?姚老师是托派?”

“对!张副参谋长说:他在上海特科工作的时候,曾处理过李奇伟的托派问题。不过,那时还没涉及到姚秀芝。”

“姚老师定性了吗?”

“定了!是介绍她加入托派的人交代的。”

“那……打算怎样处理姚老师呢?”

“听说,保卫局准备近期审查她!”

彤儿听到这里的时候,她惊得完全失去了理智,惊叫了一声“妈——!”转身拔腿就跑,冲出了洞开的大门,又沿着大街拼命地奔跑着、奔跑着……

苦妹子淌着泪水度过了新婚之夜,翌日清晨,就听彤儿哭着说:“妈妈被保卫局带走了!”她不相信欧阳琼说的话语,可又不能否认这残酷的现实,她痛苦地跑到飞流直下的奶泉洞,一边大声说着“姚老师不是托派!”一边失声地嘘唏不止。最后,她竟然跪在奶泉洞旁边,虔诚地祈祷:

“奶泉的水啊,你不是能洗掉人间的污秽,给人以吉祥如意吗?那就请你也帮帮姚老师的忙吧,让她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快些回到我们的中间来吧!”

善良的祝愿,并不能替代严酷的现实。姚秀芝被关进保卫局的隔离室后,就断绝了和外人的一切联系。就是彤儿前来探望,也只能站在高坡上哭喊妈妈,至于妈妈的影儿,那是从来没有见过的。苦妹子十分想念姚秀芝,对她遭受审查很不理解,她执拗地认为姚秀芝是好人,是真正的共产党员,无论欧阳琼怎么说她都不信,并对欧阳琼奉命审理姚秀芝的托派问题,她也多次表示了强烈的不满!甚至,她还发出过这样的疑问:“党的组织,为什么要整肃真正的共产党员?……”

可是,欧阳琼却是个看风坐船的青年,他认为审理姚秀芝一案是领导信任,有意栽培,故办案中不讲情面,唯领导意见是从。这样一来,他和苦妹子的矛盾就不可避免了!开始,夫妻之间关着门小吵,继之便是大闹,最后竟然分居单过了。张华男几次出面斡旋,也没起一点作用。这对他们二人来说,都是够痛苦的了!

后来,关于红军突围转移的消息越来越多了,有的还说得有鼻子有眼,连谁留谁去似乎都知道了。那天是中秋节,可都没有一点过节的气氛。苦妹子从领导者那一副副阴霾的面孔可以猜出,红军突围转移是真的了。她觉得事关重大,必须想办法把这些消息告诉给姚秀芝。但如何才能达到目的呢?她突然想起了姚秀芝说过的一段话:“音乐是人们的心声,是沟通情感的桥梁,它可以传达不言中的话语,还能倾听难言的情思。”暗自说:“对!我和彤儿站在姑娘山上唱歌去。”

皓月像是一轮冰盘从东方升起,把深邃的夜空染得是那样的富有诗意。彤儿站在姑娘山顶吹响了竹笛,苦妹子遥望着隔离室的灯光,巧妙地唱出了自己的心声:

哎呀来!

望明月升东山,

千家万户把家圆,

红军战士团圆聚,

我唱山歌为哪般?

心肝哥……

盼你早早回家园!

哎呀来!

刮来乌云一片片,

遮住明月罩住天,

豺狼虎豹逼家门,

无心圆月空对天。

心肝哥……

盼你早早回家园!

正当苦妹子唱得入情的时候,欧阳琼意外地也爬上了山顶。说句老实话,苦妹子可真有点想他了,若不是彤儿在身边,她准会扑到欧阳琼的怀抱里,一边打着一边哭,强迫欧阳琼改变对姚秀芝的看法,只要他能点一下头,那新婚之夜的幸福,就又重新回到他们的身边。苦妹子望着低头不语的欧阳琼,暗自高兴地说:“看他那个理屈的样子,一定是服输了!”她走到欧阻琼的面前,多情地问:

“欧阳,你来找我有事吗?”

“有!”欧阳琼突然昂起头,严厉地质问:“你对姚秀芝的看法改变了吗?”

苦妹子一听全都明白了,她也严肃地说:

“没有!一点也没有。”

“那,我请你选择一下:你是跟着姚秀芝,还是跟着我欧阳琼?”

“我跟着真理!”苦妹子近似暴怒地说,“姚老师代表了真理,我就是死了也跟着她!”

“那好吧!”欧阳琼大步向山下走去,快到半山腰了,他又转过身来,近似哀求地大喊:“苦妹子!我等着你回心转意——!……”

不久,苦妹子遭到了不公正的审查,并作为一名囚徒参加了长征。

11

欧阳琼是这样一个人,当革命风暴到来的时候,他会高吟着狂奔跻身革命之中;当他受到上级器重的时候,他会像感谢知遇之恩那样大喊大叫,博得上司的赏识;当革命处于低潮的时候,他那达到沸点的革命热情,会骤然下降到冰点。

长征开始以后,由于战略上错过了时机,继续与敌人拼消耗,忽视了保存有生力量,没能使红军从被动的局面中转为主动,加之实现突围没有进行必要的政治动员,仓促出击,成为一种惊慌失措的、逃跑的,以及搬家式的行动,必然导致继续失败、减员。面对革命暂时处于低潮,红军严重受挫的局面,欧阳琼认为革命完全失败了。昔日那种吟诗作歌的狂热劲不见了,代之而来的是沉默不语。

遵义会议以后,中国革命得救了。红军得救了。可是,这对欧阳琼来说却不是什么喜讯。由于他在保卫局工作期间,对被审查的同志有过过火行为,民愤较大,领导上调离了他的工作,放到基层单位去锻炼。他站在整人者的立场,认为这是对他的报复,他不满地说:“我只不过是奉命行事,为何对我又进行残酷打击呢?说得好听,还不是那一套!”新到一个基层单位,同志们对他不那么热情,再加上他戴着一副深度的近视眼镜,土生土长的红军战士对他是敬而远之。他误以为领导有意让战士来整他。所以,他那悲观情绪渐渐地转化为抵触行为,在他看来,从领导到群众都是与他为敌的。

当年,欧阳琼深深地爱过苦妹子,曾为思念苦妹子写过无数行情诗。但在婚礼那天,他发现苦妹子并不能成为他的私有财产,令他惊诧不已的是,他满腹经纶,竟然驾驭不了一个童养媳!更令他气愤的是,苦妹子宁可抛弃丈夫,接受保卫局的审查,也要坚定地跟着姚秀芝。为此,他曾痛苦地自语:“我不了解苦妹子啊!”作为保卫局的工作人员,他明白什么叫株连。为了明哲保身,以示划清界限,曾向领导提出过和苦妹子一刀两断,只是张华男不恩准,才未成为事实。后来,听说苦妹子怀孕了,他首先想到的不是做母亲的痛苦,而是怨恨苦妹子怀孕也不选个时机,一旦生在长征的路上,这苦命的孩子还能活吗?

张华男回到作战部队以后,听说欧阳琼情绪低落,见了人不说话,天天做出一副挨整的样子,等候领导的发落。他理解欧阳琼的心理,也知道遭受冷遇是个什么滋味。他一方面出于工作的需要,另一方面也觉得自己有责任,遂又把欧阳琼调到自己的身边。频繁的战争,填补了欧阳琼的空虚;胜利的消息,也给欧阳琼带来了喜悦;尽管他常常自问:“走到哪儿算一站呢?”

部队进抵夹金山以后,欧阳琼奉命了解雪山的情况去了。他回到营地不久,又接到了张华男的紧急命令,要他立即赶到司令部。他暗自得意地想:“一定是要他汇报夹金山的情况,以及商讨翻越这座大雪山的进军方案。”每逢遇到这种场合,欧阳琼以为这是显露军事才干的机会,他总是欣然前往,并滔滔不绝地说上一阵子,直到张华男的表情出现厌倦为止。他三口并作两口地吃完晚饭,兴致勃勃地走进了张华男的住处,一眼看见了久违的霍大姐,惊得脱口而出:

“霍大姐!你……怎么也调到我们作战部队来了?”

“不欢迎吗?”霍大姐望着满脸胡子的欧阳琼,笑着反问。

“欢迎!欢迎!”欧阳琼忙说。

“我看啊,不是欢迎你霍大姐,而是欢迎你的苦妹子。”霍大姐坦率地说。

欧阳琼的确欢迎的是苦妹子。长征以来,有半年多的时间没见着苦妹子了,他能不想吗?但是,一路上戎马倥偬,战斗频仍,再加上一个肃反审查,哪有夫妻相见的机会?他一看见霍大姐,就想到了苦妹子,她那腹部隆起的幻影,立刻闪现在眼前。有碍于张华男和霍大姐的面,他没有勇气倾诉思念妻子之情,只是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霍大姐一看欧阳琼忸怩作态的样子,忍不住地笑了。

欧阳琼的心早就飞到苦妹子身边了,这时,他依然又是一位富有热情的诗人,在会见长别离的妻子之前,幻想着见面时相爱的情景。他甚至都想好了这样两句诗:“啊!金沙江的激流哟,比不过我们心中相爱的情潮;大渡河的浪头哟,赛不过我在梦中爱你的狂涛……”当他伸出双臂,做了一个紧紧拥抱苦妹子的动作以后,他又一边刮着胡子,一边痴情地低吟着情诗。外屋的谈话他不曾听见,剃须刀锋利迟钝也没有感觉,他无意向小镜子中一看,肥皂沫已经变成了红色,还滴滴答答地向下淌着,他惊得大叫:

“不好了!我负伤流血了……”

张华男和霍大姐闻声吓得一怔,终止了谈话,急忙跑到里屋,只见欧阳琼一手拿着剃须刀,一手捂住流血的嘴巴,都忍不住地笑了。

霍大姐看着欧阳琼疼得嚎叫不止的样子,感到实在是好笑。那些打掉了胳膊、锯掉了腿的伤病员也没这样叫喊啊!

苦妹子的下榻处,是姚秀芝精心安排的。

这是一座喇嘛庙,正堂是供奉神佛的庙宇,外部的结构规模宏大,全部用石块砌成,再冠以金顶琉璃瓦,越发显得巍峨瑰丽;庙宇门口陈设着大灯笼、大鼓,还有丈余的长号,可谓是威严堂皇;庙内佛堂悬挂着几丈长的黄绸,空荡荡的,有点阴森的气氛;前台长桌上摆着很多供品,都是酥油制成的,给人一种神秘之感。根据尊重藏族风俗、保护宗教的规定,红军战士不得入内休息。东西厢房是喇嘛的住处,都用上好的木料制成,无论是门窗,还是墙壁,都经过工匠们精心地雕镌;室内的陈设也十分讲究,有长形的黑木条几、方桌、靠背椅、精美的书桌;室内的主人可能是仓促出逃的原因,那张铺陈华贵的双人床还一动未动。姚秀芝高兴地说:

“苦妹子,这就是你和欧阳的新房。记住:只准你们住,不准随意翻腾主人的东西,用坏了,是要照价赔偿的。”

苦妹子生来也没有住过这么好的房屋。待到姚秀芝离去之后,她望着室内的一切,忐忑不安,她怎么也不相信这样漂亮的房屋,是为她和欧阳琼准备的。她双手哆哆嗦嗦地拉开黄缎子被,小心翼翼地铺好床。焦急地等着欧阳琼的到来。突然,她感到腹中的婴儿在动,一股热血涌出了心头,她的面颊红了,她的全身也感到火烧似的发烫,无比幸福地自语:“孩子,别动!难道你比我还想见到他吗?”起风了,喇嘛庙上的铃铛随风摇曳,发出了叮叮当当的清脆悦耳的响声,苦妹子静静地听着,真的有些醉了,暗自说:“神仙也有心啊,为了欢迎我和欧阳琼,竟然奏响了这优美的仙乐。”不久,她由铃声想到了喇嘛庙,想到了形态威严的神佛,心里又生出了一种畏惧感,当这种畏惧心理主宰了她的心灵的时候,她几乎是哀求地自语:

“欧阳,我是多么的需要你啊,你怎么还不来到我的身边?”

苦妹子望着那橘红色的火苗出神,她幻想着相见时的欢乐,丈夫爱抚的幸福,似乎那艰苦的跋涉已成为遥远的过去。突然,院中传来了霍大姐那风趣的话声:

“欧阳啊!这就是你们的住处,我就不进去当多余人啦,快去吧!”

啊!欧阳真的来了!苦妹子猝然站起身来,两只大眼,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屋门,她的心激动地跳个不休,方才,她想好的见面时的爱情举动、甜蜜的话语都不翼而飞,她只想冲过去,投到那宽大的臂膀里,紧紧地搂着那健壮的身体大哭一场。

欧阳琼像阵旋风似的跑进屋来,他疯狂地伸展开双臂,激动地叫了一声“亲爱的!”尚未扑到近前拥抱苦妹子,脸部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又匆忙收回了双手,小心地捂住了受伤的嘴巴。

苦妹子望着欧阳琼那狼狈不堪的样子,急忙走到近前,移开欧阳琼的双手,惊诧地望着那白色的绷带,不安地问:

“欧阳!你怎么啦?是子弹打的?还是被炮弹皮擦破的?”

“不!不!一切都是为了爱你……”

欧阳琼忘记了刀口的伤痛,他望着苦妹子那惊疑怯恐的神色,哆嗦地叫了一声“苦妹子!”蓦地又伸开了双臂,轻轻地把苦妹子抱到了床上,他忘情地亲吻,给苦妹子的脸上遗下了无数个吻痕。

开始,苦妹子还有着清醒的理智,不停地小声说着“小心你的伤口,小心你的伤口……”不久,她的理智也荡然逝去了,一团团欲火打心底升起,烧得她口干舌燥,很快,这两团欲火合在了一起,随着时间的推移越烧越旺,把两具相爱的躯体紧紧地融化成一个……苦妹子觉得自己在狂饮着爱的美酒,心醉了,身子酥了,自己似乎已经不复存在了,艰苦的征战也远远地逝去了,只是本能地说着这样一句话:

“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

苦妹子枕着欧阳那宽阔的胸膛,望着那贴着绷带的面容,听着欧阳琼述说负伤的经过。她心疼地说,“傻欧阳!我就是喜欢你有满脸的胡子。”她用自己的面颊,轻轻地蹭着欧阳琼脸上的胡子。

相爱的电源暂时关闭了,苦妹子出于做母亲的本能,双手依然捂住自己隆起的腹部。突然,婴儿又是一阵乱动,她惊喜地说:

“欧阳!快来听听你儿子的声音,他像你一样不老实。”

欧阳琼从来不知道胎儿会动,他几乎是出于一种好奇心,侧耳贴在苦妹子腹部仔细地听着,他听到了有节奏的胎音。他激动极了,诗兴陡然勃发,跳到地上,富有感情地朗诵着:

啊!

这腹中的婴儿啊,

你是我们的希望、灵魂,

快快出世吧,

爸爸在翘首等待,

未来打天下的战神!

苦妹子十分崇拜丈夫的诗才,她听着诗句,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当欧阳琼回到苦妹子身旁,又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如何才能平安地降生到人间。他又想起了有关夹金山的传说。

夹金山,是一座海拔四千九百多米的大雪山。据当地百姓传说,“夹金山终年积雪,日落之后,月出之前,更是冰雪遍地,别说人上去,就连鸟也不易飞过,只有神仙才能登越”。故老百姓称之为“神仙山”。欧阳琼曾受命了解过夹金山的情况,有的老百姓说得更是神秘,看着欧阳琼穿着单薄的军衣,说是不累死、饿死,也要冻死。有的老乡还有根有据地说某年某月,某人的爷爷爬山爬到了一半,遇到雹子就被砸死在山上了;某人的父亲上山遇到瘴气,就再也没有回来……总之,神仙山老百姓是过不去的。

欧阳琼听了这些传说后,虽然心里有些惊怕,可他仍相信大家能爬过去,他也不会落在山这边的。然而,他一想到苦妹子就忧心忡忡了,禁不住地自问:“她腆着个大肚子能爬得过去吗?雪山冰路,万一滑倒,提前生了又怎么办?”他越想越没有万全之策,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

苦妹子听到欧阳琼那长长的叹气声,感到有些惊奇,她关切地问:

“你怎么啦?伤口又疼了?我来帮你换换药好吗?”

欧阳琼微微地摇了摇头,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有些凄楚地说:

“亲爱的!我怕你出事,我怕咱们的儿子早产在冰封的雪山上。”

“看你说得有多可怕!我又不是泥捏的。当年,孙猴子能过火焰山,今天,我们就能过大雪山。”苦妹子是个乐观主义者,她不畏惧任何困难。今晚相会是何等不易啊,她怎么能让自己的亲人不高兴呢?她亲昵地说:“欧阳!别想这些没用的了,你喜欢我给你唱首歌子吗?”

欧阳琼爱苦妹子,就是从听她唱兴国山歌开始的。长征前夜分别之后,他虽然违愿地想过和苦妹子断绝关系,可他从来也没有忘记“哎呀来”的歌声。但是,今天夜里,他却没有听妻子唱歌的欲望。为了不破坏这幸福的气氛,他勉强地说:

“喜欢!苦妹子,你就随意地唱吧。”

苦妹子的心是善良的,她侧身对着欧阳琼的耳朵,小声且又多情地哼起来:

哎呀来!

送情郎上战场,

一别半年好时光,

保佑你啊身安全,

消灭敌人打胜仗。

心肝哥……

妹妹心里乐洋洋。

哎呀来!

送情郎上战场,

妹妹心里想得慌,

梦里千回来相会,

行军路上想情郎。

心肝哥……

生个儿子乐洋洋。

欧阳琼随着这情切切、意绵绵的歌声,渐渐地合上了双眼,仔细品着每字每腔的韵味。突然,他觉得耳边飞来了另外一种歌声,它没有兴国山歌那样粗犷,但它有着情感细腻、诱人入醉的魅力。如果说兴国山歌属于大江东去的风味,那它就算是小桥流水的格调了。这歌声越来越响,渐渐地取代了苦妹子的歌唱。欧阳琼用心地听辨,不由得暗自说:“啊!怎么也是一个女人在歌唱?深更半夜的,是谁在唱呢?难道剧团里又招收了一名新的歌手?”欧阳琼真的被这意外飞来的歌声吸引了,他出于一种好奇心,用手捅了捅苦妹子,小声地问:

“苦妹子!别唱了,你听,外边是谁唱得这样好听?”

苦妹子完全沉溺在自己的歌声中,她根本就没有听到屋外还有一位唱歌人,因而对欧阳琼打断她歌唱是很不高兴的。但是,当她一听到 这纤细的歌声,她怔住了。

“这不是我们剧团的同志唱的,这声音太优美、太动情了。”

欧阳琼仔细一听,歌声是从正堂佛殿里飞出来的:

正月里采花无花采,

采花人盼着红军来……

正当欧阳琼和苦妹子议论这歌声的时候,院子里突然传来龙海的大声喊叫:“佛爷显灵了!佛爷显灵了!”欧阳琼惊得迅速爬起,取出随身带的手枪,故作镇定地说:

“苦妹子!快穿好衣服。”

欧阳琼和苦妹子还未穿好衣服,这歌声突然消失了,院子里代之而起的是嘈杂的人声。他们夫妻二人几乎是同声相问: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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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海的大声吼叫,惊醒了剧团同志们的美梦,一个个穿好衣服,相继赶到正堂佛殿的门前,议论着这歌声的来源。龙海入伍的时间比较晚,脑中还残留着迷信观念,他口口声声地说是佛爷显圣,盼望着红军前来施舍金钱,焚烧高香;老马早已变成了无神论者,他反对佛爷显圣的说法,认为这歌声是人唱出来的。顷刻之间,龙海和老马便吵了起来,而且越吵越热闹。其他的同志也分列两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静静的寺院吵成了一锅粥。霍大姐和姚秀芝赶来了,她们认为这样吵下去不会有结果,弄不好还要伤害同志们的感情。为了尽快平息这无谓的争吵,霍大姐站在佛堂那高高的门槛上,挥动双手,示意大家休战,然后大声说:

“同志们!大家都回屋去休息,由我和姚老师留在这里,了解这歌声的来源。”

同志们渐渐地离去了,这空空荡荡的院落,剩下霍大姐和姚秀芝了。霍大姐小声地问:

“秀芝!你听见那歌声了吗?”

“听见了!”姚秀芝指着这座威严的佛堂,肯定地说:“这歌声就是从这里边飞出来的。”

“那你也同意龙海的意见吗?”霍大姐问。

姚秀芝的脸上掠过一阵苦笑的表情:“我们是马克思的信徒,中国工农红军的战士,怎么会相信佛爷呢!”

“这歌声会不会是有的同志恶作剧呢?”霍大姐又问。

“不会的!”接着,姚秀芝从音乐的风格加以说明,这歌声是典型的四川韵味,剧团的同志多数是江西老表,不经过一定时间的生活,是唱不出这么到家的四川民歌的。最后,她又疑虑重重地说:“问题还不在这个地方,我用心听了演唱的歌词,是一首感情真挚、热诚盼望红军的民歌。”

霍大姐同意姚秀芝的分析,这歌声一定是出自四川妇女之口。然而令她疑惑不解的是,这歌声为什么会从佛殿中飞出来呢?既然是唱盼望红军的歌子,可真的红军来了,这歌声为什么又突然消失了呢?她肯定地说:

“看来,结论只有一个,佛殿中藏着一位盼望红军的妇女歌手。”

“我赞成你的意见。”姚秀芝进而又补充说:“只要允许我们进去,一切疑问就都会解决了。”

红军是有严格纪律的,未经领导批准,任何人不准进藏人的喇嘛庙,霍大姐当然不敢违犯。她暗自想了一会儿,为了尽快地弄清事物的真相,面对着幽闭的大门,决定对这座神秘的庙堂喊话:

“喂!盼望红军的女歌手,我们就是中国工农红军,你有什么话,就大声地对我说吧——!”

姚秀芝听了这如同儿戏的喊话,忍不住地笑了。暗自说:“看来,霍大姐真的要感动喇嘛庙里的神啦!”她正要开口说两句笑话,突然,喇嘛庙中真的传出了话声:

“红军大姐哟,我不是神,我是一个正在受刑的人,快来救救我吧!”

这哭救的声音,使刚刚散去的同志们,又蜂拥着跑回来,团团围住了佛殿的大门。至此,霍大姐才明白,同志们根本就没去休息,都好奇地藏在了暗处,盼等着奇迹的出现。霍大姐与姚秀芝嘀咕了几句,然后又站在了那高高的门槛上,望着焦急的同志们,大声地命令:

“同志们!为了营救受刑的女歌手,组织决定打开庙堂的大门,未经允许者,不得随意进门。否则,要军法处置!”

霍大姐说罢亲自打开了庙门,命令老马点着一盏酥油灯,顿时,整个庙宇亮如白昼,那尊端坐佛殿中央的神像又高又大,全身塑得金碧辉煌。循着不停传出的呼救声,老马跃身跳上供桌,来到神像的背后,用灯一照,背腹空空,里边藏着一位被捆得死死的姑娘,她的脚下有一块白丝绸手帕,一看便知,是用来堵姑娘的嘴用的。老马一看怒火骤起,他忘记了自己是一名男人,放下酥油灯,双手抱出了被捆的姑娘,站在佛桌上,异常愤怒地说:

“同志们!没想到这威严的佛堂,是为关押我们的姐妹用的!”

捆绑姑娘的绳索解开了,她两眼痴痴地看着每人的帽子上的红星,她突然惊呼了一声:“红军——!”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姚秀芝急忙扶起这位姑娘,关切地说: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你在什么地方见过红军?为什么被捆着藏在这里边?可以告诉我吗?”

“可以!可以!我全都告诉你们红军。”这位姑娘遂讲起了自己的身世。

她虽然穿着一身藏族服装,却不是藏族的姑娘。她是一位川剧名伶,由于她在十岁那年登台演出,一炮打响,师父遂送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艺名十岁红。今年春天,她随师父搭班来天全县演出,不幸被一名潜入喇嘛庙中的特务看中,被抢到了雪山下,强迫和他成亲。十岁红宁死不从,被关在了囚牢中。两个月以前,十岁红磨断了绳索,趁着黑夜逃出了喇嘛庙,为了不被特务的耳目发现,冒着生命的危险,越过夹金山,碰到一位好心的卖唱老人,教她唱会了民歌《盼红军》,又告诉她:“找到红军就得救了!”十岁红告别了卖唱老人,按照老人指的方向去了,她真想一下子就见到头戴红星军帽的红军啊!没有想到,她在深山老林中迷了路,走错了方向,兜了一个大圈子,又落到了这个特务的手中。前天,听说红军就要打过来了,潜伏的特务和土司、喇嘛一块逃走了。行前,把死活不走的十岁红捆住手脚,嘴里堵上手帕,藏到神像的腹中。如果红军很快离去了,他回来再和十岁红完婚;如果红军在此长住,十岁红也不会落入红匪的手里,至多是饿死在神像的腹中。红军进驻寺院以后,十岁红听见了有男有女的说话声,但她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红军。夜深了,她为了试探虚实,终于弄掉了堵在嘴里的手帕,悄悄地唱起了《盼红军》的歌声。当时,她听见龙海高喊“佛爷显灵了”,心里又起了疑团,暗自想:“红军怎么也信神啊?”继之是人声嘈杂,听不清说话的内容。待到霍大姐与姚秀芝交谈的时候,内容全部听清了,她暗自惊喜地说:“红军还有女兵啊,我也要当一名女红军。”接着,她得救了,她终于见到了真正的红军,她就像是一个备受欺凌的孩子,突然见到了久已想念的亲娘,把满腹的苦水倒了个干净!

十岁红这悲惨的经历,深深地感动了剧团的同志们,大家争着表态,坚决为十岁红报仇。姚秀芝听说十岁红是位有名的川剧演员,又能唱一口漂亮的民歌,遂动了收她参加红军剧团的念头。她清楚地知道,红军将要继续在四川作战、长征,开展群众工作,川剧比江西民歌更容易发挥作用。对此,霍大姐更有她高兴的地方,她终于找到了一位飞越夹金山的人!她借口十岁红两天没有吃东西了,挽着十岁红的臂膀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十岁红吃过饭以后,霍大姐笑着问:

“你是怎样越过夹金山的呢?能不能详细地对我说说啊?”

“行啊!行啊!”十岁红突然变得严肃了,一本正经地说:“一句话,我有菩萨保佑。”

霍大姐听后怔住了,她望着十岁红那笃信菩萨的神态,几乎都快笑出声来。但是,为了弄清翻越夹金山的真实情况,她又不得不收住笑声,也装出一副虔诚的样子,问:

“噢,你有这么大的福分啊!是哪位菩萨保佑你的?能告诉我吗?”

十岁红没有立即回答霍大姐的问话,她忽然疑虑重重地犯起难来。

“算啦!大凡别人为难的事情,我们红军就不问。”霍大姐通情达理地说罢又笑了笑:“夜深了,咱们俩就在一起睡吧!”

“不!不!”十岁红急得抓住了霍大姐的手,有些为难地说:“别见怪,我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红军信菩萨吗?”

霍大姐告诉十岁红,中国工农红军不信佛、不信鬼,只信自己能打倒欺压百姓的坏蛋。她看着十岁红难过的表情,突然把话题一转,严肃地说:

“如果你信的菩萨,能够保佑我们红军翻过这座大雪山,我就带头信这位菩萨!”

“真的?!”

“真的!”霍大姐深沉地点了点头,“如果你相信我的话,就把你信奉的菩萨告诉我吧?”

十岁红突然脱去了上衣,露出了女性那诱人的上身,再定睛一看,紧紧裹着前胸后背的是一块油布,她小心翼翼地解了下来,双手捧过额头,恭恭敬敬地交给了霍大姐。

霍大姐双手接过油布,愕然地看着,遂又疑惑不解地摇了摇头。少顷,她开打油布,放到灯下一看,油布上画着一幅神韵雍雅大方、造型栩栩如生的观音菩萨像。她望着望着,似乎又想起了往事,自言自语地说:

“这是观音菩萨,我们家乡的穷人,都盼着她用杨柳枝、甘露水救活他们,可是……”

“由于心不诚,菩萨不显灵,对吧?”十岁红看着情绪低沉的霍大姐点着头,又认真地说:“我的心可诚了,所以菩萨总是保佑着我遇难成祥的。”接着,她又讲起了这张观音菩萨像的来历。

十岁红是个被遗弃街头的女婴,是她的师父收养了她,并教会了她唱川剧。在她十岁唱红的时候,师父取出了这块画有观音菩萨的油布,沉痛地告诉她,戏子没有社会地位,被人称为下九流,是军阀恶棍手中的玩偶。他自己能够活到今天,就是多亏了这观音菩萨的保佑。接着师父又告诉十岁红,女子当戏子更难,十个卖艺的有九个卖身,剩下的那一个也难保住贞节。你现在才十岁,路长着呢!怎样才能做一名爱艺又爱身的艺人呢?那也只有靠这个观音菩萨保佑你了。孩子,等你懂事以后,就把这张观音菩萨神像紧紧地缠在身上,让它保佑你一辈子吧!十岁红看着陷入沉思的霍大姐,又笃诚地说:

“这观音菩萨神像真灵,我被那个坏蛋抢来以后,菩萨保佑着我逃出了囚牢,还帮着我飞过了这座神仙山。这次落到他的手里,菩萨又把我交给了你们。你看,观音菩萨对我有多么好啊!”

霍大姐听着十岁红这充满迷信色彩的话语,想起了自己坐牢受苦的经历,所以她很同情这位川剧名伶的遭遇。她不相信观音菩萨显灵保佑,但她确信十岁红真的翻越过大雪山。仅此一点就够兴奋了!她终止了谈话,亲自邀请十岁红同榻共眠,她就像是一位慈母般的大姐,搂着受了委屈的小妹妹入睡了。

张华男听说找到了一位翻过夹金山的姑娘,心里真是乐开了花,他亲自请霍大姐和有关的人汇报。但所得到的情况,大都是带有迷信成分的。一会儿说神仙发怒了,山上就会刮起狂风,漫天飞舞着大雪;一会儿又说神仙高兴了,风停雪住,湛蓝的晴空举手可触,阳光洒在冰川雪峰上,闪着耀眼的金光,像是神仙露出了笑脸。当然,有人还讲了一些老百姓的传说:过神仙山的时候,不准讲话,不准笑,如若故意说笑,神仙就会把你打死。张华男通过这些迷信传说,认清了一点:人是可以翻越夹金山的。为此,他向部队下达了如下的命令:

每人准备好御寒的衣服,筹集齐二至三天的干粮,一人一根木棍,待命准备翻越夹金山。另外,他还交给了红军剧团一项特殊的任务,多购买烈酒和辣椒,以备翻越雪山的时候,供伤病员、体弱的战士御寒用。

霍大姐领到任务就为了难,也正如一位长征见证人回忆的那样:“这时正是六月,我们的冬衣已经早在云南就丢下,送给了那里的干人儿,现在身上穿的只是一件单衣,哪能增加衣服?这一带居民很少,又都是穷人,没有什么白酒,能找到的只有木棍。看来,我们物质上的准备仅此而已。”怎么办?霍大姐找到了姚秀芝,共同商议解决的办法。在姚秀芝的建议下,召开了紧急会议,把翻越夹金山的困难,如实地告诉了同志们,要求大家群策群力想办法。老马乐观地说:

“敌人设下的层层障碍,都被我们突破了,谅这座小小的雪山,也只能乖乖地屈服在我们的脚下。”

苦妹子自小生活在山乡,经常穿着单薄的衣服,冒着风雪上山砍柴,因此对这座吹得神乎其神的雪山,压根就没有放在眼里,所以她很赞成老马的意见。龙海是位彝族战士,他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高寒的山上,特别不怕冷又善爬山。通过昨天夜里的争吵,他的迷信观念减少了。想到十岁红能只身翻越大雪山,自己更是不费吹灰之力。当他想到伤病员,还有腆着个大肚子的苦妹子的时候,发言说:

“请领导放心,只要大家拧成一股绳,强帮弱,大助小,走不动的扶着走,扶不行的抬着走,我想每个战士,就都能安安全全地爬过夹金山。”

会议越开越活跃,办法越想越多。姚秀芝认为只要精神准备充足了,天大的困难也能克服。最后,她高兴地说:

“同志们!我们是宣传员,鼓动家,为了保证红军胜利地翻过夹金山,大家都要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苦妹子要准备好多唱几首‘哎呀来’,欧阳琼要多编几段快板诗,必要的时候,我也要站在雪山上,为大家演奏小提琴。一句话,要向神仙挑战,要让雪山低头!”

十岁红也参加了这个会议,自认为也是红军战士了,可姚秀芝老师为什么没给自己下达任务呢?她是不是不信任我?或者压根儿就没把我算作红军?他们走后,是不是还要把我扔在这里?……她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为此,她伤心地哭了。

同志们闻声终止了发言,一齐把目光投向十岁红。霎时,一个热烈的会场冷清下来,只有十岁红的哭泣回绕在屋中。姚秀芝急忙凑到她的身边,关切地问:

“你怎么哭啦?心里有什么委屈,就当着大家的面说出来吧?”

十岁红听着这话语,感到非常温暖。她想:这些红军是好人,不会扔下自己不管的。俗话说得好,要想修仙得道,必先拜佛念经。我没有正式提出加入红军,人家怎么会收我当兵,交代给我翻越神仙山的任务呢?想到这里,她学着艺人拜师学艺的样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紧紧抱住姚秀芝的双腿,仰起泪脸,望着那惊恐而又慈祥的面孔,激动地说:

“我要加入红军,像你们一样,当一名女红军,你们收我吗?”

姚秀芝真想说一句“收!收!”可是,她还没有恢复军籍,帽子上没有红五星,领口上也没有鲜红的领章,她怎么能代表组织批准十岁红当红军呢!她不敢俯视那张泪迹斑斑的脸,她更不敢看那双乞求的目光,她忘记了扶起跪在自己面前的十岁红,她下意识地咬住嘴唇,木然地望着左前方。

“我真心加入红军啊!我像信菩萨一样地信你们,不怕苦,不怕死,会唱歌,会演戏,还不行吗?”

十岁红这笃诚的话语,就像是一把把利刃刺在了姚秀芝的心上。既然自己满足不了十岁红的请求,就只好求救于霍大姐。当她的目光移向霍大姐的身上,发现霍大姐两眼怒视着门口。她向那边看去,愕然一怔,原来张华男像尊金刚似的伫立在门口。她镇定了一下,指着张华男对十岁红说:

“姑娘!我没有权力批准你加入红军,你去求他吧!”

十岁红转身看见已经走进屋门的张华男,蓦地爬了起来,快走两步,扑通一声又跪在张华男的面前,苦苦哀求说:

“长官!我要加入红军,我要当一名女红军,你就开开恩,收下我吧!”

“我收下了,快请起来吧。”张华男边说边扶起了十岁红。

对此,十岁红又感到得来的太容易了,她望着张华男那肃穆的表情,将信将疑地问:

“这可是真的?”

张华男微微地点了点头。

“我给你磕头了!”十岁红说罢再次跪在了地上,向着张华男连连地磕着响头。

真可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张华男这位曾被同志们称为心冷的肃反者,也禁不住地淌下了泪水。他再次扶起十岁红,当众宣布把她编入红军剧团。同志们热烈鼓掌欢迎以后,张华男又步履沉重地走到姚秀芝的面前,双手捧着一顶带有五星的军帽,严肃地说:

“姚秀芝同志!奉上级指示,恢复你的军籍,请接受这顶军帽吧!”

姚秀芝朝思暮想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她望着这一顶普通的军帽,真是感慨万千啊!突然,她感到热泪涌满眼眶,模糊了视线,她双手颤抖地接过这顶军帽,久久望着那红红的五星,泪眼渐渐地呆滞了。顷刻之间,她从五星闪光的颜色,看到了一个战士倒在了血泊中,成千上万个战士倒在了血泊中……这血渐渐地连成了片,汇成了海,无数具尸体漂浮在血的海面上……但是,当她在这血海中看到了丈夫李奇伟的血、看到自己受审查流过的血的时候,她惊愕了,她糊涂了,她又渐渐地醒悟出一个真理:鲜红的五星啊,同志的鲜血染红了你,还有我们这些囚徒的血,也增加了你的红色。待到她感到这枚红光闪闪的五星,慢慢地化作一轮红日的时候,她倏然把这顶军帽用力捂在自己的心口上,凄楚地落下了眼泪。

张华男的良心猛醒了!待到彤儿哭着跑过来,紧紧地抓住他的双手,替母亲向他说着真诚的感谢话语的时候,他鼻子一酸,泪水也不由自主地淌下来。这时——也只有在这时,他才暗自忏悔说:“秀芝同志!我对不起你,我一定为你洗清托派的嫌疑,哪怕你永远不原谅我,至死也不爱我……”他为了尽快地结束这场面,自己也从这难堪的境地解脱出来,他又严肃地说:

“秀芝同志!孩子是不记恨父母的,希望你能原谅组织的过失。请你相信,我——主要是组织,会很快澄清你的遗留问题,早一天回到组织的怀抱里!”

突然,室内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这不是回报张华男的掌声,也不是庆贺姚秀芝的掌声,是每位红军战士发自肺腑的心声。张华男自知有愧于这掌声,窘态十足地向大家摆手致意;姚秀芝感谢大家的真情,遂向着同志们频频鞠躬、致意。

十岁红不知原委,误认为姚秀芝也是才加入红军的。今天,她获得了一顶军帽,大家就为她高兴、为她欢迎。十岁红觉得自己也是一名红军战士了,应当得到这样一顶红星军帽,也应当得到大家这样的欢迎。所以掌声一息,她就走到张华男的面前,伸出双手,郑重其事地说:

“请你也发给我一顶有红星的军帽吧!”

张华男被这突兀而来的动作搞蒙了,他伸出空空的双手,难为情地摇了摇头。

十岁红委屈地哭了,姚秀芝慌忙把自己手中的军帽捧到她的面前,充满感情地说:

“好妹妹,你先戴我这一顶吧。”

“那……你戴什么呢?”十岁红不安的问。

“我嘛,还是戴这一顶没有红星的军帽。”姚秀芝微笑着说。

“那……你还算是红军吗?”十岁红又问。

姚秀芝微微地点了点头。

十岁红双手接过了这顶红星军帽,有些笨拙地戴在了自己的头上,望着一双双信任的目光,请战似的问:

“我能帮助红军做些什么呢?”

姚秀芝沉吟了一会儿,和霍大姐又交换了一个眼色,郑重地说:

“红军就要过雪山了,请你带路行吗?”

“行!”十岁红一激动,又学着唱戏的样儿,拱抱起了双手,做出一个“得令”的架势。(未完待续)